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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昊昊蒼天(2)

御苑中竹影瀟瀟,一片晨曦朦朧,禁中侍衛正在清點長明宮宮奴人數,玉階之前,青衣烏冠、環鬢累累跪了滿地。不斷有年輕的女子被帶出去,伴著殘雨凄迷,一行行隊伍蜿蜒而至洞開的宮門,遺一路悲聲與哀涼。

離司不料外面是這等情形,心中百味雜陳,一時竟忘了該命他們安靜。無意間抬頭,卻見九公主自回廊盡頭徐緩而來,幽然駐足于殿外高大的廊柱旁,靜靜看著眼前凄慘的場面。

微風中,她墨色的長發幾欲委地,沿著云絲長衣悄然流瀉,便似一襲淡墨輕煙,浸染了面前繁華江山,素色如海。殿檐飛起挑破天空,絲縷云光穿透重霧悄然而落,于那白衣素顏之上淡淡傾灑,漸作一片霞色似血。她似厭惡這莫名的光亮,靠了廊柱微微側首,半掩的雙眸底下眼波淡漠,冷冷如秋水寒霜。

離司上前輕輕喚了一聲:“公主?!?

子嬈慵然抬眸,見是離司,唇間無聲泛起一笑,“離司,你可還記得七年之前,瑯軒宮中那一夜?”

淡言輕語飄落,離司心頭卻似被一只冰涼的手驟然握住,那一瞬間呼吸停滯,多年塵封下的記憶如洪水破冰,自遙遠的深淵洶涌而來,挾一路尖石碎屑生生撕裂痊愈的血肉,直將人重新卷入黑暗與恐懼。

那一夜,七年之前,瑯軒宮中也是這般白幔飛舞,長夜將盡,襄帝駕崩的消息尚未公眾于世,重華宮派出的影奴已然闖入瑯軒宮。

刀光劃破錦屏,血色濺上羅帷,負責保護婠夫人和九公主的侍衛不斷倒下,宮奴的驚恐慘叫化作鮮血,凝固在滿院冰冷的雪地之上,如一片片殘梅凌亂綻放。

離司躲在御藥司的石柜夾層中,瑟縮于角落,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透過狹窄的縫隙眼睜睜看著當初帶她入宮,方才匆匆將她藏入此間的廖公公頭顱飛落,一道熱血濺入柜中,和著淚水滑落于臉頰,成為每一次深夜驚醒時最為殘忍的顏色。

那一夜漫天白?;骰鹕?,在華美的宮殿上空狂肆飛舞,殺出一條血路的九公主在被挾持的母親面前丟落長劍,看亂刀齊下,宮中僅存的數名護衛慘死于前。

血如河,洗過玉磚鸞紋、瑤池瓊階,映出烈焰吞噬一切灼目的光。那一夜父喪宮傾,那一夜家毀族亡,記憶最終止于母親邁上王陵神道時凄美絕艷的背影,烈烈祭火,燃盡長天。

玄塔之下千日靜修,仇恨如被魘鎮多年的妖孽,在這日宮人的哀戚之下破土而出。天地無親,何仁之有?縱然傾重華宮所有人的性命,又如何能洗清滅族弒母的血海深仇?子嬈細媚的雙目漸漸泛起森寒殺意,身體中翻騰的血液似不能止,袖中雙手卻冰冷如澌。

忽然之間,隔著龍樓鳳閣隱有細弱的女聲傳來,字字哀哀,是一首凄涼的歌謠:

天之蒼蒼,地之茫茫,天寒地凍,風吹草黃。

天生我何,宿命無常,地養我何,世情悲涼。

鴻雁于飛,我行其旁,悠悠昊天,憐我其殤。

鴻雁哀哀,我心其亡,悠悠昊天,憐我其殤……

歌聲于晨霧深處漂浮,初時只是一人低唱,漸漸卻有眾人相和,其聲切切,哀傷欲絕。子嬈似被矍然驚醒,茫然抬頭聽著,許久之后,終有一縷嘆息幽然轉落。她伸手以指尖托一絲晨光清澈,雙目輕闔,轉身向殿中徐行而去。

殿中伯成商正與東帝商議倉原戰事,忽見九公主未經傳召徑直入殿,待到御前優雅俯身,寬大的裙裾曳地如云,抬眸一視,媚色如煙。

伯成商起身退避行禮,暗中卻蹙了眉頭。太過妖冶的女子,傾國傾城傾天下,幽、襄兩朝前車之鑒不遠,如何不令人心驚?這出身巫族的九公主自幼便放肆乖張,跋扈如太后也時常懼她三分,如今雖被囚禁多年卻仍不見收斂,只怕非國祚之福。

子昊停止說話,微微抬眼,靜看了子嬈片刻,“子嬈,你哭過,發生了什么事?”

子嬈伸手撫上臉頰,意外地觸得一抹輕暈的濕意,她漫不經心一笑,丹唇微啟,“臣妹懇請王兄,開恩赦了重華、長明兩宮宮奴,那欽天司的折子,不準也罷。”

話未落音,近旁的伯成商雙目一抬,隱含的不滿與警惕化作一道銳利目光刺于她身上。

子昊斜倚軟榻,一盞暖茶握于掌心,面上未見絲毫情緒,“說說你的理由?!?

子嬈眼波轉處,鳳眸微垂,淡聲道:“數千人一起哭哭啼啼,叫人聽了心煩,倒還不如昨夜那些影奴,一杯鴆酒賜死了事?!?

面前的玄玉地磚光亮如鏡,倒映她清柔的身姿,雪衣鋪展,如一朵幽蓮靜靜綻放于無邊墨色之上,絲毫不見昨日中宵掖庭司中處置叛逆者時絕冷的姿態。

子昊目光從她面前掠過,闔了雙眸暫未作答,整個大殿寂靜無聲。片刻之后,他睜開眼睛淡淡一笑,“前幾日,朕見你倒并不是這么想的。”

子嬈眉眼略細,迎上他的目光,曼聲道:“王兄不計前嫌,恩準那女人仍舊入葬王陵,她卻哪配這般興師動眾的陪葬?數千性命去便宜她,倒不如臣妹做了善事,積了陰德更好。只不知王兄準是不準?”

她同他說話向來隨性,便是人前也不見收斂,直聽得伯成商老眉頻鎖。子昊卻毫不在意,靜靜與她對視片刻,忽而唇角淡挑,閃過絲別樣的意味,“好,那朕便準你所請。”雷霆雨露,皆是王恩,“傳朕旨意,太后葬禮以陶俑代替眾宮奴殉葬,與重華宮有關之人全部發往岐山王陵,限時燒制陶俑、修筑地宮,完工之日一并遣散,此后永不得踏入帝都一步?!?

所請得準,子嬈亦不見十分喜悅,只叩謝了王恩,娉婷起身。伯成商看她一眼,終忍不住自案前拂袖而起,“主上,老臣有一言勸諫。”

子昊抬眸,笑了笑,“昭公請說。”

伯成商肅容道:“主上,我朝自望帝立國,祁帝遷都,國祚延綿近八百年,本是諸侯歸心,九域安寧。但自幽帝之時,先后寵幸瑤夫人、酈夫人,以至朝政荒蕪,更為那酈夫人枉興兵戈,以至亂起中州。及先帝登基,先是迷戀巫族之女,復令王后禍國亂政達二十年之久。紅顏禍水,女主之害,主上豈不亦有切膚之痛?如今禍亂初定,九公主便于御前妄議賞罰、干涉朝政,今后難保她不是第二個酈夫人,第二個鳳后!更何況,斬草當除根,眼前留下重華宮眾人性命,只怕將來后患無窮,老臣,深為我主憂之!”

子昊半垂眼簾,緩緩淺啜手邊清茶。細瓷薄盞中湯碧如玉,嫩芽成朵,浮沉不止。許久,茶盞放下,淡淡語聲響起,“紅顏禍水,朕倒不以為然,昭公言重了?!?

“主上……”

子昊輕輕一抬手,眸色清靜探不出喜怒,“昭公用心良苦朕清楚,朕非先王,身邊之人自有約束,昭公不必憂心。”

他話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顯然不欲再討論此事。子嬈在旁可有可無地聽著,唇角噙一抹幾不可見的淡笑,對于因她而來的指責置身事外,不驚亦不怒,仿佛眼前一切皆與她無關。卻聽子昊再道:“戰事未平,國逢大喪,許多事情亟待處置,刻不容緩,明日昭公還朝,便以丞相身份攝政監國吧?!?

伯成商大驚失色,不及堅持方才的諫言,拂襟跪下道:“主上,這萬萬不可!主上已過冠禮之年,早應親自聽朝理政,豈可由臣子攝政?老臣斷不敢從命!”

子昊道:“國事繁雜,千頭萬緒,朕身子倦怠,縱要親政,也是有心無力。你不必再行推辭,帝都之內朕予你專斷之權,他日若有萬一,朕信你絕不會有負社稷。子嬈,你過來,替朕拜謝昭公?!彼穆曇羟宓?,似已帶了倦意,伯成商一凜抬頭,震驚之余,竟忘了言語。

子嬈悠悠瞥了子昊一眼,淺淡一笑,移步前行,斂了袖袂,低了蛾眉,于伯成商身前以嫻雅的姿態婉轉叩拜,屬于王族的高貴與斂眉時一抹幽涼相融,呈現出一種奇異而冷艷的美。這一拜是為國、為他,還是為自己,她并不想去分辨清楚,眼前白發蒼蒼的老臣不負這鄭重其事的大禮,她也不愿違逆他一片苦心。怕她任性得罪于朝野,一拜之下為她鋪下后路,留下靠山,若有一日……若有萬一……她垂眸輕笑,低低一嘆,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要這些做什么?

伯成商連忙向旁避讓,不敢僭越受禮,眼前女子冷麗清澈的眼神幾乎令人不敢逼視,他突然覺得方才的指責有些貿然,或許當真太過唐突了。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抬頭望向東帝,似有話要說,滿腹言辭卻在那如雪的面色與平靜的注視下皆盡冰封,僵跪片刻,終于深深叩首下去,眼前一片老淚縱橫,“老臣戴罪之身,蒙主上不棄,得列朝堂,托以國事,信任有加,臣蒙此恩,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必以身事國,雖萬死不敢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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