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跑之王:跑步黃金時代的光榮與夢想
- (美)卡梅倫· 斯特拉切
- 9409字
- 2019-05-27 18:13:49
他在床頭貼上手寫的標語,提醒著自己之前的失利,也激勵著自己不要氣餒——“你決不會再被打敗了”!在NCAA (National Collegiate Athletic Association,全美大學體育協會)10公里跑決賽中屈居第6之后,他發誓,今后無論是訓練還是比賽,都決不再輸給任何人了!他不再是什么“新秀”,也不再是那個來自韋蘭高中、同大波士頓田徑俱樂部的大男孩們一起在波士頓大學的跑道上訓練的“小瘦子”了。
艾伯托·薩拉查剛剛在俄勒岡大學念完二年級,依然在為自己的前途和高中時就顯現出的潛能而奮斗著。他的體格變得更壯實了,彎起手臂就能看到新練出來的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現在,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身古銅色的肌膚,胸毛和頭發一般濃密。他是一名古巴流亡者的兒子,兩歲時和家人逃到了美國。他注定是個奇才——不僅速度超群,還有一顆敬業和好勝的心。
此刻,在跑了7公里之后,他正緊跟在自己的精神導師兼前隊友比爾·羅杰斯身后——羅杰斯是全民冠軍,當時美國長跑界的門面人物。一路上,粉絲們高呼著“波士頓比利”為他助威。雖然弗蘭克·肖特曾在奧運會上拿過冠軍,但如今羅杰斯風頭更勁。如果說肖特代表過去,那么羅杰斯則代表當下。而他,艾伯托·薩拉查,正是未來!
現在,他趕上了羅杰斯,陽光直射在他們身上。盡管氣溫不過26℃,但濕度卻高達70%。他們剛用2分48秒的配速沿著筆直的沙灘跑了1.6公里。而今,悶熱開始變得讓人不堪忍受——兩人都大汗淋漓,上衣緊貼著前胸,尼龍短褲摩擦著大腿。他們不錯過任何一個往身上澆水的機會,但濕度太大了,這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海邊的空氣厚重得好似什么都蒸發不掉。然而比賽不容他們稍作喘息,他們唯有繼續征服這漫漫長路!
薩拉查轉過頭,問年長些的羅杰斯是否要由他來領跑。這是打擊對手斗志的老伎倆,可以讓對方覺得你依然神清氣爽,甚至還能擔起領跑的重責。它奏效了!“去吧,你來領跑吧。”羅杰斯說。
于是,艾伯托·薩拉查開始加速,準備上前領跑,這可是在跑步風潮的鼎盛期。他想,未來,就取決于現在!
酒吧間的路跑賽
1978年8月21日上午,4000名跑者涌入馬薩諸塞州伍茲霍爾鎮的大街小巷參加第6屆法爾茅斯路跑賽。從基德船長酒吧(Captain Kidd Bar)到法爾茅斯高地(Falmouth Heights)的四兄弟酒館(Brothers Four Tavern),這項全程11.3公里的路跑賽事來自于四兄弟酒館酒保湯米·倫納德(Tommy Leonard)的一個點子。僅幾年的時間,比賽就變得大受歡迎。這一回,在開始接受報名后僅僅19天,4000個參賽名額就報滿了,還有600多人以非正式選手的身份參與其中。注冊選手名單讀起來就像是全美路跑名人錄:13位1英里跑進4分鐘的跑者,16位NCAA或AAU (Amateur Athletic Union,美國業余體育聯合會)冠軍,9位奧運選手。其中男子選手有闖入過奧運會10公里跑決賽的加里·比約克隆(Garry Bjorklund),有桃樹街路跑賽(Peachtree Road Race)冠軍及奧運會障礙賽選手邁克·羅奇(Mike Roche),有專程從布魯塞爾飛來參賽的AAU 10公里跑冠軍克雷格·維金(Craig Virgin),還有上屆亞軍——艾伯托·薩拉查。女子選手方面:賽會紀錄保持者金·梅里特(Kim Merritt)將為捍衛自己的冠軍頭銜迎戰波士頓馬拉松賽冠軍蓋爾·巴倫(Gayle Barron);還有10公里路跑紀錄保持者瑪莎·懷特(Martha White)以及瓊·貝努瓦·薩繆爾森。薩繆爾森曾是1976年法爾茅斯路跑賽的女子組冠軍,當時她還在包德恩學院(Bowdoin College)念大二。
然而,名單的榜首位置卻是屬于比爾·羅杰斯的。羅杰斯贏得了一系列馬拉松賽事,他是唯一一名同時擁有紐約、波士頓和福岡三大馬拉松賽事冠軍頭銜的跑者,同時還是波士頓馬拉松、紐約馬拉松和法爾茅斯路跑賽的賽會紀錄保持者。盡管法爾茅斯路跑賽的中等距離看似對10公里跑選手更為有利(法爾茅斯路跑賽總距離為11.3公里),但沒人會因此低估了波士頓比利。比賽時,羅杰斯會采用別人很難跟上的節奏,并在下坡時加速拖垮對手。按常理來說,唯一能擊敗他的方法就是,一路緊跟并在最后的沖刺階段超過他。因為羅杰斯在沖刺階段最弱,最快速度只有每公里2分40秒,即使是高中生中的1英里跑好手都能發力超過他。無疑,羅杰斯不想讓任何人得到這個機會。
上午7點,空氣中的濕度已經很高了。從海上吹來了一絲微不足道的輕風,遠處響起了低沉的汽笛聲。離開賽還有3個小時,但伍茲霍爾鎮看上去就像早已做好了被外界占領的準備:紅色障礙欄從郵局沿水街一路排到水族館;在海洋生物實驗室的停車場上、斯沃普宿舍區周圍以及教堂街沿街擺滿了一長列一長列的移動廁所;交通錐圍出了起跑區;巡邏警車閃著燈,封鎖了通往吊橋的路。
在第一座山坡的頂部——水街并入了28號公路,通往馬薩葡萄園島的航線在此匯聚到輪船局,一群志愿者身穿印有亮色“賽事官員”字樣的T恤,正在和當地警察一起討論策略。由于起點處地形狹窄、終點附近往往會擠滿人,在法爾茅斯鎮的要求下,賽會組織者今年限定了比賽場地。他們更擔心的是“土匪”——那些沒有注冊但在開賽后中途闖入的人,為此,他們設置了障礙欄——但這只能解決部分問題,因為不可能把全程都攔起來。事實上,在圖書館后面不再設置障礙欄的地方,已經有好幾個沒有號碼牌的跑者在熱身了。
終點線又是另一個問題。為了能更好地控制人流,今年的終點線向山下移了200米,來到了一大片草地前——這么做可以讓跑者跑過更長的坡道逐漸聚攏過來,也可以避免有人在最后時刻從場外插進來。但是,為4000名跑者計時對后勤工作人員來說簡直是噩夢。這可是個人計算機、條形碼和計時芯片都還沒有誕生的年代,人們只能打印出每位跑者沖過終點線的時間,并將其與跑者參賽服號碼布上的號碼一一對應起來。一旦漏掉一個,整場計數就全部作廢了!為此,據一家當地報紙報道:“一位志愿者將攜帶一項高科技裝置——一臺磁帶錄音機,站在終點線處,報出跑者的號碼并用磁帶錄下來。”
計劃和開展一項有著數千名參賽者和數萬名觀眾的活動,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問題,更何況除了擴出來的終點區,全程的比賽線路不過兩車道寬。在當時,規模更大的賽事屈指可數——桃樹街路跑賽的參賽人數更多一些,而波士頓馬拉松賽的人數還不及法爾茅斯路跑賽。
然而,組織者所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是悶熱。傳說,第一個跑完馬拉松的人是古希臘信使斐力庇第斯(Pheidippides)。當雅典軍隊在馬拉松戰役中擊敗了波斯大軍之后,他從馬拉松一口氣跑回雅典城,向鄉親們宣布勝利的消息。話剛說完,他就倒地身亡了。盡管法爾茅斯并不像希臘那樣多石且暴曬,但開賽時間相對多數比賽而言較晚,而且當地濕度異常高,這進一步削弱了人體自我降溫的功能。
如果薩拉查沒有擔心過悶熱問題,那么他顯然失策了。開賽時間是上午10點,且比賽正處于科德角最熱的季節,最慢的跑者會一直跑到正午時分。賽事醫療主管阿瑟·羅賓遜(Arthur Robinson)醫生向當地報紙透露了他的擔憂。羅賓遜的女兒南希(Nancy)是法爾茅斯高中的田徑明星,她正在與薩拉查談戀愛,他倆是在高中參加馬薩諸塞州賽道比賽時認識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個韋蘭高中的天才男孩,他有著深色的眼睛和無敵光環,這么點兒小熱對他來說算得了什么?沒準只會讓他褐色的雙眼多放些電去攪動場外女孩們(以及她們的母親們)的心吧。
比賽就要開始了
上午7點30分左右,大巴開始陸續抵達小鎮。與波士頓和紐約馬拉松一樣,法爾茅斯路跑賽也采用點對點的路線。但伍茲霍爾可容不下4000輛私家車,因此,賽會組織者關閉了28號公路,安排了免費的通勤大巴。大巴在學校街區的盡頭放下了除精英選手和準精英選手之外的跑者,他們需要繞過鰻魚池,步行800米抵達起點線。藥店和雜貨店照常營業,但8點30分時雜貨店就已被擠得水泄不通,藥店里也擠滿了在最后一刻來買凡士林(防止擦傷)和創可貼(防止乳頭出血)的人。幾名跑者自顧自地在過道里按摩著小腿肚和大腿,空氣中彌漫著奔肌(Ben-Gay)止痛膏的氣味。當地居民不得不擠進人群去買《波士頓環球報》和《紐約時報》——有對夫婦對人群和氣味抱怨連連,但大多數人要么認識某個參賽者,要么自己也參加了比賽,又或者純粹是受到了這種場面的鼓舞,他們對此毫無怨言,淡然處之。
跑者們個個身材健美,比例協調。放眼望去,無論男女,都脫得只剩背心短褲,到處都是結實的雙腿、平坦的腹部和緊致的手臂,讓人心神蕩漾。他們輕便的運動服和專業跑鞋有些來自道芬(Dolfin)、鬼冢虎(Tiger)和因托尼(Etonic)這些傳統品牌,有些則來自羅杰斯和肖特各自創立的品牌。法爾茅斯路跑賽既是一個競技舞臺,也是一場社交盛宴——跑者們趣味相投、志同道合,在燦爛的陽光下,“革命友情”令他們容光煥發、侃侃而談。
精英選手是在開賽前不到半小時才抵達伍茲霍爾的。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賽前準備程序,但也都大同小異——無外乎熱身、按摩、拉伸肌肉,再沿著水街來回跑一下——不需要太快,關鍵是讓腿部肌肉放松,避免比賽初期容易出現的抽筋和撕裂。他們匯聚在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主樓后的停車場上,那兒是附近唯一一處陰涼的地方。法國巴黎的一家礦泉水公司——畢雷斥5000美元巨資贊助了本屆比賽,這還是自賽事開辦以來的頭一遭!但獲勝者就別想獎金了,一些精英選手甚至還得自掏腰包支付路費。當地家庭幫忙解決了多數參賽選手的住宿問題,而這項“溫暖的”傳統其實是受資金不足所迫——賽事主辦方只能付得起一小部分參賽者的路費。
有幾個觀眾騎到了郵局前的石墻上,朝著羅杰斯高聲呼喊,祝他好運;每隔幾分鐘,就有一位跑者前來與他握手——這實在令人分心,幾乎到了惱人的地步,但羅杰斯愉快地接受著這一切。他就像一位橄欖球隊隊長一樣向著人群揮手致意,接受著他們的祝福。他說起話來神采奕奕,對所有人都很親切,一臉愜意。不過,他顯然還沒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盛名——周旋于粉絲之間,令他多少有些飄飄然。
薩拉查則遠離一切紛擾—— 一個人做著拉伸,不怎么和別人說話。有些人認為這是種傲慢,說實在的,這其實是超級自信。他的教練比爾·德林杰(Bill Dellinger)曾說他“想當世界第一都快想瘋了”, 《跑者世界》(Runner's World)的總編則稱他是“我所見過的跑者中最勇猛無畏、最充滿斗志的一個”。薩拉查少年得志,是賽道比賽和路跑賽的“雙料明星”,他的自信久經鞏固,使他更顯底氣十足。但沒人知道他自信心爆棚的背后卻是強烈的不安全感!薩拉查有一個獨斷專行、食古不化的父親,加之身為三兄弟中的老幺,他由此形成了極度靦腆的性格。失敗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在跑步這場競技中,跑第二幾乎等同于完敗。NCAA比賽第6名的慘淡成績所帶來的刺痛仍記憶猶新!但有時即使獲勝了,他似乎也無法從中獲得多少快樂,這時不輸又好似比贏更要緊。他就是這么讓人猜不透!
撇開這些不同點,羅杰斯和薩拉查有著長跑運動員的某些共同特征——清心寡欲、性格內斂、神經質。用每公里不到3分鐘的速度一公里接一公里地跑下去,若非有著超強的自制力是不可能做到的。直到今天,長跑運動也沒出過像尤塞恩·博爾特(Usain Bolt)這樣愛出風頭的選手——會在贏得比賽后繞場一周慶祝,還不忘做 “彎弓射雕”的招牌動作。相反,長距離跑選手往往將他們的慶祝留給頒獎禮之后的酒吧聚會。
比賽線路是從伍茲霍爾到法爾茅斯。最初的5公里更有利于長距離跑者,因為一開始的地形狹窄曲折,還有幾處雖然不高卻山勢陡峭的小坡,這使得多數跑者還沒跑到寬敞的海浪大道就已經精疲力竭了。接下來的1.5公里盡管是平地,卻要飽受烈日當頭之苦。緊接著要拐過5道彎,再折回一座小山坡,繼續朝著法爾茅斯高地進發。如果在進入海浪大道之前羅杰斯不能甩開跟跑的對手,比賽究竟鹿死誰手就很難說了。這是一場速度與耐力的較量,也是一場體力與意志的對決!
現在,參賽者們肩并肩在起跑處排開,越來越多的人試圖擠進去,甚至有些觀眾爬上了魚販咖啡館(Fishmonger's)和基德船長酒吧的屋頂。整條水街沿途都設置了障礙欄,障礙欄后面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觀眾。媒體直升機在半空轟鳴,忙著搶占最佳的拍攝位置。晚到的選手仍然試圖擠向水街,但賽事志愿者們已經開始封鎖跑區了——他們手挽著手,步伐一致地向著起跑線推進,將所有人都趕往吊橋對面。一個戴著普通號碼布的家伙想混進起跑區,賽事志愿者沖他喊道:“僅限種子選手!其他人先退到外面去!”那人便像個逃學的小學生一樣灰溜溜地走開了。
薩拉查在前排找到了一個位置,比邁克·羅奇落后一個身位,他的一些波士頓前隊友們擠到了他的周圍。羅杰斯的位置要更靠后兩排,他樂得讓那些爆發力強的家伙先把速度給帶起來。有個男人拿著擴音器,叫大家退后,讓排名最前的種子選手先跑。此時,選手們并沒有完全退到起跑線后面,因而比賽不能正式開始。這一過程中,難免會有些推搡,于是,手持擴音器的男人便需要說的更多了。選手們又往后退了兩三米。擁擠的人群中,汗濕的身軀相互摩擦著,根本無處可躲。
志愿者們又推了幾把,終于,所有人都站到了起跑線后。直升機在頭頂嗡嗡作響,護航的警車閃著警燈、鳴著警笛為選手們開道。新聞采訪車急忙發動引擎,頓時噴出了一股黑黢黢的尾氣,散發出濃重的柴油味道。一臺錄音機透過擴音器噼啪作響地播放起美國國歌來,選手們頓時立正站好。四面八方都飄滿了國旗,有人朝著這兒,有人朝著那兒,好像信徒們在向不同的神靈祈福。手持擴音器的男人說完了最后指示,匆匆忙忙回到開路車里。發令者舉起了發令槍。選手們霎時繃緊了雙腿,抬起了手臂,屏住了呼吸。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拖不垮的“新秀”
槍聲響起,跑者隊伍就像一條瘋狂的蜈蚣,朝著伍茲霍爾鎮外蜂擁而出。最前面的選手幾乎是一口氣就沖過了橋、跑上了山,但后面的隊伍卻花了整整10分鐘才全部通過起跑線。而要讓每個人都能跑出舒服的節奏,還需要更久。第一梯隊很快就形成了:總有些愣頭青一上來就橫沖直撞——有些是為榮譽而戰,有些則純屬無知,有經驗的跑者自然悉聽尊便。剛起跑時,腎上腺素會急速升高,而跑上第一個小山坡后很快就是平地,之后直到1.6公里路標處都是連續的下坡,誘使著人們做出不明智的決定。小道九曲十八彎,先頭部隊很輕易就會跑離自己的視線范圍,不過,就算是精英選手也不會完全任由他們跑遠,畢竟在比賽初始階段就丟掉領先位置是個巨大的戰術錯誤。
4分25秒,第一梯隊通過了1.6公里路標。這一處風景優美得讓人分心:諾布斯卡燈塔就矗立在眼前;從石崖上可以俯瞰整個溫亞德灣;朝后看,一長串跑者蛇行延伸至視野盡頭。兩架直升機在崖頂上空盤旋,一小隊船只在近海岸漂浮。若不是最前面的那幾個世界頂尖選手非要一爭高下的話,這簡直就是個節日,一個狂歡節!但現在,他們只能繼續目不斜視地翻過山坡,跑下樹林。
8分49秒,他們通過了3.2公里處。看這個勢頭,賽會紀錄有望被刷新。但此刻沒人會去想什么紀錄,每個人都只想著如何保持住目前的節奏和名次。接下來這段路,先要翻過兩座小坡,之后還有一座較大的山: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上坡、下坡。樹林遮擋了烈日,但也裹住了濕氣,路面又濕又滑。觀眾們擠上牡蠣塘路,向跑者提供海綿、切成片的橙子和飲用水。這些觀眾都是些科學家及其家人,他們每年這個季節都要來林中的避暑小屋住上幾個月,同時還會在海洋生物實驗室進行科研工作,直到冬季才離開。再過不到1公里就是官方指定的飲水點了,第一梯隊的選手們對觀眾們的好意表示了感謝,馬不停蹄地通過了牡蠣塘路。稍后到達的跑者中有人伸出手來,但遞水的人因缺乏經驗把杯子打翻在地,好在后面還有更多的杯子緊接著遞了上來。跑者們接過水杯往頭上澆去,再喝上幾口,便把空杯子扔在了地上。
羅杰斯在下坡時加快了速度,迫使其他人都得跟上他的節奏。對羅杰斯來說,這是習慣,是下意識的動作。但對其他跟跑者來說,這樣一來就打亂了他們的節奏。跟跑,意味著按別人的節奏跑比賽,只要領跑者一改變,跟跑者就別無選擇,只能跟著領跑者變。羅杰斯的策略是前5公里拼命跑,接下來的5公里悠著點兒,最后的沖刺階段盡力而為,聽天由命。他對這條線路了如指掌,深知該如何應付,這對他大為有利——每次還沒上坡,他就已經知道下坡是什么情況、坡道有多長、他又能加速到多少。第一梯隊里再沒人比他對這條線路了解得更清楚了,有幾位跑者甚至還是頭一次跑。路跑和賽道跑不一樣:賽道永遠是平的,每圈都一樣;路跑則每時每刻都會有變化。要是你對接下來會發生些什么一無所知,那一座座山、一道道彎就不僅會消耗巨大的體力,更會殘酷折磨你的精神。腿已經夠累的了,需要腦子分分神,想想這種痛苦很快就會過去。但如果不知道前面等著的是什么,跑者們很容易就會泄氣。他們的競爭對手還會對他們耍手段,在自己也已精疲力竭的時候加速沖一段,希望能拖垮他們的身體,進而粉碎他們的斗志。比賽的距離越長,這些小手段就玩得越大。
薩拉查自有他的優勢——極強的忍受痛苦的能力。他并不認為自己跑得有多快,但自小學起,無論是遇上身體缺氧、軟組織損傷還是細菌感染,他都能挺住,就好像那些觸發人體預警系統的生理機制對他不起作用似的。確實,一些科學研究表明,有些人對疼痛好似具有免疫力。薩拉查對外界干擾的免疫力,究竟有多少來自遺傳,又有多少來自內心的堅忍?這個問題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答案。隨著比賽的進行,每當羅杰斯加速的時候,薩拉查也隨即跟著加速——兩個人就像是在玩“我和我的影子”游戲一樣。有那么一陣兒,面對拖不垮、打不爛的“新秀”,羅杰斯似乎已經無計可施了。薩拉查步步緊跟,不讓這位前輩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
溫度越來越高了,濕度也越來越大了。烈日當空,灑下道道金光,很快好戲就要上演了。
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
1978年適逢美國的巨變和轉型之年。這一年,20世紀60年代泛濫的自由主義與反彈日漸強烈的保守主義兩股思潮旗鼓相當。這一年的夏季還是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Title IX)的實施期限,這條法令旨在消除高校體育場上的性別歧視。然而,就在春天,聯邦最高法院對“加州大學董事會訴巴基案”作出的最終判決卻給了《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沉重一擊。最高法院判定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設置的少數族裔錄取定額構成了“逆向歧視”。這一年,迪斯科開始席卷各大音樂排行榜,《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中的3首原聲歌曲先后占據排行榜首位,著名的新浪潮樂隊(New Wave)的“金發女郎”發布了新專輯《平行線》(Parallel Lines),銷量保持在2000萬張以上。這一年,有著深遠影響的朋克樂隊“性手槍”(Sex Pistols)進行了最后一場公演,同年年底樂隊的貝司手席德·維瑟斯(Sid Vicious)因謀殺女友南希·施龐金(Nancy Spungen)而遭逮捕。這一年,“王子”普林斯樂隊(Prince)、“范—海倫”樂隊(Van Halen)和“警察”樂隊(the Police)都發布了自己的首張專輯。與此同時,雷蒙斯樂隊(Ramones)、傳聲頭像樂隊(the Talking Heads)以及埃爾維斯·科斯特洛(Elvis Costello)這些音樂人則統治著“地下音樂市場”。在電影方面,第一部以探討越南戰爭為主題的主流商業電影《獵鹿人》(The Deer Hunter)一舉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及最佳男配角等大獎。但你千萬不要因為這些就認定美國人已經變得嚴肅并開始反思了:也是在這一年,搞笑喜劇片《動物屋》(Animal House)和《萬圣節》(Halloween)同樣大為賣座。
這不見得是最好的時代,但也不至于是最壞的時代。年輕一代被一種不安感和錯位感所籠罩,他們已無法再對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精神產生共鳴,而未來看起來也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盡管經濟已有了復蘇的跡象。他們的父輩逃離了都市,如今的城市空虛又孤立,鄉村更是乏味而無望。要不了幾年,20世紀60年代的“空談理想”就將被80年代的“勇往直前”所取代,嬉皮士頹廢又混亂的愛情將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垃圾債券”和“日出而作”的生活方式。然而,在1978年,美國仍處在矛盾之中:內部分化日趨激烈。乍一看,迪斯科舞廳光怪陸離;但浮華之下,朋克搖滾正暗流洶涌。
然而,路跑卻是有限而真實的,沒有那些種族、階級或文化上的模棱兩可——計時器以0.1秒的精確度計量著時間,終點線清清楚楚劃在那里。終究,勝利將屬于最強者。
真正的較量
一上海浪大道,跑者們的視野就變得開闊起來了。接下來是約2.5公里長的直道。他們跑下一道短坡,繞過一片鹽沼地,來到了海灘邊。這里金光閃耀,卻也暗藏“殺機”——第一梯隊的人數已從10個減少到了4個,僅剩下薩拉查、羅杰斯、克雷格·維金和邁克·羅奇。之前山上的那些小手段都不作數了,現在,在平地上,真正的較量開始了!溫度又升高了幾度,白晃晃的陽光射穿了薄霧,他們的身后有微風吹過,但并不能對速度產生幫助,更難以為他們帶來絲毫涼意。
羅奇和羅杰斯并排跑在前面,維金和薩拉查緊隨其后。羅奇自信滿滿,一開始就沖到了最前面,爭奪第一個800米的領先權。這恐怕是個致命的錯誤,他現在得為過早的爆發付出代價了——羅杰斯再度加速,這次羅奇跟不上了。
不止羅奇,維金也一樣。在此前的一個月中,維金在歐洲大陸上9次刷新了個人紀錄。他無疑是個杰出的跑者,4人中就數他步頻最快了,并且對他來說法爾茅斯路跑賽的距離也極為理想。但一路跟著經常突然加速的羅杰斯跑卻使他身心俱疲,加之剛經歷了漫長的越洋飛行,此刻,他已到了極限。他一度試圖控制節奏、保存實力,但一邊應對陌生復雜的前半程路線,一邊同一流的對手較量,實在很難做到。現在,他確定自己無法再跟上去了——不到60秒,羅杰斯已領先他15米之多了。
只有薩拉查還不肯認輸。和其他跑者一樣,薩拉查的肌肉現在也已分泌了大量的乳酸,他的身體亟須更多的氧氣,因此,他的心臟跳動得更賣力了。而什么時候慢下來全由大腦說了算——大腦在分析了所有生理數據并得出慢下來是對身體最好的選擇時,才會下此指令。除非拉傷或撕裂,肌肉是不會自己停下來的,它們遵照大腦的指令。薩拉查的大腦命令他的膝蓋抬起、小腿彎曲、大腿伸展。肌肉已酸痛難耐,但大腦仍命令它們繼續跑下去:“你決不會再被打敗了!”
羅杰斯自然不知道薩拉查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大腦告訴他,已經成功甩掉了兩個跟跑者,但還剩一個死咬著不放。更糟糕的是,這一個還是俄勒岡大學公認的明星,就連羅杰斯本人都曾說過薩拉查會是“明日之王”。比賽即將進入最后階段,如果自己在接下來1.5公里左右的路程中還是無法甩開薩拉查,那么在沖刺階段勝出的機會將十分渺茫。生平第一次,羅杰斯對是否能贏得比賽、保住自己的王者頭銜產生了懷疑。在朝著海浪大道盡頭靠近的時候,羅杰斯能感到薩拉查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一步緊跟著自己。
正是在這個時刻,薩拉查上前問羅杰斯是否要由他來領跑。對羅杰斯來說,這可謂致命一擊——沒希望了,薩拉查贏定了!“去吧,你來領跑吧。”他說。
但這卻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薩拉查。薩拉查非但沒有加速超到最前面去,反而像是一臺無人駕駛的汽車那樣左搖右晃起來。羅奇超過了他,維金也超過了他。觀看比賽的人們就這樣看著他在路上一會兒跑到左邊,一會兒跑到右邊,名次掉到了第5位、第6位、第7位、第8位。一定出了什么狀況,但沒有人知道該做些什么。薩拉查早已意識全無,但他的雙腿依然載著他機械地向前跑著——他的大腦已經無法對他的身體下達任何指令了。
最前面,羅杰斯進一步擴大了領先優勢。擺脫了最后一個挑戰者,他輕輕松松地跑過游船碼頭,轉過最后一道彎,向著球場跑去。經過人群時,他露出微笑,輕輕地揮了揮手。勝利是令人愉悅的,更令他感到愉悅的是,自己仍是那個王者。
沒有人知道薩拉查是怎么跑上最后那座山坡到達法爾茅斯高地的,沖過終點線后,他癱倒在地。人們將他抬進醫療帳篷,他的體溫超過了42℃。醫務人員全力施救,將他浸入冰水中降溫。他的父親聞訊趕來,又急又怕。后面的跑者一個接一個地沖過了終點線,但艾伯托·薩拉查依然昏迷不醒地躺在裝滿冰塊的塑料盆里——口中呻吟著,咒罵著,渾身抽搐不止。他的大腦不過是一個身體器官,也會犯錯,還很脆弱。他輸了——躺在那里,沉浸在失敗的痛苦之中。
現在,一位神父走過來摸了摸他的前額,他的父親握住了他的手。這位年輕的運動員正徘徊在黑暗的邊緣,在跑步風潮的鼎盛期,似乎未來尚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