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塞納河西岱島的圣母院廣場向南,過了雙倍橋,就來到了拉丁區。
拉丁區是法蘭西文化的心臟,這個位于塞納河左岸的區域誕生了巴黎最早的大學,即使今天也依然是著名學府的聚集地,巴黎大學、法蘭西學院、亨利四世中學和巴黎高師等學校甚至在全世界范圍內都堪稱盛名,更不用說對于法國的歷史影響了。出于這樣的原因,這個區域隱蟄了很多書店,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專業的和非專業的,步行幾分鐘就會迎面撞上一個。也常常可以在這一帶的街區看見懷里裹著兩本厚書的行者,恐怕大多都是言必稱圣賢的學院派吧。
當然,拉丁區不僅是大學城,其他風物亦應有盡有。花神咖啡館和雙叟咖啡館至今還存留著薩特和波伏娃愛的味道,圣日耳曼教堂昏暗的燈光下埋葬著大哲人笛卡爾,美食家們總是在圣敘爾皮斯廣場對面排著隊購買馬卡龍,盧森堡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都有閑散的巴黎人。走在拉丁區,您可以想象襁褓中的薩德侯爵如何接受了圣水的洗禮,可以想象涂爾干靠著路易大帝中學某個灑滿陽光的高墻下讀希伯來文,也可以想象海明威曾經饑腸轆轆地快步穿過一條有面包店的街巷。在這里,幾乎每一處光陰都寫滿了故事。
倘若有機緣多走上幾步,去往圣女日南斐法山的先賢祠看看就會覺得,這里的故事讓拉丁區的其他故事都簡單起來,因為這里閃耀的是法蘭西的榮光。
走出盧森堡公園的東門,沿著索弗洛路再向東是一個緩坡,那里早些時候是圣女日南斐法山―拉丁區東部的一個小山丘,如今已經被高低錯落的各式建筑湮沒了山丘本來的樣子,只是塊高地而已。高地上矗立著一座典型的古典建筑,高大的圓頂上是一個大十字架,周圍環繞著索邦大學法學院、圣女日南斐法圖書館、五區區政府、亨利四世中學和圣斯德望教堂,真可謂眾星拱月。那建筑就是先賢祠。
和大部分教堂一樣,先賢祠總體上呈希臘十字形,正面看起來和羅馬萬神殿的建筑范式相似,但畢竟是萬神殿后一千多年的建筑,自然比萬神殿顯得更加氣勢恢宏,僅僅凸出的圓頂高度就差不多是萬神殿圓頂的兩倍,何況圓頂上還有頂塔,頂塔上還有十字架。很難想象圓頂如何承受了那么多的重量。查了先賢祠的內部結構圖會知道,在圓頂內部看不見的部分還有兩層更小的圓頂,起支撐作用,這三個圓頂共同承受了先賢祠上部的巨大力量。先賢祠的正面是由“科林斯柱”組成的柱廊,支撐著三角形門楣上大衛·當杰斯創作的浮雕《在自由和歷史之間的祖國》,浮雕的下面鐫刻著銘文:偉人們,祖國感謝你們。那是對先賢祠中偉人們的至高贊頌。
先賢祠最早是源于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身染重疾。路易十五的名聲遠沒有他的曾祖父太陽王路易十四顯赫,他甚至比不過他的孫子路易十六——人家至少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了斷頭臺上。而可憐的路易十五一生碌碌無為、優柔寡斷,除了奇跡般地坐上了國王的寶座和生了幾次大病之外似乎一無所有,歷史的卷冊上總是將其一筆帶過,連一個簡單的注釋也不曾留給他。路易十五唯一能向歷史交待的恐怕就是先賢祠了。因為正值壯年在南法的梅茲患上重病,所以年輕的國王立下重誓,如果將來有一天能夠康復,要興建一座教堂感謝圣女日南斐法。也許是女神有靈,路易的病果真好了,于是他大興土木,在圣女日南斐法修道院的舊址上重建教堂。工程堪稱偉業,從法王許下諾言直到建筑完工一共用去了46年,從1744年直到1790年。雖然同那些前前后后用去幾百年時間修建的世紀大教堂無法相提并論,但這46年的時間里也發生了不少故事。教堂本來交給新古典主義建筑師雅克-日梅恩·索弗洛設計,誰想他于1780年與世長辭,最后的工作只能由他的學生兼助手讓-巴普蒂斯·朗德萊和馬克西米連·勃雷比翁繼續完成;更遺憾的是,路易十五也在更早的1774年因為天花病死在了凡爾賽,他閉上眼睛的那個時刻,先賢祠也還只是一個雛形,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曾因此低頭嘆息。但無論如何,這個鑲著法蘭西君主誓言金邊的教堂總算是建成了,確實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然而,即使路易十五在世也不會想到,那個時代的環境遠比教堂本身的結構更復雜,在波譎云詭的歲月中,舊制度將先賢祠拱手讓給了大革命,于是先賢祠在1791年迎來了作為“祖國和自由之祭壇”的第一位先賢,米拉波作為杰出政治家和演說家的身份使他身死之后不但擁有一個宏大的葬禮,而且被巴黎人請進先賢祠,成為享受先賢祠第一縷榮光的人。這之后,先賢祠的命運幾度浮沉,19世紀一直在宗教與政治中間荷戟彷徨,直到大作家雨果1885年長眠于此,才正式成為不再具有宗教性的圣殿,如今歷經兩百年之滄桑,還是原原本本地保存了下來,成為拉丁區的地標之一。
先賢祠的正殿明亮而肅穆,兩邊的側道上成排聳立著具有考林辛式風格的圓柱,其中希臘十字平面的交會處四角是特別粗大的石柱,用以支撐穹頂的重量,加之寬敞的廳宇、高大的穹頂,讓人身在其中頓然覺得渺小起來,同時建筑的內部也變得更加厚重了。墻壁的四周如今已經被貼上十幾幅巨大的貼布畫,展現圣女日南斐法的故事和法國基督教以及君主制起源的歷史傳說,如日南斐法的童年時光、日南斐法的奇跡和圣女貞德等,場面宏大,不愧經典。正殿的盡頭是西卡創作的雕塑《國民公會》,還原了1793年議員和士兵們圍住瑪麗皇后的場景。正對雕塑右側墻壁下的狹窄入口是進入地下墓室的通道,沿著幽暗的旋轉樓梯下去,就是法蘭西諸位先賢的長眠處了,在那里,總有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之感。
那里長眠著伏爾泰和盧梭,他們二位的棺槨位于地室門廳的左右兩側,相距不過二十步之遙。所謂門廳者屬于先賢祠地室的前部,類似一個過廊,過廊兩側有石柱支撐,石柱再外側即是兩位世紀思想家安睡之處,那里燈光幽暗,莊嚴肅穆。盧梭的棺看上去像一個鄉村教堂,木質,棕紅色,有帶屋檐的尖頂,棺木的側面是為盧梭祈禱的浮雕,浮雕上面書寫著“自然與真理之人”,雖簡單但足以概括這位哲人的一生。如果從棺木正面看過去,會看到教堂的門半掩著,從內中伸出一只擎著火炬的手,頗具寓意,果然是大思想家,即使睡著了也不忘記拿起火把照耀后人。對面的伏爾泰棺木上則書寫著:
詩人,歷史學家,哲學家。他拓展了人類的精神,他使人類懂得,精神應該是自由的。
棺木也是棕紅色,頂部有一個圓球,棺木上沿雕刻的像是帷幔,和盧梭相比,伏爾泰的棺木更顯深沉。伏爾泰的墓室前方是雕塑家烏東創作的伏爾泰站像,左手挾著書,右手拿著羽毛筆,不用多看就是那個啟蒙者的形象,地室的某盞燈讓這座塑像在斜后方的柱子上投下黑色的影,頭部格外分明,像是盧梭心中老伏爾泰讓人心生恐懼的魂靈。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雖然同屬啟蒙思想家,但伏爾泰和盧梭從來就沒坐過同一條長椅,他們將一輩子的恩怨和仇視一起帶進了墳墓,雖然伏爾泰要比盧梭還年長十八歲。其實很多偉人都有致命的缺點或弱點,只不過歷史學家們心照不宣罷了,比如盧梭,他本人從來沒想過如何處理和別人的關系,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也不怪伏爾泰和他針鋒相對,但伏爾泰又的確太苛刻,對盧梭除了嘲笑,就是譏諷,思想上不合也就罷了,還總是拿出盧梭的私生活大書特書,沒有一個思想家的胸襟,至少對盧梭沒有。他們二位的故事太多,所以不妨去讀讀他們的書,比如盧梭的《愛彌兒》,那是唯一一本沒被伏爾泰指責過的書,難怪后來的某年某月康德因為讀這本書錯過了在柯尼斯堡那條哲學家小路散步的時間。
相比伏爾泰和盧梭的墓室,其他人的墓室就顯得寒酸多了。過了地室的門廳,是一個圓形的過渡地帶,先賢祠其他偉人的遺骨就安放在教堂十字形平面的另外三面,也就是以過渡地帶為中心的三個方向,墓室小而又小,每個墓室格局都相同,狹窄的走廊兩側是他們的乳白色石棺,有的還是上下分布,或葬著兩三位,或葬著七八位,顯得非常擁擠,但他們卻都是法蘭西的靈魂。這其中有拿破侖稱帝之后的將軍和大臣,因為為拿破侖時代添磚加瓦的歷史原因,這些人占據了先賢祠墓穴的半壁河山,其中知名者如主持審議《拿破侖法典》的波塔利斯,還有奠定分析力學基礎的拉格朗日。這里還埋葬著第三共和國之后為法蘭西做出貢獻的偉人,他們是科學家、政治家和革命家,當然最讓法國人引以為榮的是那里躺著三位偉大的作家:雨果、左拉、大仲馬,他們共用一間墓室,分別躺在除了入口之外的三個方向。流連于此的瞻仰者無不駐足輕嘆,曾經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三位偉人,今天竟然能在此秉燭長談,恐怕兩千年的文學史上亦沒有這樣的佳話。如果以這三位作家說開去,回到19世紀的法蘭西就會發現,司湯達、巴爾扎克、馬奈、莫奈、德彪西,他們都會從歷史的畫布中走來,那真是一個星光璀璨的時代,而眼前的偉人墓室仿佛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一樣,看上去陳跡斑斑,實際上金光閃閃。
先賢祠真的像一本厚書,而人們卻永遠無法閱盡他的全部。曾經,米拉波以光榮之軀被抬進先賢祠,第一個享受民族的榮光,可是死后第二年就被發現他和國王的秘密,于是又被“請”出來,埋到了巴黎南部的克拉馬爾墓地。曾經,馬拉也被以烈士之名抬進先賢祠,就是那個被大衛畫進《馬拉之死》中垂死在浴缸中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后來因為雅各賓派的倒臺又被遷出先賢祠,至今仍安葬在先賢祠后面的圣斯德望教堂中。真的有很多人曾經來過先賢祠,但因為各種原因又走了出去,就像米拉波和馬拉那樣。很多偉人都是謝世之后很多年才進入先賢祠,如大文豪雨果那樣甫一凋零就被直接迎往先賢祠者真可謂少之又少。第三共和國之后很多革命者都是在紀念大革命勝利一百周年和紀念大革命勝利兩百周年的時候遷入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和化學獎獲得者居里夫人和她的丈夫在他們結婚一百周年之時攜手走進先賢祠;而大仲馬在2003年從家鄉墓地被請進先賢祠的時候,已經兩百歲了。這些例子說明,法國人決不能容忍降低進入先賢祠的任何標準,所以先賢祠一百多個墓穴至今也只安放著七十幾位偉人。因為進入先賢祠的偉人必須留有遺體或者遺體的一部分,所以幾位偉人的心臟被盛放在甕中以示紀念。《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沒能進入先賢祠,就是因為至今也不能確定他離奇失蹤后的尸體還在不在世,但由于他對法國和世界的貢獻太大,先賢祠還是把他的名字鐫刻在墻壁上。
法國人自由慣了,他們可以捧著春光在塞納河邊坐上一天,可以黎明時分在街上縱情高歌,也可以在某咖啡店談至午夜,但絲毫不能容忍先賢祠請進了一位自己不能接受的人。關于先賢祠,即使法國人討論最多的也是誰不該進入先賢祠,誰應該進入先賢祠,尤其是誰應該進入先賢祠。巴爾扎爾、加繆、薩特還都睡在先賢祠的外面,而當年拿破侖皇帝請進先賢祠的那四十二位偉人,連很多諳熟歷史的法國人也叫不出名字。另外,也許是因為為法國做出卓越貢獻的偉人太多,也許是因為法國的空氣太過自由,所以進入先賢祠的那份名單總是存在爭議和質疑。從理論上講,進入先賢祠的程序復雜,首先需要總統提名,之后要通過國民議會的漫長審議才能最后確定,這樣一來,提名進入先賢祠的人選看上去成了法國總統的榮耀,但這只是少數人甚至總統的個人喜好。大概是迫于壓力,希拉克只是小心翼翼地將大仲馬請進了先賢祠,理由是他的作品展現了“一個永恒、戰斗、英勇與優雅的法蘭西畫卷”,僅此也受到非議,人們認為大仲馬只是寫了幾部武俠小說而已,實在沒什么,但真到了法國政府在先賢祠舉行安放儀式的那一時刻,那些反對者又覺得心安理得,于是同大家一起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將作家送進了他的長眠之所。
在法國,究竟誰能戴上先賢祠的桂冠,這是一個問題。
其實,仔細想想,那些人們認為應該進入先賢祠卻沒能進入的,也并不是沒有原因:和雨果和左拉比起來,巴爾扎克真是太過文學,他不是共和主義者,也不是自由主義政治運動的代表;戴高樂將軍生前就許愿要將自己埋葬在故鄉的鄉村墓地,他要和女兒葬在一起;本來薩科齊總統決定將加繆請進先賢祠,但是加繆的兒子卻極力反對,稱將父親的文學和思想交給國家非其所愿;如果將德拉克洛瓦請進先賢祠,讓新古典主義巴比松畫派印象派的其他畫家情何以堪,他們哪個不是佼佼者呢?
當然,孟德斯鳩和拿破侖沒能進入并不能阻止先賢祠的光榮。
在過去兩百年的時間里,法蘭西已經讓整個民族的精魂都來到了先賢祠,無論是政治家還是作家,無論是建筑師還是經濟學家,無論是科學家還是將軍,他們的形象會和先賢祠一起被書寫在共和國的史冊上。憑借這一點,走出先賢祠的時候回過頭再看一眼高大厚重的圓頂,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首《馬賽曲》:
在我們的旗幟下,讓勝利,
奔向你那雄壯的音符,
讓你殘喘中的敵人們,
看看你的凱旋與我們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