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兩個雷諾阿

  • 巴黎往事
  • 符曉著
  • 4681字
  • 2016-07-19 11:21:49

有一天,在巴黎北部蒙馬特高地的一間寓所里誕生了一個男嬰。

所謂的蒙馬特高地,其實是一個小山丘,一百年前這里還是個小鄉村,而如今已經街巷深深、車水馬龍了。乍看上去,這里和巴黎的其他街區并無二致,一樣有咖啡店,一樣有小花園,一樣有石板路,不同的是,蒙馬特到處都充滿了故事和傳說。

如今的蒙馬特是個很大的區域,幾百級的臺階,蔥郁的花草,狹長的巷道,錯落的樓宇,精美的櫥窗,不知不覺間就奏起了一曲交響樂。如果蒙馬特真的是一曲交響樂,那么圣心堂無疑是這一曲的高潮,這座教堂建成于1914年,與巴黎其他的教堂相比可謂相當年輕,純白色,高高的圓頂尖塔,兼具羅馬-拜占庭的風格,更因為在教堂前面的廣場能看見巴黎的全景而使其成為這座城市的地標。

如果有幸可以看見某個清晨的第一抹霞光灑滿巴黎,堪稱一件樂事,因為那一刻巴黎的風姿真是標致極了。沿著西側從圣心堂的山坡下來一直向西,穿過幾條街巷就來到了蒙馬特公墓,巴黎市內四大公墓之一,那里安睡著小仲馬、司湯達、德加、特呂弗和柏遼茲等人,除了靜謐,還是靜謐,偶爾能看見幾只老貓,或者還有烏鴉,但在這里即使天色嗚咽的傍晚也是老貓不叫,烏鴉不鳴。

蒙馬特的故事和傳說并不止于圣心堂和蒙馬特公墓,狡兔之家的燈光、紅磨坊的風車、小丘廣場的旋轉木馬和愛墻上的世界語,都是蒙馬特的注腳。然而,最讓蒙馬特引以為傲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這片高地曾經駐留了很多可以在藝術史目錄中出現的藝術家,他們讓蒙馬特高地不單成為巴黎的地理高地,也成為巴黎的藝術高地,他們是:畢沙羅、莫奈、達內、梵高、雷諾阿、畢加索和莫迪利亞尼。

雷諾阿是他們之中非常普通的一位,印象派畫家,年輕時面相方正俊朗,晚年則是戴著帽子的大胡子老人,仿佛莫奈的裝扮,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同尋常的是,沒有人知道畢沙羅、莫奈、達內和畢加索等人后人的名字,而雷諾阿卻有一個赫赫高名的兒子,讓·雷諾阿,這讓奧古斯特·雷諾阿一下子與眾不同起來。

父親奧古斯特·雷諾阿和兒子讓·雷諾阿的傳記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故事。

父親奧古斯特·雷諾阿出生于1841年,父親是個裁縫,母親是個做長裙的女工。奧古斯特三歲那年,全家從法國中部的里蒙搬到巴黎,這讓后來的畫家有幸能夠到盧浮宮臨摹大師的畫作,他還在那里認識了莫奈和西斯萊等著名的印象派畫家,畫風也漸成自己的特色。然而,正如大藝術家最初所經歷的波折一樣,奧古斯特最初的畫作并不為當時的傳統畫家看好。1876年奧古斯特創作了那幅即使是在印象派畫壇也占有一席之地的《陽光下的裸女》,招致一片諷刺的聲音,人們認為畫框中那個裸體女人是“尸體”。本來,奧古斯特想用灰綠和藍紫這幾種顏色來處理樹葉反光后投在女人身體上的影,但這種色彩處理讓那些反對者將其看作是深色的尸斑,因此招來非議。的確,如果去到意大利的梵蒂岡美術館就會看見卡拉瓦喬的《基督下葬》,畫面中基督的圣體確實呈現出一種青綠色,也許那些恪守傳統的人將這兩幅畫做了某些有意無意的附會,事實上他們并不理解印象派就是因為雷諾阿這種對光的處理而聞名,不然莫奈的《喜鵲》中那純白的雪又何以抹上幾點粉紅呢?

然而,如果奧古斯特真的在這種嘲諷面前退縮,他也就不能成為著名的畫家了。

奧古斯特于1892年搬到了蒙馬特,那時的蒙馬特還是一派搖曳著野玫瑰的田園風光,生活也非常舒適自由,所以奧古斯特和妻子阿莉娜·莎麗戈的第二個孩子不久之后就誕生了。讓·雷諾阿出生于蒙馬特高地霧巷的那一天是1894年9月15日。他是父親的第二個兒子,后來成為法國著名的電影導演,總是很多迷影人的談資。

父親雷諾阿和兒子雷諾阿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是1894年9月15日到1919年12月3日,父親在兒子二十五歲這一年永遠地離開了人間,截至那年,他也已經七十八歲了。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間,父親已經是一位聲名赫赫的畫家,他的畫作甚至可以在沙龍的一間獨立展廳進行展覽,他還去了德國和荷蘭等國,繼續瞻仰博物館內歷史上藝術大師的遺作。當然,他的健康狀況一直堪憂,以至于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間,兒子漸漸成長為一個男人,走上了一戰的前線并在戰爭中被子彈擊中落下了終身殘疾,從少年時起就開始對電影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但也止于興趣而已。父親活著的時候不會想到他的二兒子將來會成為法蘭西最著名的自然主義導演,因為兒子讓拍攝電影處女作的那一年,他已經長眠在巴黎東部一個叫作埃索瓦的小鎮五年了。

如果沒有雷諾阿,埃索瓦恐怕只是個無籍籍名的小鎮而已,因為這個小鎮太過平凡:一條小河從中間流過,清澈而澄明,河面上兩座拱橋襯托出這里安靜而又迷人的田園風光,小鎮里最長的那條大道以奧古斯特·雷諾阿命名。沿著雷諾阿路走出小鎮不遠,就是大畫家的長眠之所,是一個極普通的鄉村墓園,墓碑最上方是青銅制戴帽子的奧古斯特塑像,僅此而已。埃索瓦與奧古斯特·雷諾阿的淵源來自他的妻子,那里是他妻子的故鄉,所以他們在那里買下了一幢別墅,四十歲之后的奧古斯特幾乎每一個夏天都會帶著全家人來這里生活,直到有一天因為風濕病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溫暖的法國南部。

畫家父親當然鐘情于描繪自己的孩子,所以兒子不止一次地出現在父親的畫框中。其中一幅《加布里埃爾和讓》最為著名。加布里埃爾是畫家非常喜歡的模特,也是小雷諾阿的阿姨兼護士,她正帶著小雷諾阿坐在桌子旁邊玩玩具,讓坐在她的懷里,金黃色的頭發,胖乎乎的臉頰,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桌子上的玩具,那躍躍欲試的小眼神儼然是一兩歲孩子真實的模樣。還有一幅是父親為六歲兒子畫的畫像,讓長長的金黃的頭發,穿一件紅色的衣服,正低頭擺弄一件衣服或者一條方巾,看上去像一個小女孩。而當父親于1910年再為兒子作畫的時候,兒子已經是十六歲的少年了,那時的讓一身深色裝束,右手拿著長筒槍,左手叉腰,昂昂有男子之氣。這幾幅畫當然都體現了奧古斯特或多或少的印象派的風格,之所以說“或多或少”,是因為印象派的本然畫法是模糊輪廓、突出色彩,但雷諾阿后來的畫作卻走出了其他印象派畫家的那種“模糊”:這種畫風的微妙變化來源于一次旅行,那是在文藝復興之都意大利佛羅倫薩碧提宮美術館的展覽中,他見到了拉斐爾的杰作《椅中圣母》,這幅畫讓奧古斯特決定走出之前印象派的范式,為自己的畫風尋找新的出路,于是后來,奧古斯特的人物輪廓漸漸清晰了起來。如果去看他的那幅《傘》,就會對這種畫風的變化一目了然,因為在同一幅畫中竟然呈現出了雷諾阿從前到后兩種畫風的動態過程,左右兩側那兩位女性的畫法甚至截然不同。

其實,兒子后來在拍攝電影的時候也借鑒了父親和其他印象派大師的畫風:在讓的電影中,無論是《娜娜》還是《衣冠禽獸》,無論是《吾土吾民》還是《游戲規則》,都能看見印象派的影子:盛大的舞會就是父親的名作《煎餅磨坊的舞會》,圣拉扎爾車站升起的仿佛是莫奈畫面上的那團灰色蒸汽,《草地上的午餐》干脆借用馬奈的原題,更別說電影中人物和場景的設計、畫面的色彩與光線了,是印象派深深影響了讓·雷諾阿。

在父親和兒子的生命中,有一個共同的蒙馬特:父親畫出了一幅《煎餅磨坊的舞會》,代表了他繪畫生涯的最高水平,是可以同《睡蓮》和《星空》比肩的作品,那個位于蒙馬特的舞場如今已經消逝在遙遠的歷史中,現在只有一家小酒館供來這里憑吊的人們想象那逝去的繁華,而那架風車似乎也永遠靜止在19世紀后半葉的某一天。兒子后來拍了一部叫作《法蘭西康康舞》的電影,講述的是紅磨坊的誕生,就是那個出現在很多電影中的康康舞之家,如果想看,今天依然能在紅磨坊一睹康康舞的風采,比之于一百年前,只是那些舞娘暴露身體的部分更多而已。如果走進位于蒙馬特高地的蒙馬特博物館,還可以看到里面展出的讓《法蘭西康康舞》的片段,是影片的結尾部分:舞廳里眾生喧嘩,舞娘個個神采飛揚,一派歡騰的景象。蒙馬特博物館不算大,但也曾出現在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中,內中有幾個十分別致的花園,玉蘭、櫻花、郁金香,彼此呼應著,大有春色滿園之感。而博物館中所展出的也都是同印象派畫家相關的物什,讓人不禁感慨每一位印象派大師的離開。

《法蘭西康康舞》拍攝于1954年,讓也已經六十歲,名聲和心境都和三十年前拍攝處女作的時候大不相同。三十年前的1924年,讓拍攝了自己的處女作《水姑娘》,像歷史上那些杰出的藝術家一樣,他的第一部影片招致一片惡評,但后來一位朋友將他這部影片放在了先鋒電影集錦中卻受到了觀眾的一致好評,也給了這位新科導演足夠的信心。然而,他并沒有像歷史上那些杰出的藝術家一樣多創作出幾部作品就能讓人們回過頭來發現處女作之美,而是接二連三地受挫,他的導演人生正可謂起起伏伏:以左拉的名著《娜娜》改編的同名電影票房慘淡,讓不得不靠賣掉父親的畫作還債;《瑪爾基塔》和《母狗》算是獲得了成功;后來被認為是他人生中最重要影片的《游戲規則》當時卻在法國引起了軒然大波,被認為是“傷風敗俗”之作……完全沒有必要在此羅列雷諾阿的那些作品,只想說,電影,或者法國,讓讓傷透了心,于是他選擇出走好萊塢。這看上去是某種逃避,但是對于一個對電影有著熾熱感情而又深諳電影規則后來甚至被看作是具有世界級水平的電影導演來說,辛辛苦苦雕刻出來的影片被一次又一次地拋在電影的外部,是一件多么可悲而又傷心的事情啊。

可以說,是特呂弗、戈達爾和巴贊挽救了讓·雷諾阿,雖然雷諾阿拍攝處女作的時候,特呂弗和戈達爾甚至還沒出生,但他們確實挽救了雷諾阿。這群圍繞法國《電影手冊》雜志的影評人給予雷諾阿的《大幻滅》和《游戲規則》以至高評價:若干年后,特呂弗為維道邦文化局雷諾阿電影節寫序言評價《游戲規則》是“影迷的信經,電影中的萬王之王”,這樣的評價在《我生命中的電影》中恐怕也寥寥無幾。巴贊一生寫的文字不算是多,但是卻也為雷諾阿單獨列傳,對這位自然主義導演的贊譽可見一斑。如果沒有特呂弗、戈達爾和巴贊,雷諾阿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在世界電影史上取得赫赫高名。

可是這一切,他的父親是永遠不會見到了。

老雷諾阿雖然安葬在埃索瓦墓園,但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那些年是在法國南部一個叫作卡涅的小鎮度過的,卡涅面對著清澈、溫暖的地中海,是身患類風濕關節炎的雷諾阿最好的療養之地,所以他買下了那里的蔻雷特莊園,每天以莊園里那些古老的橄欖樹為伴。

屋漏偏逢連夜雨,1911年,雷諾阿偏癱發作,只能在輪椅上度過生命中余下的時光。可以說,與病痛的糾纏和抗爭是雷諾阿一生的痛苦,也是他最大的痛苦,但從他的畫作中從來就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這種痛苦,即使是在卡涅的創作。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雷諾阿的內心世界遠沒有他描繪在畫布上的女子那般輕柔,他從來就是一個樂觀而又堅毅的積極主義者。蔻雷特莊園現在已經成為雷諾阿博物館,博物館里還是他生前的樣子,包括畫家的畫筆、畫架和輪椅,安靜得讓人覺得那位印象派大師可能就在某個房間里睡午覺,如果他醒了,依然會走到這里操起畫筆,再畫上幾筆。

可是,大師真的已經不在了。

后來,讓·雷諾阿客死在美國,法國政府將其遺骨迎回他的故土,和父兄葬在一起。一位是父親,一位是兒子,父親是著名畫家,兒子是著名導演,父親一生多病,兒子一生殘疾,父親的作品曾經讓人嘲諷,兒子的作品曾經飽受爭議。回過頭來才發現,原來,那兩位雷諾阿的命運與遭際驚人地相似,這樣的父子即使是在世界藝術史上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

如今,巴黎蒙馬特高地的那間公寓前依舊人來人往,也許有人知道,也許無人了解,但總之一百多年前,那間公寓里誕生了一個男嬰,他叫讓·雷諾阿,若干年后成了法國杰出的導演,而他的父親,奧古斯特·雷諾阿,印象派畫家,當年就是在那里,開創了法國繪畫一個全新的時代。

主站蜘蛛池模板: 葵青区| 富蕴县| 土默特左旗| 洞口县| 平阳县| 习水县| 陆良县| 江门市| 彰化县| 昌宁县| 客服| 广东省| 右玉县| 梧州市| 东方市| 闻喜县| 樟树市| 西吉县| 崇仁县| 雅安市| 元氏县| 亳州市| 东兴市| 建始县| 廉江市| 阳朔县| 大姚县| 武山县| 西青区| 长宁县| 同仁县| 鲁甸县| 沙坪坝区| 乌鲁木齐县| 托克托县| 吉林市| 城市| 连江县| 高碑店市| 澜沧| 马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