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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羅馬

羅馬

羅馬是此次漫長旅行的入口,同時也是我旅居海外期間的基本住址。我們所以考慮來考慮去最終選擇羅馬作為大本營,是出于幾個理由。首先是氣候溫和。好容易決定在南歐放松一回,不愿意過什么寒冷的冬天。而在這點上,羅馬可謂首選之地。

選擇羅馬的另一個理由,是一個老朋友住在那里。我這人無論哪里都能厚著臉皮活下去,不過既然得住那么長時間,那么一兩個可依賴的人還是需要的。

這么著,羅馬成了我們的根據地。雖然羅馬一次也沒到過,但我們認為地方不至于那么糟。至少從電影上看,城市還是蠻漂亮的,不料這點后來讓我們好不后悔。

我們以搬家那樣的心情離開了日本。因長達幾年不在國內,一直住著的房子也租給了熟人。國外生活所需物品一股腦兒塞進旅行箱。這活計相當累人。畢竟一般人不大可能弄明白數年南歐生活到底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以為需要似乎什么都需要,以為不需要又覺得什么都不需要。

手頭工作一并收尾,連載也設法中止了。為一家雜志集中寫出六個月分量的隨筆——對方這樣要求——交了。見了該見的人,說了該說的客氣話。代為處理出國期間雜務的人也找到了。應做的事堆積如山,無論怎么做都接踵而至,最后甚至自己是前進還是后退都糊涂起來。旅行箱里裝了什么、到底帶了幾個旅行箱——連這個都已無從記起。

如此這般,最初降落在羅馬的達·芬奇機場時,我們累得幾乎開不了口。身體所有的空隙就好像被牙醫填牙縫的水泥填滿了。哪部分是肉體疲勞、哪部分是時差造成的眩暈、哪部分屬于精神消耗,對此我已全然沒了分曉。這就是我們旅行的出發點:疲憊、茫然、消耗。

在羅馬一共待了十天,大體休整過來后,開始朝雅典進發。

現在回頭看羅馬逗留期間寫的東西,清楚地知道自己當時是多么心力交瘁。從日記上看,如此洶涌的疲勞大約持續了兩個星期。而后忽然消失,忽一下子。

兩只蜂——喬治和卡洛

1986年10月4日

這是我為盡可能準確地描述當時極度的心力交瘁而寫的文章,和旅行沒有直接關系。所以,對他人的心力交瘁毫無興致的讀者朋友盡可跳過去不看。

兩只蜂又在我腦袋里“嗡嗡”飛來飛去。我歪在賓館床上,看著早已看膩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能從窗口清楚看見圣彼得大教堂幾乎是這家賓館的唯一賣點——心想既然如此,也該為這兩只蜂取個名字才是。然而怎么也想不起合適的。我躺在床上持續想了整整十五分鐘,結果毫無進展,一個名字也想不出。而且是蜂造成的,因為兩只蜂在我腦袋里硬是“嗡嗡”飛個不停,就像《青蜂俠》的主題曲一樣。其令人心焦意躁的聲響使我無法正經思考什么。

也罷,無所謂,蜂的名字就叫“喬治”和“卡洛”好了,我拿定主意。喬治蜂和卡洛蜂。意義談不上,但至少可以從中感覺出意大利的芬芳。

喝干杯里的紅葡萄酒,斟了第四杯。香味凜冽的托斯卡納葡萄酒。在賓館附近的酒鋪買的,不貴,但不壞。標簽上畫一只鳥。沒見過的鳥。類似日本的野雞,但顏色更花哨。我把喝去一半的葡萄酒瓶拿在手里,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意味地久久注視酒瓶的形狀和標簽圖案。握住瓶嘴,瓶底置于肚皮,不帶什么感情色彩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累得一塌糊涂的時候,我往往這樣定定地注視什么。什么都行,反正只要盯視什么即可。

此刻我在盯視葡萄酒瓶。盯視了很久很久。但沒得出任何結論。

感情?感情倒是多少有的。

我覺得自己上了很大年紀。一切都好像緩慢而遙遠。而喬治和卡洛依然在我腦袋里盤旋不已,“嗡嗡嗡嗡嗡”。我的疲勞恰是它們的養料。

“嗡嗡嗡嗡嗡”。

喬治和卡洛在東京扎進我的腦漿,使其鼓囊囊悶乎乎膨脹開來(當然那時它們還沒有名字,還沒有一分為二),并且繞著那鼓囊囊的東西無休無止地飛來飛去。我筋疲力盡,決定離開日本。我們(前面也寫了,即我和妻)收拾行李,把兩只貓托付給朋友,房子租給人家,乘上開往羅馬的飛機。至于住在哪里和做什么,都沒有具體計劃,不過總有辦法可想。至少比在東京沒完沒了聽蜂的翅膀聲好得多。

可是到羅馬后,蜂仍在我腦袋里揮之不去。不僅如此,又分裂成喬治和卡洛兩個,變本加厲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往來飛舞。而且不覺之間同羅馬的聲音——使羅馬之所以為羅馬的聲音——融為一體,同那令人忍無可忍的、豈有此理的、該受天罰的都市噪音!得得,我內在的疲勞便是這樣實現了偉大轉化,化為都市一個外在特質。

若您手上有世界地圖,想請您翻到歐洲那頁找一下羅馬市。那即是我的疲勞、即是喬治蜂、是卡洛蜂、是毫無特色可言的紅葡萄酒瓶、是呈元蔥形狀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每次喬治和卡洛沉悶地振響翅膀,羅馬城的噪音就好像印第安人起義一般與之里應外合。

如此一來二去,我覺得一下子老了許多。昨天是老婆生日,我們是在老婆生日那天離開日本的。由于時差關系,她得以度過一個十分漫長的生日,十分十分漫長的三十八歲生日。第一次遇見她時,我們都還雙雙十八。十八,每喝必爛醉如泥的時光。爾來二十年。

但我覺得老了并非因為這二十年滄桑,而是喬治和卡洛的關系。

難辦啊!我的思路一直圍繞同一地方一圈圈打轉。一如我往日那張“沙灘男孩”的單曲唱片(“Good Vibrations”[1]),一到正中間就不再前進,必須用手指把唱片針推到內側——好咧!

好咧!

我何苦寫這樣的文章呢?為什么寫?為誰寫?這個世界上果真存在一兩個對我的疲勞感興趣的讀者不成?如果存在,又是哪一類型的人士呢?

對此我當然不知曉。每次想到讀者,我的腦袋都亂作一團。我見過幾十、幾百位看過(或者自稱看過)我的小說的人,但結果只能讓我愈發搞不清楚讀者是怎樣一種存在。其中是否有幾個人對我的疲勞感興趣我也全然無從得知。

算了,我是為自己寫這篇文章的,一開始就是這么打算的。只是想寫什么罷了,只是想坐在桌前拿筆寫點什么罷了,只是想驗證各種語句、各種修辭、各種比喻罷了。至于寫什么則不是多大問題,至少現在不是。不是多大問題,至少現在不是。

好咧!

我喝一口葡萄酒。窗外傳來小孩子們的聲音。賓館對面是幼兒園,修女們在小院子里讓孩子們嬉戲。我又喝了一口葡萄酒。霧罩云籠般迷濛得不可思議的天空。想睡覺,就這樣死死睡過去。卻睡不成。蜂“嗡嗡”得令人心煩,再說有時候也必須讓唱針劃向前去。有時候唱針……

好咧!

喬治和卡洛,你們兩個打算永遠在我腦袋里飛下去不成?纏著我也沒什么好事的吧?我很快就會振作起來,而那一來你們可就無處棲身了喲!

也罷,想飛你們就飛好了!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話又說回來,這房間何等俗不可耐啊!

蜂飛了

1986年10月6日星期天午后晴

對不起,接下來還是談疲勞的文章。兩只蜂——喬治和卡洛繼續出場。我將結合對星期天下午波各賽公園的描寫講述他們究竟如何發生的。也有就作者本身所做的一點點思考。

喬治和卡洛仍在我腦袋里飛來飛去。但我盡量不想它們,努力想其他事,盡量。畢竟今天是星期天,大好的天氣。

我在波各賽公園的草坪上坐下來曬太陽。喝著從貨攤買來的橙汁,一個人呆呆看天,或打量周圍的男男女女。雖說已屆10月,可是熱得就好像夏天卷土重來。人們戴著太陽鏡,揩額頭的汗,吃冰糕。有在長椅上偎在一起的情侶,有脫去襯衣赤身裸體仰臥著享受日光浴的小伙子,也有放開狗獨自在樹陰里靜靜休息的老人。兩個修女坐在噴泉前面聊了很久很久。到底聊什么呢?身穿戰服樣式制服的警察(或憲兵)挽起衣袖,肩上斜挎著甚是不合場合的來福槍從我身旁走過。很有可能被19世紀印象派畫家選為題材的平和、親切而純凈的周日光景。

一個看上去年齡十四五歲的美少女頭戴紅色騎馬帽、牽馬朝馬場那邊走去。她的腳步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時間的存在。世上偶爾是有人以那種方式走路的,簡直就像時間本身在行走。剛才最后一響是11時35分40秒。“嗶——”,11時35分50秒——便是如此走法。她收斂下頜,挺直腰背,聚精會神地行走,絕無矯揉造作的樣子。她十分怡然自得地、如時間本身一樣流暢地沿著公園甬路往馬場走去。

廣場上,一伙人想放大型熱氣球,卻因某種緣故放不順利。三四個人手忙腳亂調整器械,其余人顯得有些無聊。這么切近地目睹熱氣球還是第一次,不過并非什么令人動心的勞什子,至少滯留地面時相當乏味。人們拼命折騰,但氣球偏偏鼓不起來,就好像硬被叫醒穿衣服的肥胖的中年女人,渾身癱軟,顯得老大不高興,時而不耐煩地扭一下身體。

一條大狗從旁邊經過。狗忽然止步不動,看了一會兒氣球,看得十分專心,仿佛尋思這是什么呢。可是誰也不肯告訴它。再看也看不出名堂,狗徑自離去。

離我坐得位置不遠的地方,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抱在一起接吻,吻得非常之久非常之認真。半看不看地看人接吻的時間里,覺得自己本身也接起吻來。吻了很久很久,久得讓人擔心窒息過去。他們以各種角度、各種激情、各種姿勢吻個不止。就好像剪輯得恰到好處的學術性記錄片,動作緊湊地變換姿勢,興致勃勃地展示接吻的變化之妙。他們幸福嗎?我倏然心想,如果幸福,那么要求人那般接吻的幸福究竟具有怎樣的形狀和特質呢?

最大的問題是我實在太累了。為什么累到如此地步呢?不過反正我是累了。至少寫小說寫累了,這是我身上最大的問題。

我打算四十歲之前寫出兩本小說。不,與其說是打算,莫如說非寫不可。這點極其清楚。然而我還沒能著手。寫什么以及怎么寫也大體心中有數,但沒能動筆,不幸。甚至覺得如此下去很可能永遠寫不出來。況且腦袋里有蜂“嗡嗡”飛個不停。吵得要死,想東西都想不成。

腦袋里又有電話鈴響起。那也是蜂發出的聲音的一部分。電話。電話響。“叮鈴鈴鈴鈴鈴鈴”。他們向我提出種種要求:為電子打字機或什么物件做廣告、去哪里的女子大學講演、為雜志彩頁做拿手的“料理”、同某某人對談、就性別歧視環境污染死了的音樂家超短裙卷土重來發表評論、擔任某某音樂比賽的評審員、下個月20日前寫出三十頁“都市小說”(所謂“都市小說”究竟為何物?)……

并非我有多么生氣。當然不會生什么氣。為什么呢?因為那是已然被決定的事項,我不過被包含在那里面罷了。不是誰不好,也不是誰錯了。這我曉得。我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那種情況的一個幫兇。說起來相當曲折相當啰嗦,總之我在那上面起了推波助瀾作用。所以我沒有權利為之氣惱。應該沒有的,我想。給我打電話的,也是我自己。在某種意義上。

這種雙重性讓我心煩意亂,讓我徒呼奈何。

無奈感——疲勞大概是從那里涌出來的。在那里,出口是入口,入口是出口。任何人都不能從那里走出。那里籠罩在涼瓦瓦的昏暗之中。作為夜晚則過于明亮,作為白天則過于黑暗。被這奇異的昏暗包攏之時,我勢必迷失方向和時間。我已不明所以,不知到底什么正確、什么錯誤。

電話鈴依然響個不止:叮鈴鈴鈴鈴鈴鈴。稍頃,一只蜂飛進我的腦袋。不管怎么說,蜂們喜歡疲勞的氣味,一瞬之間即嗅出它的位置。喏喏,這里有美味疲勞腦漿!旋即一針扎下,使之鼓囊囊悶乎乎膨脹起來。

正因如此,我才離開了日本(不能不離開,我再次明確認識到)。但即使是在這羅馬,我的疲勞也沒終了,卻穿越八小時時差和北極圈延續了下來。而且蜂一分為二,成了喬治和卡洛。疲勞如油汗膩乎乎沁出肌膚。去哪里都一回事,他們對我說。無論跑多遠都一成不變,嗡嗡嗡嗡嗡嗡。哪怕你跑去天涯海角,我們也會緊隨不舍,所以你一籌莫展,歸根結底。你將在一籌莫展的時間里年屆四十,就這樣變老變衰。沒有誰喜歡你這個人的,往后越來越糟。不,不對,我說,往后我會好端端寫小說,消失的倒是你們。

即使那樣,喬治和卡洛開口了:我倆也遲早要回來的,回到你這里。因為這是我們的職責。循序漸進,來日方長。沒有誰喜歡你這個人的,大家都要憎恨你。寫小說也什么作用都起不了。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羅馬。

沐浴著夏天一般燦爛陽光的午后的羅馬。我“骨碌”一下歪倒在草坪上悠然望著馬、人、云絮等緩慢的動作,心想假如兩千年后今日的羅馬像龐貝[2]那樣徹底化為遺跡該有多妙:諸位,那是楚沙迪(Trussardi)遺址,這是華倫天奴(Valentino)遺址,那邊展柜里的是美國運通金卡……

女孩仍在牽馬前行,看上去她像要直接融入霧靄之中。身穿和剛才不同的制服的兩個警察吃著雪糕走來,沿路走了過去。他們對熱氣球幾乎毫無興致。噴水池的水柱噴得高多了,頂端傾珠瀉玉,炫目耀眼。

熱氣球還是升不起來。那三個人依然手忙腳亂地擰擰螺絲或者看看儀表,然而看上去根本沒有升空動靜,盡管是氣球升空最好的天氣。

午后1時45分,到天黑尚有不少時間。

注釋:

[1]意為“優美顫音”。

[2]古羅馬城市,79年毀于維蘇威火山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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