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呼蘭河傳(12)

“天時、地利、人和,最要緊的還是人和。人和了,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將來看著吧,今天人家趕大車的,再過五年看,不是二等戶,也是三等戶。”

我家的有二伯說:

“你看著吧,過不了幾年人家就騾馬成群了。別看如今人家就一輛車。”

他家的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不睦,雖然沒有新的發展,可也總沒有消滅。

大孫子媳婦通紅的臉,又能干,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合適配到他們這樣的人家。

車回來了,牽著馬就到井邊去飲水。車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長樣可并不是做這類粗活人,可是做起事來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來,也差不了許多。

放下了外邊的事情不說,再說屋里的,也樣樣拿得起來,剪、裁、縫、補,做哪樣像哪樣,他家里雖然沒有什么綾、羅、綢、緞可做的,就說粗布衣也要做個四六見線,平平板板,一到過年的時候,不管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雖然沒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說青水布的,也要做個精致。雖然沒有絲線,就用棉花線,但那顏色卻配得水靈靈地新鮮。

奶奶婆婆的那雙繡的是桃紅的大瓣蓮花。大娘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素素雅雅的綠葉蘭。

這孫子媳婦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的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的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滿意足地并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喂豬打狗的,真是難為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只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只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磨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飯,有什么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后邊磨房里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日里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地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里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唰啦啦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里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里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里去放雞,我也跟在那里,祖父到鴨架那里去放鴨,我也跟在后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后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里出來了,鴨子從架里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喂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苞米;祖父領著我,到后園去,趟著露水去到苞米叢中為我擗一穗苞米來。

擗來了苞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苞米給我燒上,等苞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苞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于是我手里拿燒苞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墻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里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里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的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第五章

我玩的時候,除了在后花園里,有祖父陪著,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個小布棚,玩著玩著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直立著是立不住的,就靠著墻斜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這小屋里邊去了。

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那蜻蜓是為著紅蓼花而來的。可是我偏偏喜歡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邊睡著了。

蒿草里邊長著一叢一叢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邊搜索著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邊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給我遮著蔭涼。

有一天,我正在蒿草里邊做著夢,那是下午晚飯之前,太陽偏西的時候。大概我睡得不太著實,我似乎是聽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講著話,說說笑笑,似乎是很熱鬧。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卻聽不清,只覺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幾個人在一起嚷嚷著。

我似睡非睡地聽了一會就又聽不見了。大概我已經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

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里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里走,因為跟我指手劃腳地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面,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

“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說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

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

“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眨巴眼睛,從嘴里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

“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墻頭上跳過來的。”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

經他這一喧惑,我說:

“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

祖父一定讓我吃飯,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么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

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看的節目都看過。若現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或問他一兩句。

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地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來了,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

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咸鹽面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碗,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墻角那邊走。

一邊走,一邊心里后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何況又覺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經聽見這邊有了動靜了。真是越想越后悔,這事情都鬧了一個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過去了,一定是來晚了。白來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在草棵子聽到了這邊說笑,為什么不就立刻跑來看呢?越想越后悔。

自己和自己生氣,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聽,果然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差一點沒有氣哭了。

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的人,都在那里,與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么好看的,團圓媳婦在那兒?我也看不見,經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么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

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

“爺爺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么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后,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

“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說:

“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么!”

“十四歲會長得那么高,一定是瞞歲數。”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

“可是他們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

這是楊老太太扒在墻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

至于我家里,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

老廚子說:

“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轉。”

有二伯說:

“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說,我問祖父: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

“怪好的。”

于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么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

“十二歲。”

我說不對。

“你十四歲,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

“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長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

“你到我們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說:

“我不去,他們不讓。”

過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不管多遠都可以聽得見的。

這全院子都是沒有小孩子的人家,從沒有聽到過誰家在哭叫。

鄰居左右因此又都議論起來,說早就該打的,哪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

她的婆婆在井邊上飲馬,和周三奶奶說:

“給她一個下馬威。你聽著吧,我回去我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沒見過,你擰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說她回家。”

從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說了幾回,讓他們不要打她了;說小孩子,知道什么,有點差錯教導教導也就行了。

后來越打越厲害了,不分晝夜,我睡到半夜醒來和祖父念詩的時候,念著念著就聽西南角上哭叫起來了。

我問祖父:

“是不是那小團圓媳婦哭?”

祖父怕我害怕,說: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問祖父:

“半夜哭什么?”

祖父說:

“別管那個,念詩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林县| 化州市| 太谷县| 甘泉县| 岳普湖县| 西盟| 琼中| 安西县| 桂林市| 宁陵县| 永修县| 东乡族自治县| 准格尔旗| 宜黄县| 克东县| 法库县| 山丹县| 沙湾县| 荥经县| 南木林县| 古浪县| 祁阳县| 建瓯市| 商洛市| 锡林郭勒盟| 繁峙县| 绥江县| 克山县| 榕江县| 北川| 磴口县| 常德市| 香河县| 商都县| 满洲里市| 高密市| 崇左市| 鲜城| 靖安县| 宜昌市| 老河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