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晴聽從朱翡真的吩咐，上網(wǎng)報了名，準備參加國考，她把這個消息通過語音留言告訴湛開，沒多久收到回復(fù)，他說：

“Take it easy，你還有我。”

她看得失笑，同時心底一酸，想到自己的父母。

她以為可以重溫一下從前的母慈子孝，誰知道不但母親小心回避，父親雪上加霜，就連好友也嗤之以鼻，斥她看不清現(xiàn)實，成長的代價就是某天會幡然醒悟，原來錯在自己，不該還會憧憬，還會失望。

現(xiàn)實世界純潔無用，感情是負累，傷心純屬多余。

自私和無情，才是現(xiàn)代人最切實際的品性。

到了周末，她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

去書城買齊參考書，然后前往星宇豪庭的售樓處。

顧天成給她準備了房子，她要和不要，結(jié)果都會一樣，差別只在于她是遲一些還是早一些搬出去，和父母爭執(zhí)鬧騰從來不是她的風(fēng)格，她習(xí)慣了平靜接受。

不管是房子，還是她的命運。

售樓處大門敞開，一進去就看見不少人從二樓下來，底下議論紛紛。

“怎么這么快，手續(xù)都辦好了？”

“沒呢，財務(wù)部的終端機壞了刷不了卡，得去銀行取現(xiàn)金給他們，還好今天下定只要五萬塊，超過五萬銀行要預(yù)約，可就麻煩了。”

雙晴摸摸背包，里面的現(xiàn)金兩千元不到，索性不上去了，轉(zhuǎn)身往外走。

依稀記得馬路盡頭的超市旁邊有間儲蓄所。

星宇豪庭雖然是顧天成旗下開發(fā)，但因為是董事會制度的上市公司，她這個準房屋所有人還是得在合同上簽個字，走一走財務(wù)流程，而與其麻煩父親底下那些每日像陀螺一樣瘋轉(zhuǎn)的職員，為這點小事特地拿一疊文件跑去學(xué)校找她，還不如她這個閑人來售樓處辦理。

按湛開的話說，顧雙晴和汪錦媚是截然相反的兩種類型，汪錦媚有福享盡，奢華不計；雙晴卻從無自覺，自己也能像汪錦媚那樣，做個唯我獨尊的公主。

不管外出或回家，她習(xí)慣了不需要司機隨傳隨到，和普通人一樣去坐地鐵，犯懶就打車，和學(xué)校里其他同學(xué)一起吃食堂，偶爾宿舍有人嚷著要改善伙食，她也湊錢跟大家去吃廉價小館子，對于環(huán)境和菜式從不挑剔，而當(dāng)室友在熄燈后夜談中艷羨提及，想去某飯店長長見識，她也樂于掏一回腰包大方請客。

以至同窗三年多，臨近畢業(yè)，身邊同學(xué)依然不知道她真正的家世。

朱翡真曾經(jīng)贊過女兒這一點好，待人謙遜有禮，處事從不驕縱。

想到母親，她心里微微酸楚，不管朱翡真出于什么目的，有句話說得無比正確，以后父親的家里，再沒有她立足之地，搬出來只是早晚的事。既然父母希望斬斷她長久以來的依賴心理，借此機會迫使她盡早獨立，她何不唯命是從，給他們一個痛快。

心頭那份揮不去的苦澀，終有一日會習(xí)慣，甚至于麻木。

她推開銀行的玻璃門。

狹小的儲蓄所里只有三個柜臺，也不知是規(guī)模小，還是位置太隱蔽不為人知，等候辦理業(yè)務(wù)的只有寥寥數(shù)人，她取好號碼，坐在前排，從背包里拿出參考書。

過了一會，大門的鉸鏈吱呀一聲，又有人進來。

輕閑的腳步，在看見前排那道骨架纖細的側(cè)影時頓住。

她低著頭在看書，濃密黑發(fā)用一只幽光流閃的黑寶石貓形夾子別在腦后，鬢邊飄下幾縷發(fā)絲，盈眉撩頰，玉色面容如洗月華，似籠沉煙，明明置身紅塵，卻整個人巋然不動，像一尊孤靜出塵的青花瓷偶，與她身處的凡塵俗世隔著三千里遠。

那晚夜幕下的萎靡褪去，晴空白日里的她，恬淡而帶著些微朝氣。

十足是美人如花……遙在不可攀摘的云端。

寇中繹收回目光，抬腿邁向柜臺，順手掏出錢包。

他才抽出銀行卡，就聽見背后傳來淡冷指責(zé)：

“這位先生，你是不是該排隊？”

雙晴不悅地盯著面前高挑俊致的背影，還沒來得及分辨心房一悸的熟悉感，他已訝然回首，對上她微帶譴責(zé)之色的水眸，相互凝視的瞬間，他的眼神隱隱透出一抹奇異，眼波深處既含著一種初初相見的隔陌，又仿佛漾著一絲莫名的輕微熟悉和神秘深沉。

她剎那間呆住，傻瓜似的用力眨了眨眼，幾疑身在夢中。

某種不明而強烈的奇特感襲上心頭，在涌現(xiàn)瞬間被她恐慌地壓下去。

他垂視她的眸光略顯綿長，幽深中星芒一掠而過。

她臉上的表情在他回首的一剎那定格，對他“金玉其外可惜敗絮其中連取錢也要插隊”的唾棄之色來不及撤去，在他眼底下暴露無遺。

他沒有多做解釋，紳士地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雙晴的大腦仍然一片空白，機械地起身上前。

直到她把卡遞進柜臺，等候營業(yè)員點鈔時，迷失的靈魂才慢慢歸竅，而從側(cè)后方傳來的注視感，氣場強大逼人，帶著難以言喻的無形壓力，讓她莫名不安，有股想撫順腦后發(fā)絲與腰間衣褶的沖動，瞬間那種反射性的恐慌接踵而至，將她心中的一切幻緒全部消滅。

她飛快地在取款單上簽字，緊張得差點寫錯自己的名字。

寇中繹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把現(xiàn)金塞入背包，唇角不由微挑，她認出了他。

但就似乎在矛盾中掙扎，不知道該不該和他打招呼，畢竟對他來說，未必會記得那日與她的一面之緣。

最終羞怯壓下沖動，深缺勇氣的她決定做個安分的陌生人，回身時不聲不語。

他將指間把玩著的銀行卡順勢一收，納入掌中，好風(fēng)度地側(cè)身給她讓路，朝她微微一笑，像是許久不見的溫和問候。

雙晴腦袋轟的一聲，血液全往上沖，耳根漲得通紅，不假思索奪路而逃。

跑出幾步后，她腦子里一閃，倏地停步，愕然回首，瞪著柜臺前寇中繹的挺拔背影，他遞給營業(yè)員的銀行卡，閃著某種特別的冷金屬光芒，而那種光芒她并不陌生——那意味著，他是這家銀行尊貴的超級VIP客戶，規(guī)格是專人在內(nèi)室接待，任何時候都不需要排隊。

眸光一抬，她剛才取錢的柜臺上方，果然標注著接待VIP的字樣。

他只是一時親民，懶得召喚銀行的當(dāng)班經(jīng)理。

臉龐驀地如沸水狂燒，她幾乎是奔出門去，生怕被無辜冤枉的他不經(jīng)意回首，那會讓她尷尬得想死掉，腳底飛一般穿過馬路，將儲蓄所遠遠地拋在對面，人在安全距離外，她控制不住回頭去看，銀行門口空無一人，他還沒有出來。

她驟地低頭，不知何時雙手握成了團，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她輕輕松開，甩了甩因奔走太快而微暈的腦袋，有些無法理解自己潛意識的反應(yīng)。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她不相信一見鐘情，絕不。

顧董事長也曾對前妻一見鐘情，愛得要生要死，結(jié)果又如何？

開始都以為會白頭偕老，最早注冊公司，用的是顧天成的姓氏和朱翡真的名字，叫顧真公司。沒幾年都把對方當(dāng)人生污點，撕破臉，勞燕分飛，徒剩下公司名，一個莫大的諷刺。后來成立顧達，把顧真合并進去，曾經(jīng)的愛情從此銷聲匿跡。

古人所詠誦的堅貞愛情，到了文明現(xiàn)代，早已經(jīng)變得脆弱不堪，它經(jīng)不起考驗，熬不過距離，扛不過時間，抵擋不了誘惑，承受不住窮富突變。

寇中繹從銀行出來，習(xí)慣使然，舉目一掃，那道纖細的身影早消失無蹤。

他走到路邊，拉開車門，發(fā)出咔聲輕響。

坐在車里等他的楊競彤驚了驚，連忙收回投在窗外的失神目光。

“這么快就取好錢了？”

“銀行里沒什么人，基本不用等。”

寇中繹看了一眼交往半年的女友，一向聰敏干練的她，此刻不自覺地用手勾著安全帶，從中午被他接出來，她就明顯有些心神不定。

兩人的相識，始于他前單位某任領(lǐng)導(dǎo)夫人的介紹。

到了適婚年紀，就連單位里掃地的阿姨，都恨不能圍上來熱切關(guān)心他的終身大事，三不五時追著問東問西，令他啼笑皆非，最無奈的就是面對領(lǐng)導(dǎo)夫人，這種牽橋搭線難以推辭。

原本只打算走過場，沒想到初次見面，彼此印象都不算壞。后來楊競彤又陸續(xù)約他幾次，雙方都不覺對方有明顯缺點，于是也就平平穩(wěn)穩(wěn)地談了下來。

“你沒事吧？”他似隨意，又若探詢。

“沒事啊。”楊競彤露齒一笑，若無其事地坐直身子，“我們走吧。”

寇中繹不作聲，眸光在她的面容上停了停，幽芒微微流轉(zhuǎn)。

在他收回視線打算啟動車子的瞬間。

“中繹——”楊競彤突然開口。

“嗯？”他松開擰到一半的車匙，靜待下文。

楊競彤心中所想捂了很久，再掩不住遲疑面色，說：

“我……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那房子的價格太高了。”

寇中繹笑了笑，看一眼女友。

“看了那么多樓盤，只有這套你最喜歡，我手里還有些基金和股票，套現(xiàn)之后可以付掉百分之七十的房款。”

他說話的語氣里，沒來由出現(xiàn)一絲細微謹慎，皺著眉頭的楊競彤卻完全忽略了，只沉浸在自己的難言心事和混亂思緒中，煩惱著不知該怎么和他表達。

“就算只貸三成貸款，刨去你的公積金額度，也要向銀行貸款一百五十多萬。”楊競彤力圖勸說，對于工薪階層來說，這絕對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更何況以她對寇中繹為人的了解，難以想象極有原則、潔身自好的他將來會收受賄賂，獲天降橫財。

富人眼里區(qū)區(qū)的一百多萬，如無意外，他們要負債到白發(fā)斑斑。

寇中繹本人卻不以為意。

“我收入穩(wěn)定，以后慢慢還就是了。”

“你收入再穩(wěn)定，也要還幾十年。”楊競彤搶著說道，凝重面容下隱藏著某種無力把握的掙扎，天人交戰(zhàn)片刻，她最后仍是猶豫不決，只好避重就輕，“要不……我們還是另外選套小一點、便宜一點的吧？”

車廂里陷入沉默，寇中繹沒有回答，氣氛仿佛僵滯。

過了一會，他才緩聲道：

“你今天怎么了，是什么事讓你這么不安？”頓了頓，原本平靜的嗓音忽然壓向銳利輕沉，“還是其實你根本不想買房？不想結(jié)婚？”

楊競彤渾身一震，似毫無防備下被他揭了面具，下意識地急著辯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

寇中繹輕淡一笑，側(cè)頭直視她慌亂的雙眼：

“那你是什么意思？說出來我們好好商量。”

從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極具耐心，卻偏偏就是會讓楊競彤覺得有如烈焰灼膚，像被某種毫不留情的犀利在步步逼迫，她幾乎是直覺地避開他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緊張得十指交握，而后迅速解開，不自覺地拔高音量，“我真的覺得房價太高。”

“競彤，你在心虛。”他沉聲如刃，直剖要害。

“沒有！我只是——”

“你我之間若連坦誠都做不到，我同意，這個婚不用結(jié)了。”

他鐵語錚聲，態(tài)度決然。

楊競彤被逼得猛一咬唇，徹底豁了出去：

“公司里臨時追加了一個去美國進修的名額，我可能有機會，如果去得成，我要留在那邊工作至少兩年，以后具體會待多久，現(xiàn)在還不清楚。”

她不無心虛地低下頭，怕見到他震愕變色的面容。

寇中繹的棱唇慢慢一牽，只是淡淡笑了出來。

“這個消息你知道多久了？”

“沒……沒多久。”

“這么說，當(dāng)時你認為星宇豪庭房價太高不肯下訂，只是想拖延我？那么多樓盤你全看不上眼，其實都是借口？在知道星宇豪庭的C型復(fù)式售空之后，你忽然改口說還是覺得這套最好，也是為了搪塞我？你想借此打消我繼續(xù)看房的念頭，是嗎？”

“不是的！中繹……”楊競彤急得一團慌亂，用力攥著他擱在方向盤上的右手，生怕他隨時開門下車，“我只是心里很亂！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當(dāng)然早就知道你會怎么辦。”寇中繹唇邊笑痕淡下，話聲薄涼，“你只是沒想到，你打得好好的算盤會被我意外撥亂，真抱歉，我不該為了滿足你原本想買房的心愿，而去托朋友成全，結(jié)果卻給你帶來這么多不必要的煩惱。”

“中繹你別這樣！我不是存心想瞞你。”

“你不是瞞我，是耍我。”

他氣量不窄，能理解她的想法做法，但還是無法掩飾一絲失望。

公司只是“可能”派她出國，還沒具體“確定”到底是她還是其他人，她就已經(jīng)一面拖延與他的婚事進度，一面等待上層的最后決定，連一絲風(fēng)聲都不透露給他，這招兩手都要抓，兩手都過硬，她身體力行得很好，比他還深諳進退之道。

如果進修名額落在她頭上，他敢肯定，以她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必走無疑，退一萬步，就算出不了國，她怕什么？不是還有他墊底？到時她一樣可以若無其事地嫁給他，做個幸福的新娘……是不是女人都愛玩這種小心計、小手段？

從前聽人說戀愛中的男女智商都是負數(shù)，他曾不以為然，覺得自己在感情里一直能冷靜自持，清楚地知道自己欣賞這個女人的哪些優(yōu)點，知道她性格中的哪些方面適合自己，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未必是他真的了解這個人，而更可能是不知不覺中，把對方套進了自己屬意的模型，他所欣賞的她的品行，也許只是他單方面為她加持的光環(huán)而已。

“競彤，你這種行為和腳踏兩只船有什么分別？”

楊競彤心中的愧疚被這句平靜的說話擊得粉碎，受不了這么尖銳的指責(zé)，她猛然還擊：

“每次都是這樣！就只會說我！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有多少次我想找機會和你說清楚，可你呢？不是在加班就是有應(yīng)酬！稍微有點空的時候，也只會拖著我去看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有多久沒好好陪過我了？！”

她奪眶而出的眼淚，讓他一臉難抑的復(fù)雜情緒在瞬間覆沒。

寂默片刻，他再度開口，語氣起了變化：

“你也知道我調(diào)了部門，剛開始接手新的工作。”那帶著淡淡情感的微細失望已經(jīng)消逝，眼底蘊著適時浮現(xiàn)的歉疚，眸心浸了些冷冽，微芒流轉(zhuǎn)，像深海復(fù)雜無邊。

楊競彤不停地拭淚，女人一旦覺得內(nèi)心積壓的委屈有了出口，就會瞬時把這份委屈無限放大，對自我再不控制，徹底放任，不管不顧，任由情緒肆意潰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