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目前)職業問題,居然已得解決了。清華及東北大學皆請他,兩方比較,東北為優,因為那邊建筑事業前途極有希望,到彼后便可組織公司,從小規模辦起,徐圖擴充,所以我不等他回信,徑替他做主辭了清華,清華太舒服,會使人懶于進取。就東北聘約了你,諒來也同意吧。但既已應聘,九月開學前須到校,至遲八月初要到家,到家后辦理廟見大禮,最少要十天八天的預備,又要到京拜墓,時日已不大夠用了。他們回閩省親事,只怕要遲到寒假時方能舉行。莊莊今年考試,縱使不及格,也不要緊,千萬別要著急,因為他本勉強進大學,實際上是提高(特別)了一年,功課趕不上,也是應該的。你們弟兄姊妹個個都能勤學向上,我對于你們功課絕不責備,卻是因為趕課太過,鬧出病來,倒令我不放心了。
看你們來信,像是覺得我體子異常衰弱的樣子,其實大不然。你們只要在家里看見我的樣子,便放下一千萬個心了。你們來信像又怕我常常有憂慮,以致損壞體子,那更是誤看了。你們在爹爹膝下幾十年,難道還不知道爹爹的脾氣嗎?你們幾時看見過爹爹有一天以上的發愁,或一天以上的生氣?我關于德性涵養的功夫,自中年來很經些鍛煉,現在越發成熟,近于純任自然了,我有極通達、極強健、極偉大的人生觀,無論何種境遇,常常是快樂的,何況家庭環境,件件都令我十二分愉快。你們弟兄姊妹個個都爭氣,我有什么憂慮呢?家計雖不寬裕,也并不算窘迫,我又有什么憂慮呢?
此次灌血之后,進步甚顯著,出院時醫生說可以半年不消再灌了。現在實行“老太爺生活”,大概半年后可以完全復原,現在小便以清為常態,偶然隔十天八天小小有點紅,已成例外了。你們放一萬個心罷。
時局變化甚劇,可憂正多,但現在也只好靜觀,待身子完全復原后,再作道理。
北戴河只怕今年又去不成,也只好隨緣。天津治安秩序想不成問題,我只有守著老營不動。
民國十七年五月十三日
致梁思成、林徽音書
●1928年5月14日
思成、徽音:
近日有好幾封專給你們的信,由姊姊那邊轉寄,只怕會到在此信之后。
你們沿途的明信片尚未收到。巴黎來的信已到了,那信頗有文學的趣味,令我看著很高興。我盼望你們的日記沒有間斷。日記固然以當日做成為最好,但每日參觀時跑路極多,欲全記甚難,宜記大略而特將注意之點記起(用一種特別記憶術),備他日重觀時得以觸發續成,所記范圍切不可寬泛,專記你們共有興味的那幾件——美術、建筑、戲劇、音樂便夠了,最好能多作“漫畫”。你們兩人同游有許多特別便利處,只要記個大概。將來兩人并著覆勘原稿,彼此一談,當然有許多遺失的印象會復活許多,模糊的印象會明了起來。
能做成一部“審美的”游記也算得中國空前的著述。況且你們是蜜月快游,可以把許多溫馨芳潔的愛感,進溢在字里行間,用點心去做,可成為極有價值的作品。
東北大學和清華大學都議聘思成當教授,東北尤為合適。今將李同來書寄閱——楊廷寶前幾天來面談,所說略同。關于此事,我有點著急,因為未知你們意思如何(多少留學生回來找不著職業,所以機不可失)。但機會不容錯過,我已代你權且答應東北(清華擬便辭卻),等那邊聘書來時,我徑自替你收下了。
時局變化劇烈,或者你們回來時,兩個學校都有變動,也未可知,且不管他,到那時再說,好在你們一年半載不得職業也不要緊。
但既就教職,非九月初到校不可,歐游時間不能不縮短,很有點可惜。而且無論如何趕路,怕不能在開學前回福州了。只好等寒假再說。關于此點,我很替徽音著急。又你們既決就東北,則至遲八月初非到津不可,因為廟見大禮萬不能不舉行。舉行必須你們到家后有幾天的預備才能辦到。廟見后你們又必須入京省墓一次,所以在京津間最少要有半個月以上的工夫。趕路既如此忙迫,不必把光陰費在印度洋了,只好走西伯利亞罷。但何日動身、何日到本國境,總要先二十來天發一電來,等我派人去招呼,以免留滯。
我一月來體子好極了,便血幾乎全息,只是這一個多月過“老太爺生活”,似乎太過分些,每天無所事事,恰好和老白鼻成一對。
今天起得特別早,太陽剛出,便在院子里徘徊,“綠陰幽草勝花時”,好個初夏天氣也。
爹爹 五月十四日
徽音的信,我懶得回他了。你去信最要緊叫他到上海時電告船期,塘沽登岸無人接,甚是不妥。
致思成書
●1928年6月10日
昨日得電,問清華教什么,清華事有變動,前信已詳,計日內當到,所以不復電,再用信補述一下。
前在清華提議請你,本來是帶幾分勉強的,我勸校長增設建筑圖案講座,叫你擔任,他很贊成,已經提出評議會。聞會中此類提案甚多,正付審查未表決,而東北大學交涉早漸成熟。我覺得為你前途立身計,東北確比清華好(所差者只是參考書不如北京之多),況且東北相需甚殷,而清華實帶勉強。因此我便告校長,請將原案撤回,他曾否照辦,未可知,但現在已不成問題了。清華評議會許多議案尚未通過,新教習聘書一概未發(舊教習契約滿期者亦尚未續發),而北京局面已翻新,校長辭職,負責無人,下學期校務全在停頓中。該校為黨人所必爭,不久必將全體改組,你安能插足其間?前議作罷,倒反干凈哩。
現在剩下的是東北問題。那方面本來是略已定局的,但自沈陽炸彈案發生后,奉天情形全在混沌中,此間也不能得確實消息,恐怕奉天不能安然無事的。下學期東北能否開學,誰也不敢說,現在只得聽之。大約一個月內外,形勢也可判明了。當此亂世,無論何種計劃都受政治波動,不由自主,你回來職業問題有無著落,現在也不敢說。這情形,我前信早已計及,想你也已有覺悟和準備。
東北大學情形如何雖未定局,但你仍以八月前趕回最好。那時京、奉交通能否恢復,未可知(現在不通),你若由鐵路來,屆時繞大連返津,亦無不可。
在國境上若無人往接,你到哈爾濱時,可往浙江興業銀行或中國銀行接洽。
北京圖書館寄去買書費,聞只五十鎊,甚為失望。該款寄倫敦使館交你,收到后即復館中一信(北海公園內北京圖書館,非松館也),為要。
民國十七年六月十日
致思順書
●1928年6月19日
這幾天天天盼你的安電,昨天得到一封外國電報以為是了,打開來卻是思成的,大概三五天內,你的好消息也該到哩。
天津這幾天在極混亂極危急中,但住在租界里安然無事,我天天照常地讀書玩耍,卻像世外桃源一般。
我的病不知不覺間已去得無影無蹤了,并沒有吃藥及施行何種治療,不知怎樣竟然自己會好了。中間因著涼,右膀發痛(也是多年前舊病),牽動著小便也紅了幾天,膀子好后,那老病也跟著好了。
近日最痛快的一件事,是清華完全擺脫,我要求那校長在他自己辭職之前先批準我辭職,已經辦妥了。在這種形勢之下,學生也不再來糾纏,我從此干干凈凈,雖十年不到北京,也不發生什么責任問題,精神上很是愉快。
思成回來的職業,倒是問題,清華已經替他辭掉了,東北大學略已定局,惟現在奉天前途極混沌,學校有無變化,殊不可知,只好隨遇而安罷,好在他雖暫時不得職業,也沒甚緊要。
你們的問題,早晚也要發生,但半年幾個月內,怕還顧不及此,你們只好等他怎么來怎么順應便是了。
我這幾個月來生活很有規則,每天九時至十二時,三時至五時做些輕微而有趣的功課,五時以后照例不挨書桌子,晚上總是十二點以前上床,床上看書不能免,有時亦到兩點后乃睡著,但早上仍起得不晚。(以上兩紙幾天以前寫的,記不得日子了。)
三天前得著添丁喜安電,闔家高興之至,你們盼望添個女孩子,卻是王姨早猜定是男孩子,他的理由說是你從前脫掉一個牙,便換來一個男孩,這回脫兩個牙,越發更是男孩,而且還要加倍有出息,這些話都不管他。這個飽受“猶太式胎教”的孩子,還是男孩好些,將來一定是個陶朱公。這回京津意外安謐,總算萬幸,天津連日有便衣隊滋擾,但鬧不出大事來,河北很遭殃(曹武家里也搶得精光),租界太便宜了。
思永關在北京多天,現在火車已通,廷燦、阿時昨今先后入京,思永再過兩三天就回來,回來后不再入京,即由津準備行程了。
王姨天天興高采烈地打扮新房,現在竟將舊房子全部粉飾一新了(全家沾新人的光),這么一來,約也花千元內外。
奉天形勢雖極危險,但東北大學決不致受影響,思成聘書已代收下,每月薪金二百六十五元(系初到校教員中之最高額報酬)。那邊建筑事業將來有大發展的機會,比溫柔鄉的清華園強多了。
現在總比不上在北京舒服,不知他們夫婦愿意不。尚未得他信,他來信總是很少。我想有志氣的孩子,總應該往吃苦路上走。
思永準八月十四由哈爾濱動身,九月初四可到波士頓,屆時決定抽空來坎一行。
家用現尚能敷衍,不消寄來,但日內或者需意外之費五千元,亦未可知,因去年在美國賠款額內補助我一件事業,原定今年還繼續一年,若黨人不愿意,我便連去年的也退還他。若需用時,電告你們便是。
我的舊病本來已經好清楚了兩個多月,這兩天內忽然又有點發作(但很輕微),因為批閱清華學生成績,一連趕了二天,便立刻發生影響,真是逼著我過純粹的老太爺生活了。現在功課完全了結(對本年的清華總算始全終),再好生將養幾天,一定會復元的。
民國十七年六月十九日
致梁思順書
●1928年6月23日
思順:
三天前有封長信分給你們三人的,想已收。
思永昨天回到天津了(今天過節),今日正發一電,由巴黎使館轉思成,叫他務必七月底到家,趕著籌備他的學校新班(東北大學),他若能如期趕到,還可以和思永聚會幾天哩。
北京一萬多災官,連著家眷不下十萬人,飯碗一齊打破,神號鬼哭,慘不忍聞。別人且不管,你們兩位叔叔、兩位舅舅、一位姑丈都陷在同一境遇之下(除七叔外,七叔比較的容易另想辦法),個個都是五六十歲的人,全家十幾口,嗷嗷待哺,真是焦急殺人。現在只好仍拼著我的老面子去碰碰看,可以保全得三兩個不?我本來一萬個不愿意和那些時髦新貴說話(說話倒不見得定會碰釘子),但總不能坐視幾位至親就這樣餓死,只好盡一盡人事(廷燦另為一事,他是我身邊離不開的人,每月百把幾十塊錢,我總替他設法)。若辦不到,只好聽天由命,勸他們早回家鄉,免致全家做他鄉餒鬼。
(你二叔大概有些少積蓄,可勉強支持一兩年;十四舅大約可坐食一年;七叔倒好,他有打算,他這兩年內居然積下一千多,回家去歇年把,沒有職業也還可以;十五舅和姑丈最不了,手邊一文俱無,孩子卻都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