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府中,茍云聽見苻堅即將還朝的消息,手捻繡花針坐在窗邊望著遠處的云彩發(fā)呆。忽而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茍云轉過頭,見是茍夫人,忙站起身來向茍夫人道了個萬福,輕聲道:“姨母。”
茍夫人拉著茍云坐下,臉上洋溢著喜氣,拿過茍云繡好的并蒂蓮,向她夸到:“瞧這小手巧的,這瑞蓮竟跟跟活了一般。”
茍云聞言低下頭,低聲道:“姨母過譽了。”
茍夫人見她害羞的樣子,也不逗她,把繡繃放到一邊,湊近她耳邊說:“你表兄明日還朝,我特來看看你,想問你明日里穿什么衣服?”
茍云不太明白為何茍夫人要關心自己明日穿什么衣服,愣愣地道:“就是平日里的衣服……”
茍夫人向她努努嘴,道:“你就是太實誠了,這些年也不愛打扮自己。你看看與你年紀相當?shù)拈|閣女子,哪一個平日里不是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后你可是要嫁給文玉的,不下些功夫,被那些鶯鶯燕燕比下去可怎么好?”
茍云聽見那句“往后你可是要嫁給文玉的”一時羞紅了臉,訥訥道:“姨母……都知道了?”
茍夫人笑道:“我自己的兒子,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且不說等他班師回朝就與你成親,就是成親之前的事,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為你們打點好了。只是夫妻之間,總還得圖個和和美美,郎情妾意不是?”
茍云喜不自勝,低著頭輕聲道:“云兒一切聽從姨母安排。”
茍夫人輕拍著她手背,笑著讓女奴將提前備好的衣服珠釵抬了上來。茍夫人伸手撫著綠蘿錦緞,轉過頭對茍云說:“我想了許久,也就這身綠羅裙最襯你,快穿上,給姨母瞧瞧!”
茍云聞言,點頭應了,起身轉進屏風后。女奴端著東西隨后,為她裝扮了半日。茍夫人喝過幾盞茶,看到茍云裊裊婷婷地從屏風后轉出來,看著眼前的人兒,不禁滿意的點了點頭。
山陰城謝家,魚歌專心地抄著“四書”,忽而聽見窗外一陣吵鬧,魚歌轉過頭去,向一旁的女奴問道:“外邊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無端這么吵鬧來?”
女奴支開窗戶,見院門邊轉進來一群有說有笑的公子,走在最前頭的就是謝玄,于是對魚歌說:“是少公子來了。”
魚歌聞言皺眉道:“他?”
要知道她被禁足的這一年,謝玄可沒少做些過分的事,比如搬著草墩到她院子里吹著口哨釣魚,比如到她院子里大聲誦讀兵書,比如叫上王家諸子到她院子里來支起火鍋飲酒作樂……思及此,魚歌向女奴道:“關門!”
謝玄見魚歌屋子的門被女奴合上,撫掌哈哈大笑,王徽之見狀,問道:“三姑娘的‘四書’還沒抄完?”
謝玄坐在石凳上,大笑道:“要是好好抄,早就抄完了。只是時運不齊,她人又蠢了些,抄好的文不是睡著時不小心打翻硯臺給污了,就是晾在院子里被雨給淋了,要么就是被不知從哪兒來的貓兒給抓成了一團,哈哈哈……”
魚歌在屋子里聽見這話,心底騰起一股怒氣,扔下筆,單手撐著窗戶從屋中一躍而出,上前拎起謝玄耳朵惡狠狠道:“你再說一遍!”
謝玄吃痛,站起身來,嘴里止不住道:“疼疼疼疼疼……”
魚歌扔開他,說:“要玩到別處玩去,別來這院子里吵我!”
謝玄盯著她半晌,問:“你抄完了?”
魚歌不答,叉著腰看向別處。謝玄見狀,調笑道:“我記得師父說你不抄完一百遍‘四書’不許出門,你現(xiàn)在可是破了戒了!”
魚歌聞言,怒道:“破你奶奶個腿兒!”
謝玄與王徽之等人哪聽過這種話,面面相覷,而后哄堂大笑!魚歌見他們笑,一時羞紅了臉,咬牙抬頭辯解道:“師父只說不許出門,又沒說過不許我出哪道門!若意指我不許出城門,那么山陰城內我還是去得的!若意指我不許出謝府大門,那么謝府之內我也還是可以閑逛的!若是說不許我出這小院的門,那這院子我還是可以隨意出入的!哪輪得著你來這兒幸災樂禍了!”
謝玄聞言,嘻嘻笑道:“好像是這個理兒,正巧我們今日要到樂舞坊聽曲兒,三姑娘要不要與我們同去?”
魚歌揮手道:“去就去!誰怕誰!”說著抬腳就走,王家諸子見狀,紛紛笑著隨后,魚歌走到院門邊,忽然頓住腳步。
謝玄問:“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魚歌眉頭緊皺,緩緩道:“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我……還是不去了吧!”
王肅之在一旁道:“你這都有一年多沒同我們一起出去……”
謝玄在身后扯了扯王肅之衣服,王肅之止住聲氣。只聽謝玄道:“不去就不去了罷,等你抄完了‘四書’,我們?yōu)槟銛[席慶祝!”
魚歌聞言,歪過頭看著謝玄,問:“此話當真?”
王徽之替謝玄答道:“當真!”
幾人玩笑半天,辭別了魚歌,走了出去。魚歌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花徑深處,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屋,鋪紙研磨,提筆繼續(xù)抄寫四書。
長安城上旌旗獵獵,街邊站滿了人,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大軍還朝。年五月時,東海王苻堅廣平王苻黃眉將軍鄧羌等人大敗姚襄,擒獲姚萇,自此之后,苻秦在關中的地位更是無人能夠撼動。
大軍入營,諸將穿過長街一路入宮。而相較于宮外的熱鬧,秦宮之中,卻是一片死氣沉沉。苻生在魚蕎宮內,歪過頭吃她遞過來的葡萄,扔下了手中的烙鐵,問:“愛妃可還記得,今日朝中有何大事?”
魚蕎嬌笑道:“陛下說過的事,奴自然是記得的。陛下還曾讓奴提醒陛下,五月十五東海王等人還朝,陛下要嘉獎三軍將士……”
苻生聞言大笑道:“愛妃好記性,走吧!隨朕一起到大殿之上,看朕如何嘉獎三軍將士!”說著摟著魚蕎走了出去,一路到了大殿之上。
大殿之中,文武百官早已齊聚,眾人聽見魚昭儀與陛下同來,皆低首斂眉,不敢出一言。這一年之中發(fā)生的事,眾人皆有耳聞,沒人能想到早年間坊間傳言才高出塵桀驁不馴的魚小妹竟是如此枉顧禮俗心狠手辣之人。
大殿之中靜的出奇,只聽見苻生與魚蕎一陣笑,苻生問道:“朕聽聞廣平王生擒姚萇,還不速把姚萇帶上來,讓朕看看這姚家子弟長什么模樣?”
眾將聞言,將姚萇押了上來。苻生命臣人解開姚萇身上的繩索,拔出劍來一步步走到大殿之中,劍指姚萇,說道:“姚萇?名字里同有一個‘萇’字,還真與獻哀太子有幾分相像!”
說著,用手里的劍劃破姚萇身上的衣服,任血污滿地,任他當眾暴露在大殿之上。姚萇被侍衛(wèi)押著動彈不得,大罵道:“暴君!你殺了我吧!”
苻生把劍丟在地上,嘻嘻笑著說:“殺你?我偏不殺你!你們姚家,不是要對我苻秦取而代之嗎?啊?我不止不殺你,還要你好好地活著!要讓你們永生永世只能做我苻秦的臣民,要讓你永生永世,只能做我腳邊的,狗!”
苻生轉過身,邊往大殿上走邊說:“士可殺不可辱是嗎?你身為統(tǒng)帥,不思戰(zhàn)死沙場,你舉兵投降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屈辱?”
苻生坐會龍椅上,朗聲道:“我敬姚襄是條漢子,你姚萇,算個什么東西?來人,傳朕旨意,以公禮安葬姚襄,姚家子弟罰沒為奴,其余族人遷入皇城,永生永世,不得出長安一步!”
姚萇憤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被押解下去。大殿之上,只剩下趙韶趙晦等人恭維之聲。苻黃眉等人不見苻生封賞將士,便上前道:“臣愿為麾下三千將士請封!”
苻生挑眉道:“請封?怕是廣平王想為自己請封吧?你已為身為王侯,還要請封?”說著大怒道,“莫不是要坐我這皇帝的位置?”
苻黃眉聞言心底騰起一股怒火,跪倒在地,道:“臣不敢!”
苻生冷哼了一聲,并不叫他平身,這時,只見苻堅走上前來。苻生見狀,問道:“怎么?東海王也要請封?”
苻堅恭謹?shù)溃骸氨菹氯莘A,臣無功可請,臣上前,只是為了交出兵權。”
眾臣聞言,心底一片嘩然。只聽苻生道:“交出兵權?你不是親自斬殺了姚襄,為何還要交出兵權?”
苻堅道:“姚家與苻家勢不兩立,臣身為苻家后人,斬殺姚襄實乃分內之事。如今大仇已報,臣理應交出兵權,為陛下分憂。”
苻生聞言也不為難他,半晌才道:“既如此,朕便依了你的心意!”
苻堅抬頭,看向座上的人,道:“謝主隆恩!”說完,站回之前的位置。殿中一片寂然,苻堅的心底卻并不平靜,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殿上的人,根本不是魚歌!
見殿中無人再說話,苻生起身退朝,摟著魚蕎走了出去。
御花園中,苻生對魚蕎道:“愛妃有心事?”
魚蕎代魚歌入宮,用的是魚歌的名字,占的事魚歌的身份。她心知苻生忌諱魚小妹與苻堅等人少年時的交情,便停下來,將苻生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輕聲說:“陛下……”苻生觸到魚蕎微微隆起的小腹,驚喜道:“你有了朕的孩兒?”
魚蕎點頭,苻生大喜,一把抱起魚蕎,回了宮去。宮中,苻生詔來太醫(yī),讓太醫(yī)給魚蕎診脈,太醫(yī)診完脈,回了醫(yī)館,讓人送了安胎藥來,苻生看著醫(yī)館送來的藥,心底覺得人參太過細小,于是詔來太醫(yī),將一包安胎藥擲在他頭上,道:“這么小的人參,也配得上朕的太子?”
太醫(yī)俯首道:“陛下容稟,孕者本不應進補人參,只因昭儀體弱,臣才加了這一味藥,人參只為滋補,小小一點就夠了……”
苻生心底本就煩躁,此時聽見太醫(yī)膽敢反駁他,怒道:“你竟敢譏笑我不懂醫(yī)理?”那太醫(yī)還未來得及辯駁,便被苻生喝來左右,命剜其雙目,然后梟首。
消息傳到朝野,一片嘩然。
茍云在府中聽見秦帝苻生因為魚昭儀懷孕時太醫(yī)所用人參分量不夠而將其梟首的事情,想到魚小妹懷孕,嘆了一嘆,不知苻堅聽到這消息后會是怎樣的心情。
苻堅回府,遠遠見到門邊立著一個身著綠羅裙鵝蛋臉柳葉眉裊娜娉婷的女子,正猜想那人是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茍云,于是翻身下馬,笑道:“一年不見,云兒都長成大姑娘了。”
茍云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苻堅見狀,問道:“母親呢?”
茍云有些為難,道:“姨母有些不舒服,便先回房休息了。”
“不舒服?”苻堅說著,著急往里走,想去探訪母親。茍云跟在后面,卻不好說茍夫人在聽聞苻堅交回兵權后就悶悶不樂,不等苻堅回府便徑直回了屋去。
苻堅到了茍夫人房前,茍夫人拒而不見,苻堅也不強求,只等母親氣消了之后再來請安。當天的宴席上,只有幾位兄弟為他洗塵慶功。推杯換盞,酒至酣處,眾人大醉而歸。梁平老知道苻堅已交出兵權,往后自己不能常常與他相聚,大醉,不肯歸去。
半夜里,一陣冷風穿堂過,苻堅醒來,搖了搖梁平老,對他說:“走,洛陽去!”
梁平老睡眼惺忪,問:“去洛陽做什么?”
苻堅似乎正在興頭上,開心道:“去找魚小妹!”
梁平老雖醉了,但還沒糊涂到不知魚小妹在宮里,于是擺擺手嗔道:“胡鬧!”說著睡了過去。
苻堅不理他,搖搖晃晃走了出去,命馬奴牽來了馬,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此時的洛陽城,在桓溫北伐帶上三千多戶歸降平民南歸后,已儼然一座空城。苻堅越過層層守衛(wèi)到了魚府門前,輕叩門環(huán),老管家聞聲上前開了門。
老管家見到苻堅,有些認不出眼前人,疑惑道:“你是?”
苻堅笑道:“我是堅頭,幼時常到府上玩耍的,老翁竟認不出我了嗎?”
老管家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東海王,快請!”說著,讓仆從去請家主,說東海王深夜來訪。
魚海睡夢中聽見“東海王”三個字,隱約以為舊友苻雄前來,笈著鞋子披著外袍便往外跑,到堂前見到苻堅,只覺得恍惚。
苻堅在隨老管家一路到堂前時,映著月光看著魚府中蒼涼破敗的樣子,不禁有些吃驚。魚家的事,從江氏辭世到送“魚歌”入宮他都有耳聞,在外一年,也曾聽聞桓溫北據(jù)洛陽時曾多次求見魚海,魚海皆拒而不見的消息。
如今看到魚海,看到他蒼老枯槁的樣子,苻堅一時醒了酒。兩人閑話許久,苻堅忍不住問:“小侄有一事不明,懇請叔父指教。”
魚海喝著茶,問:“你想問的,可是魚歌的事情?”
苻堅見魚海直言不諱,答:“是。”
魚海放下茶杯,說:“進宮的并不是魚歌,而是魚蕎。”
苻堅曾聽魚歌說過魚蕎的名字,知道了真相后放下心來。借著酒勁向魚海道:“我能不能,見一見小妹?”
魚海笑道:“莫說魚歌尚在病中不能相見,就算不在病中,此時夜深,恐怕也不便來見東海王。”
苻堅紅了臉,向魚海道:“小侄不便久留,改日再來拜訪,還望叔父與小妹多多保重。”
魚海笑著應了,送苻堅出府。看著苻堅絕塵而去,撫須嘆息了一回,回到屋內再也睡不著,起身捻燈,連夜給魚歌寫了一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