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時節,淡淡的桂花香在空氣中飄散,一輪皓月高懸天際。此時,上海大多數人家都在團聚賞月,而在浜南福康里的盧家大宅,卻顯得十分冷清而沉寂,似籠罩著不祥之氣。
原來數天前,盧小開瞞著盧老爺到“帥居”去斗蟋蟀,上海人叫斗蟲,又叫上柵,柵即蟋蟀決斗的長方形籠柵。盧小開拿去的是一只上海七寶名蟲蟹青鋪鐵砂,而對方地皮大王的小開金少爺,他的蟲是山東寧津的柏葉青,《促織》中的蟋蟀即出于此地。蟹青蟲顯得威武精靈,而柏葉青則形大體威很強悍,盧小開似穩操勝券,在押花下注時,由監板(監斗者)和雙方商定下注十二根條子(金條)。開斗時,蟹青蟲十分威風,一見柏葉青即以兩根前須似鞭猛掃,然后急步直沖,張開寬大的斧刀牙就咬。柏葉青則不慌不忙地舉口迎戰,稍一試口后,即一個轉身后退。蟹青蟲此時頗為得意地叫了幾聲,隨后又一個沖鋒將柏葉青逼到了柵壁,二蟲開口合鉗,眼看蟹青蟲的斧刀牙正發力準備最后一擊時,兇狠的柏葉青即將自己的剪刀鉗略一傾斜,成了斜口鉗,這一殺手锏使蟹青蟲的斧刀牙頓失戰斗力,疼得癱伏在地。結果是柏葉青鳴叫得勝。這下可急壞了盧小開,這位上海米行大老板的兒子,在秋季蟲叫之后,已將盧老爺交他經營的五家大米行,輸得僅剩一家,原想翻本贏回,才下了大注,這一輸則意味著盧小開名下的米行蕩然無存。盧小開從小養尊處優,那經得起如此打擊。頓時冷汗如雨,手腳麻木,當場昏倒在斗房。
當下人將盧小開送回盧府后,盧老爺又急又氣,畢竟這是盧家唯一傳人,一邊連連罵著“不肖之子!”一邊派人速請海上名醫“張半仙”來急診。須發銀白、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張半仙”臨走時,對盧老爺講:盧小開只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心情緊張,人就虛脫了,好生調養即可。兩天過去,盧小開的確頗有好轉。中秋之夜,正一人下樓在花木扶蘇、桂花飄香的前花園小坐,一邊喝著有些苦澀的綠茶,一邊翻閱著南宋“蟋蟀宰相”賈似道編著的《促織經》,想從中悟出些什么,他對這一次的“帥居”敗北,還是耿耿于懷。
“篤、篤、篤”。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管家阿貴前去開門。眼前是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乞丐,他中等的個子,臉上胡子拉碴,面容有些憔悴,見了阿貴,吞吞吐吐地說:“老板,能給口吃的嗎?”“去!去!去!”阿貴小聲驅趕著,并咕噥著:“討飯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凡是今天來乞討的,都實出無奈啊。”那乞丐說著,似有一種不給不走的架勢。盧老爺聞說,從前客廳傳出話來:“讓他進來吧,把他帶到廚房,拿些飯菜給他。”
過了一會兒,阿貴帶著老乞丐從廚房走出。當他拱手作揖給盧老爺道謝時,眼光在盧老爺身后的一道紅木漆屏上停住了:那是在杭州西湖一隅,湖光山色,芭蕉竹林掩映下的一座書齋,窗外月光如洗,繁星滿天,在長方形的書案上,身體微胖,寬袍大袖的東坡居士正秉燭細觀蟋蟀;此蟲頭皮透銅色紫光,黑翅閃出金光。斗線呈紅黃二色,黑背黑腹黃足,原是一只銅頭鐵背將軍蟲;從那專注的神情和微微展露的笑容中,似可感受到大學士覓到名蟲后的喜悅和滿足,仕途的兇險,官場的爭斗,小人的算計,好像都被主人拋于腦后。“好一幅東坡品蟲圖!”老乞丐脫口而出。那一瞬間,老乞丐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精光。在生意場上慣于察言觀色的盧老爺馬上感到此人非同一般,他便禮貌地問:“老先生也懂養蟲之道?”“嗯,略知一二。”老乞丐說罷又朝后廂房看去,“剛才老板賞我用飯,我便聽到隔壁房有蟲叫,其中一只似在甏中發出一般,此蟲該是……”在一邊的盧小開急不可待地問:“是什么?”老乞丐挺自信地吐出三個字:“跑馬黃。”“嗨,真神了!”盧小開驚訝地贊嘆道。盧老爺則顯得較平靜,緊了緊嗓子,干咳一聲后說:“哦,老先生是玩蟲的高手。”于是馬上叫阿貴去泡茶,請老乞丐坐下。在這明月清朗的中秋之夜,老乞丐和盧家父子侃侃而談,聊起了養蟲品蟲斗蟲之道。
這位老乞丐真名叫趙秉一,人稱老趙頭,曾是清王朝內宮養蟲師,精通南北之蟲。辛亥年后他流落到了社會上,后到一軍閥家中任養蟲師,因在一次上柵斗蟲中,被對方做了手腳后敗北,遭軍閥一頓毒打,趕出北平。后一位蟲友告訴他說上海的蟲事亦很興旺,是南方的集中斗蟲之地,不妨去上海看看,做蟲家養師。老趙頭說到此,長嘆了一聲,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我一到上海,在火車站內錢包即被竊,不得已漂泊街頭,乞討度日。
老趙頭的身世引起了盧家父子的同情。盧小開先性急地問盧老爺:“我們不也想請個養蟲師嗎?只是苦于高手難覓,如今是天賜良機,我們就將老趙頭留下來吧。”盧老爺對盧小開揮了揮手,然后試探性地問老趙頭:“老先生乃皇宮養師,我等不過是民間玩蟲,若不棄,可否屈尊老先生暫任寒舍蟲師?”老趙頭略一沉思后答道:“天涯淪落之人,何謂屈尊?只是我想貴府還要考察我一番,這樣也好,雙方熟識一下,如我不勝任,自然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