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師友重逢(二)
書名: 重生之山河謀作者名: 傅錦書本章字數: 4816字更新時間: 2016-06-18 16:59:15
魚歌一路走到謝安小院,見謝安院中亮著光,一時猶豫該不該進去。正想著,看見謝安身邊的書童走了出來,魚歌便讓女奴上前去問謝安此時方不方便見客。書童入內,又走了出來,請魚歌入內。
魚歌走進屋中,見屋內燈火通明,謝安正坐在小幾前獨自下棋。魚歌上前,說:“打擾了。”
謝安頭也不抬,說:“三姑娘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魚歌有些窘迫,坐到棋桌旁,說:“蒙大人相問,三娘有事一事不明,特來向府主請教。”
謝安落下一子,問:“何事?”
魚歌撿了一枚棋子落到秤盤上,與謝安對弈,口中說:“三娘不太明白,府主為何將令姜姐姐許配給了王家二公子凝之而非其他人?”
謝安不為所動,說:“此乃我家事,恐三姑娘不便過問。”
魚歌想起白天和謝道韞飲酒,分別前謝道韞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聲說:“我既然已許了人,大婚之日也只在年后。你要走,如今亂世,也不知一別何時才能重逢,不如喝完喜酒再走,如何?”
魚歌看著她,答:“好。”
話音未落,只見謝道韞泣不成聲,說:“小妹,你說叔父為何這樣做呢?”
魚歌想起能被謝玄罵做“傻貨”的也只有王凝之一人,心底忽然有些替謝道韞著急,道:“我也不懂,只是,姐姐若有心上人,為何不告知府主呢?”
魚歌見她哭著不說話,想到初見謝道韞時,屋中名貴之物盡毀謝道韞一點不心疼,卻為了一床琴跳出來不許毀了那琴。坊間素有傳言說王徽之與謝道韞兩人琴藝相當,兩人各執一琴,兩琴一文一武,出自同一位斫琴人之手。并且謝道韞素來愛習字,并非是她字不好,而是她練的字,與魚歌初次在樂舞坊所見王徽之記錄《山鬼》一曲時所寫的字,字形,字韻幾無二致。這些所表之心意,她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來,難道謝安竟看不出嗎?
魚歌看謝安落子,以家事之名搪塞于她,便笑道:“令姜姐姐的心上人是誰,府主不該不清楚吧?”
謝安笑道:“三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是真的想知道我為何做出這樣決斷?”
魚歌落下一子,說:“是三娘無禮了。”
謝安也不與她計較,說道:“這既是謝某家事,也不便與外人說。三姑娘若真想知道,不如用一個秘密來與謝某換。謝某也不為難姑娘,謝某問,三姑娘只答是或不是便可,如何?”
魚歌有些為難,斟酌了半天,說:“府主請說。”
謝安看著眼前的棋局,說:“張三姑娘……其實就是秦地魚海之女魚歌,是或不是?”
魚歌不語,謝安見秤盤上勝負已定,便坐直身子,抬手讓人把魚歌和謝道韞義結金蘭時填的《金蘭譜》呈了上來。魚歌見到《金蘭譜》,心知謝安早已知曉了自己身份,這時讓自己親口承認,的確算不上“為難”。
魚歌看著桌上的棋局,也知曉了勝負。便向謝安道:“既然小輩們山居秋游時的事情府主都知道,那為何還是將令姜姐姐指給了叔平兄?”
謝安答:“正因我知道,所以才將令姜指給了叔平。”
魚歌不解,口中執拗道:“雖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令姜姐姐和子猷兄分明是兩情相悅!府主就這樣拆散了他們,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謝安看著魚歌,說:“過分?三姑娘可聽過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
見魚歌不答,謝安接著道:“子猷其人放浪形骸,不拘禮俗,他之于令姜,就如同司馬相如之于卓文君,即便如今兩情相悅也未必能長久。而縱觀王家諸子,叔平雖愚鈍了些,但心慕令姜多年,且胸有雅量,容得下謝玄這些年胡鬧,也容得下令姜的才高氣傲。試問換做三姑娘,是更愿意愿將女兒許配給一個她傾慕的人,還是傾慕她的人?”
魚歌心中計較,不知如何作答。思慮間,只見一個影子逐漸走近了她,魚歌抬起頭來,看見眼前人,大驚道:“師父!”驚訝得站起身來。
百里卿鵠笑道:“許久不見!”
百里卿鵠說著走上前來,拆開謝安放在桌上的《金蘭譜》,遞了一封信給魚歌,魚歌認出信上是父親的字跡,當即拆開,看完之后,面上有些不解。
謝安讓人奉了茶來,魚歌再次入座,拿著信心事重重地問:“師父,秦地是不是發生了些什么事情?”
百里卿鵠正喝著茶,聞言問:“何出此言?”
魚歌自言自語道:“不然我父親為何不讓我回去?”
百里卿鵠不理會她,只坐在座上慢慢品茶。想起兩月前他在魯地得到苻萇中流矢而亡的消息,緊接著江湖中便有不少死士往長安聚集。他冷眼看著這些變動,終于在一個黃昏后迎來了一位客人,而那位頭戴斗笠策馬前來的人,正是當年的故交魚海。
魚海親自驅策到了魯地來見他,才到茅廬便匆匆下馬,對百里卿鵠抱拳作揖,道了聲:“百里兄。”
百里卿鵠邀他坐下,魚海落座后直接挑明來意,道:“想必長安城的事百里兄都聽說了,今日小弟前來,為的是小女魚歌。”
百里卿鵠說:“我與魚小妹有師徒之誼,魚兄但說無妨。”
魚海說:“我身在宦海,不能遠去。而如今魚歌遠在山陰城,我竟一點辦法也無,所以只能拜托卿鵠兄代我到山陰城去……攔住她,讓她三年之內不許回秦地來。”
百里卿鵠不解,問:“為何?”
魚海說:“魚歌自幼仰慕苻萇,如今苻萇身死,依魚歌的性子必然大慟。為人父母者,皆不忍兒女為此態,此為緣由之一;她母親身子大不如從前,見她神傷必然也跟著擔憂,我怕不等白頭我妻江氏便先離我而去,此為緣由之二;苻萇死得蹊蹺,而京中盛傳‘三羊五眼’之語,陛下得了欽天監的讖語欲立苻生為太子,而苻生其人生性暴虐,若苻萇之死與苻生有關,只怕對魚歌不利,此為緣由之三。”
百里卿鵠問:“魚小妹現在山陰城何處?”
魚海答:“謝家。”
百里卿鵠聞言,道:“這就好辦了,正巧謝東山邀我去府上教習,我去了那兒,也能牽制住魚小妹。”說著喝了口茶,接著問道:“魚兄就沒有什么讓我代為轉交的東西?”
魚海聞言,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表情有些凝重地說:“有一封家書想讓百里兄代為轉交。還懇請百里兄代我到山陰城,一來瞞住魚歌苻萇已歿的消息,二來攔住魚歌讓她三年之內不得回秦地來,三來讓她不得向外人透露她就是魚歌的消息。”
百里卿鵠接過信,交給書童收好,然后又向魚海說:“魚兄所托之事卿鵠自當為辦妥。只是方才聽兄長所言,卿鵠想問,若苻生真被冊立為太子,或者最后做了皇帝,他下令要讓魚小妹入宮,兄長將如何應對?”
魚海答:“我已讓人送信到宮中,言稱魚歌因聽聞前太子身亡的消息便臥病閨中,連苻萇葬禮都不能去。若真有百里兄所說的那一天,我便向外放出魚歌病逝的消息,我不信苻生會命一個死人入宮。”
百里卿鵠端著茶,說:“魚兄思慮周全,應無大礙。”說完放下茶杯,轉而問道:“魚兄府上那位魚蕎姑娘,現今如何了?”
魚海沒想到百里卿鵠會問起魚蕎,想起前一次在府中見到魚蕎,還是山陰城王家的公子到府上求取青鸞時,他從到客廳接見客人的路上遠遠地看見魚蕎獨自抱著柴薪往獨居的院子里走……
魚海于是向百里卿鵠說:“小女尚安好,不知百里兄為何突然提及?”
百里卿鵠笑道:“上次在兄長府中見此女性格非常便記住了,今日想起,順口就問了,魚兄莫見怪。”
魚海說:“無妨。”
百里卿鵠想告訴魚海要記得當年魚蕎除夕之夜那句“家破人亡”,想提醒他千萬提防此人。然天機不可泄露,他也只能點到為止。
送別魚海,百里卿鵠站在屋前凸起的褐色巖石上看著月光下蜿蜒的河流一路向東,魚海騎著馬沿著河岸一路西行。
一旁的冷風吹得竹葉簌簌作響,一個二十來歲的玄服女子站在百里卿鵠旁邊,說:“何不直接告訴他提防魚蕎?”
百里卿鵠身著泛黃的白袍,對著月光嘆道:“宿命往來皆是天命,多說無益。”
旁邊的女子笑,說:“雖說如此,只怕事情真的發生時你比任何人都不能處之泰然。”
百里卿鵠說:“師父說過你到這兒來要聽我吩咐,你既有閑心琢磨我能不能處之泰然,還不如去山陰城替我送個信?”
玄服女子嗔怒道:“怎么不叫二師兄去?”
百里卿鵠看著遠方,說:“他有別的事情要忙。”
多日之后,玄服女子將信送到山陰城謝安手上,便策馬往關山跑去。她肯下山為百里卿鵠送信,不過是因為下山前一天百里卿鵠對她說:“你送完信后也不必急著回來,你不是喜歡狼群嗎,關山的狼王正好新生了一窩小狼崽,你去守著,等三年后小狼做了狼王,你也就……”
百里卿鵠話未說完,她就忙不迭點頭說:“我去我去!”
謝安看著信使馳馬而去,回到屋中閱讀過百里卿鵠讓人送來的信,見他同意到府上教習謝家諸子,只是作為交換,謝家上下不得談論秦地的任何一件事情,包括苻萇身死。
謝安不解,終于在府中得知魚歌和謝道韞義結金蘭之事時悟出了一二,在確認三姑娘就是魚歌后,心底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魚歌坐在屋中,琢磨不透父親信中的內容,嘆了口氣,說:“我還是先回去吧,告辭。”說完走了出去。謝安看著魚歌背影,問一旁的百里卿鵠,“瞞得住嗎?”
百里卿鵠說:“能瞞一時是一時吧,只是這些日子,要在府上叨擾了。”
謝安笑道:“百里兄哪里話。”
山陰城樂舞坊內,逐漸夜深,樂舞坊主人見王家諸公子常在的內屋里還有人影,以為眾人都在,卻又聽不見一點聲音。一時納悶,打開簾子探頭進來看,只見王凝之一臉頹喪坐在遠處,王徽之面無表情看著舞榭歌臺,兩人相對無言。
樂舞坊主人見王凝之正對著他,也不知他有沒有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失禮,便賠著笑走了進來,問:“二位公子,這酒……可要添些,小食可要換一換?要不要……召些歌女舞姬來作陪?”
王凝之見王徽之不答,便開口說:“這些都不必了,我們兄弟有些要緊的話要說,還請坊主見諒。”
話音未落,樂舞坊坊主笑著朝兩位一拜,走了出去。
見沒有了外人,王凝之朝王徽之走過來,說:“子猷,你何須這樣怪我?我也不知道東山居士怎么會把令姜姑娘指給我。”
“那你剛才逃什么?”王徽之冷冷說道。
王凝之答:“我想回去問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而已?”王徽之說。
王凝之答:“如此而已。”
王徽之聞言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往外走去。走到樂舞坊外,見雪地里車轍通向四野,月光映在雪地里皎潔無暇。感覺方才在樂舞坊里的的一切就像一個夢一般,謝玄沒有借酒撒潑,羊家女也沒有千里拜師,謝東山也沒有把令姜指給兄長,自己與兄長也沒有在坊中對峙。
也不管書童牽來的馬車,只口中喃喃道:“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峭茜青蔥間,竹柏得其真。弱葉棲霜雪,飛榮流余津。爵服無常玩,好惡有屈伸。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說著,獨自踏著雪野,往河邊走去。書童見主人并無回府之意,便從馬車中拿來狐裘和傘,匆匆跟了上去。
謝家府中,魚歌踏著雪往回走,路過謝道韞住處時停住,見屋里一燈如豆,她想進屋與她說些什么。手里攥著信,終究沒有走進去。
?心中所想,全是今日酒后,謝道韞見她答應留下來時,笑著站起身來,口中呢喃:“杖策招隱士,荒途橫古今。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一步步走回屋去,毀了屋中的瑤琴。
她勸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毀了琴,看她跌坐在地上,低聲抽泣。心底只覺得心疼,低聲勸著,任她抱住自己哭了半天。等她睡著,她才走出謝道韞居住的小院,走了回去。
如今依舊踏著雪往回走,心事又多了一重。
王徽之一路踏著雪走到野外,走到河邊的亭中,隨行的書童趕忙上前來為他鋪上氈子。王徽之聽著水聲泠泠,見河水尚未封凍,看著河上泛著粼粼波光,便對一旁隨行的書童說:“去尋一只小船來。”
書童不解,問:“這么晚了,先生要乘船去哪里?”
王徽之答:“如此月色,無人共賞實在可惜了些,我要到剡縣去,安道兄在那里。”
魚歌回到住處,見小院門邊倚著一人,一旁女奴正勸個不停,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只見謝玄衣冠不整倚在門邊,哭鬧著不肯走。
女奴見魚歌回來,忙上前來問該如何是好。魚歌讓女奴請大夫去謝玄屋中候著。待女奴走后,魚歌上前去將身上的鶴氅解下披謝玄身上,問:“你在這兒做什么?”
謝玄半閉著眼睛,身形不穩,緊緊抱住門框說:“我要……要守在這里……不然……不然……阿姊就被壞人搶走了!”
魚歌柔聲道:“你阿姊可不住這兒,你睜眼看看,我是誰?”
謝玄睜開眼來,醉眼迷蒙看著魚歌,噴著酒氣問:“你是誰?”
魚歌說:“我是仙人派來的鶴女,專門來保護你和阿姊的!走,我帶你去找阿姊去。”說著向謝玄伸出手來。謝玄將信置疑,冷眼打量半天,任由眼前的人牽著,一路回了他居住的小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