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2)
- 脂硯齋評石頭記(全集)
- (清)曹雪芹 脂硯齋評
- 3758字
- 2016-11-01 17:14:23
當下薛姨媽早被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糊涂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下他還是淘氣,不如打發了他倒干凈。”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里,也如賣了一樣。”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著姑娘,薛姨媽也只得罷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隨寶釵到園內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的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這里持刀欲殺時,便伸與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鬧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縱不能十分暢快,也就不覺的礙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
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腦后。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讓半點。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口角,后來金桂氣急了,甚至于罵,再至于打。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于二者之間,十分鬧的沒法,便出門躲在外廂。
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斗紙牌、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嗗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的不耐煩或動了氣,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么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于是寧、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別書中形容妒婦,必曰“黃發黧面”,豈不可笑!]因此心下納悶。
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淚的,只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草蛇灰線,后文方不見突然。]所以就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補明。]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日一早往天齊廟還愿去。”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說,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愿。這廟里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本系前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里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時吃過飯,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各處散誕玩耍了一回。寶玉困倦,復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
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
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傅,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子里面筋作怪。”說著滿屋里人都笑了,[王一貼又與張道士遙遙一對,特犯不犯。]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
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里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里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濟,賓主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
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么?”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李貴等:“你們出去散散,這屋里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枝夢甜香。[與前文一照。]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
王一貼心有所動,[四字好!萬端生于心。心邪則意在于財。]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說猶未完,茗煙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未解”妙!若解,則不成文矣。]忙問:“他說什么?”茗煙道:“信他胡說。”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只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千古奇文奇語!仍歸結至上半回正文,細密如此。]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么。”王一貼又忙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見效。”
寶玉道:“什么湯藥?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作‘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如此科諢一收,方為奇趣之至。]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笑道:“不過閑著解午盹罷了,有什么關系,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訴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里來混?”[寓意深遠,在此數語。]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已畢,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的婆娘媳婦等人已待過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泣泣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奇文奇罵!為迎春一哭,又為榮府一哭。恨薛蟠何等剛霸,偏不能以此語及金桂,使人忿忿。此書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辭。]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兩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并眾姊妹無不落淚。[不通,可笑!遁詞如聞。]
王夫人只得用言語解勸說:“已是遇見了這不曉事的人,可怎么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凈日子,如今偏又是這么個結果!”
王夫人一面解勸,一面問他隨意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記掛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里舊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不過年輕的夫妻們,閑牙斗齒,亦是萬萬人之常事,何必說這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后與眾姊妹分別,更皆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凡迎春之文,皆從寶玉眼中寫出。前“悔娶河東獅”是實寫,“誤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為虛寫。以虛虛實實,變幻體格,各盡其法。]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紹祖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愿去,無奈懼孫紹祖之惡,只得勉強忍情作辭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只面情塞責而已。終不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此文一為擇婿者說法,一為擇妻者說法。擇婿者必以得人物軒昂,家道豐厚,蔭襲公子為快。擇妻者必以得容貌艷麗,妝奩富厚,子女盈門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試看桂花夏家,指擇孫家,何等可羨可樂,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貽恨,可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