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YOKAI TALES

無字書與契約

黑暗就像一條柔軟厚重的棉被將西望裹緊。他幾乎看不見自己的手指，卻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周圍的景物。它們就像是古老的照片底片，散發出詭異而艷麗的光澤。

連綿起伏的山仿佛醉臥在地平線上的老頭，五官清晰。兩道瀑布從他的鼻孔里飛流直下，兩棵挺拔的青松伸出耳洞。

清澈見底的湖水離開地面，跟四腳獸一樣到處游蕩，四肢無意中碰到時水珠四射。

樹枝上的花像一張張血紅的嘴巴，發出尖厲刺耳的笑聲后就落入地面，結出人類腳丫般的果實，用無敵的惡臭，吸引體型龐大的昆蟲幫它們傳粉。

這是什么鬼地方？西望的嘴角不由得抽了起來。為什么景物看起來有點……嗯……那個……猥瑣呢？

突然兩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從遠處傳來。老頭形狀的高山一個鯉魚打挺，逃命似的從西望身邊跑開。它抬起石頭巨腳時掀起的氣浪，把他沖到旁邊的怪樹上。怪樹枝頭的花立即把花瓣卷成O形，受了重傷似的尖叫不止，用枝條把西望卷起扔到空中，然后瘋了般往前沖。

這些家伙在賽跑嗎？西望跌了個四腳朝天，摸摸腫起一個大包的后腦勺，莫名其妙地苦笑。不到一分鐘，他所在的地方什么景物都沒有了，只剩無盡的黑暗。

接著，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仿佛炸雷在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擴散開來，四只睛光四射的巨眼對著他赫然睜開。那是兩只體型龐大的怪物，全身被堅硬的青色鱗片覆蓋，倒豎的瞳仁占據了整個眼眶，尖利的牙齒在血盆大嘴里閃閃發亮！

很顯然，它們不是在熱情地say hello，不然，之前那些古怪的東西也不會逃走了。也許是恐懼過了頭，西望的腦神經一下子短路了。他舉起手，微笑著跟它們打招呼：“你好，我叫西望，你們是……”

“吼！”回答他的是兩聲怒吼和瓢潑大雨般的口水。

西望這才清醒過來，趕緊轉身狂奔，一臉驚慌地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大家初次相識，無冤無仇！”

“爾等小小人類，竟敢擅自闖入妖之境，簡直不把吾等放在眼里！一千多年來，從沒出現過如此大膽狂徒，爾等結果只有一個……”兩只怪物緊跟在他身后，弄得一路飛沙走石。其中一只怪物頭上生著巨大的鹿角。它從前面包抄西望，緊接著一個漂亮的回旋定足，一爪子拍在西望腦袋上。

西望滾出十多米遠，腦袋就像是被巨石擊中，痛得快要炸裂了。這家伙啰啰唆唆、酸不啦唧的，到底在說什么啊？

“去死吧，人類！”另外一只無角的怪物倒是言簡意賅，躍到空中，張開大嘴，就朝西望的腦袋狠狠咬去。

要是被那怪物咬中的話，自己的腦袋還不跟核桃一樣，嘎嘣嘎嘣，裂成一塊一塊了？！“喂喂，君子動手不動口！我一周沒洗澡了，身上又干又臭，一點都不好吃！ ”西望絕望地閉上眼睛，用最大的聲音說道。

只聽見砰砰兩聲，他感覺到腦袋被什么堅硬的東西壓住了，禁不住哇哇大叫。

“懶蟲，起來了！”

西望慌忙睜開眼，奇怪的高山湖泊、花花草草，還有兩只怪物統統不見了。窗外夏天的夕陽將天際染成玫瑰一般的金紅色，知了躲在樹蔭里沒完沒了地叫喚。這里不是他在龍鳳市的家，而是位于大同鎮的奶奶家。

六十多歲的奶奶穿著碎花圍裙，一手拿著農村用的竹枝掃帚敲他的頭，一手叉腰，看起來比年輕人還有活力，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瞪著西望訓斥道：“你不是在打掃書柜嗎，怎么躺在地上睡著了？看來爸爸媽媽太嬌慣你了，但是現在不比從前，西望啊，你也是時候長大了呢！”

“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偷懶的，”西望的表情立馬暗淡下來，“剛剛我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一本書，正想要低頭去撿，不知怎么就栽倒在地上睡著了。”他指著書柜下面的一本書小聲說。那本書的書皮破破爛爛的，跟紫檀柜子一個顏色，里面的書頁好像被翻過很多次，十分熟軟，可是紙上一個字都沒有，散發著經過時間沉淀的奇異香氣。

“這是你爺爺的遺物啊……難道……”奶奶似乎吃了一驚。她用力地甩了下發絲花白的頭，撿起那本書，用樹枝般干枯的手指一遍遍撫摸書皮，混濁的眼里閃出淚花：“老頭子……唉……要是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孩子和他媽渡過難關啊……好好的一家人不能就這么毀了……”

說罷，奶奶把那本書放進書柜里，一臉嚴肅地告誡西望：“西望，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打開書柜！”

“奶奶，您在說什么啊？為什么要讓爺爺保佑媽媽和我呢？媽媽生病了沒錯，可是我好手好腳的，健康得很！”西望好奇地眨巴著眼睛，在奶奶面前活動胳膊腿兒。

“小孩子不要問東問西的！這都是為你好！”奶奶一下子變得兇巴巴的，她從抽屜里找來一把生銹的小鎖，掛在柜子門上，鎖好然后把鑰匙放到自己衣兜里。

奶奶真是奇怪，難道她到了更年期？西望無奈地想。不過，只要不是老年癡呆癥就有救。

等他做完奶奶分配的家務活后，天已經黑了，西望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可是身體一碰到硬邦邦的床板，頭腦就瞬間清醒了。

這里跟自己家完全不同啊，沒有滿地的玩具、漫畫、零食，沒有軟軟的床墊和沙發……更重要的是……

不知道媽媽的病什么時候才好，全家人什么時候才能團聚呢……聽著窗外蟋蟀和其他昆蟲歡樂的大合唱，西望越想越覺得心煩，伸手擦了下濕潤的眼角，就在他閉眼的瞬間，夢境之中的黑暗再度降臨。在黑暗的深處，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西望，西望，來找我吧……”

“是誰？”西望趕緊扭頭向周圍望去，但房間里沒有任何人。雖然是三伏天，他卻像被迎頭潑了桶冰水，從頭頂到腳尖都沒了溫度，“難道，你是……出現在我夢中的怪物？”

“那兩只千年小妖怎么可能跟我相提并論，還是先說說你吧，西望，”那個聲音嘿嘿笑起來，“你是個調皮的孩子，經常跟爸爸媽媽作對，所以家里一發生什么事情，你就被當作礙事的皮球踢開，你感到孤獨、寂寞、失落、挫敗……”

“住嘴！”西望用最大的聲音吼起來，似乎是為了說服自己，“爸爸媽媽讓我單獨住奶奶家是為了我好，小孩子認真讀書才是最重要的！”

“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太無能，幫不上他們的忙，要是你想讓你媽媽恢復健康……”那聲音頓了頓，似乎在引誘他，“可以跟我簽訂契約……”

西望聽到這里，顧不上害怕，忙不迭翻身下床，光著腳丫，踩過冰涼的木地板，跑向聲音的源頭——那里放著爺爺的紫檀書柜。它此刻看起來是那么的古老、高大、危險，散發著讓人窒息的誘惑。

西望做了幾次深呼吸，鼓起勇氣，拿起奶奶掛上的小鎖。但他還沒有插入鑰匙，鎖就自動掉到地上摔成了兩半。

書柜就像通往未知世界的門，吱吱呀呀地朝兩側打開。書柜最上層攤著那本沒有寫字的書。不知道從哪里吹來一陣大風，書頁飛快地翻動起來，其中一頁上漸漸顯出奇怪的符號。西望不認識那些符號，但嘴自動念開了：“妖有妖道，人有人法。妖若顯形，人可立約！”

那排字符立即浮到空中，像蛇一樣對他吐芯子、擺尾巴：“你們這些人類真是可笑，不懂得享受死亡和睡眠的美好——那種絕對的寂靜、超脫、虛無！不過既然你喚醒了我，我就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與此同時，你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說罷它咧開大嘴，狡黠一笑，鉆入西望的胸口，消失不見。

西望覺得心臟像是被利劍穿透，身上的每個毛孔、每根神經都痛得快要炸開，他癱倒在地上，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劇烈的疼痛感才消失。西望慢慢從地上爬起，扯開T恤領口，借著透過窗欞的銀色月光，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本來有個書本形狀的胎記，現在竟然變成了烈火般的紅色！

在這個奇怪的仲夏夜里，似乎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老屋外，蟲鳴聲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