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洗馬中原
- 歸離(《醉玲瓏》前傳)
- 十四夜
- 4595字
- 2016-03-14 10:10:17
昔國境內的終始山是驚云山脈的分支,驚云奇峰連綿至此,山勢緩落,與逐漸開闊的平原相接,形成一處群嶺環繞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東南兩面,則分別是九夷族舊國以及國勢強盛的楚國。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將這片風景奇秀的土地賜予王姐子昔為封地,是為之昔國。
一行人進入洗馬谷,眼前連綿起伏的山脈如兩條巨龍蜿蜒盤踞,將峽谷環抱在群山中央,深不可見。身處此地,目所能及只是一片無垠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馳上一側山崖,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停韁勒馬,面對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無不生出贊嘆之情。
蘇陵帶馬上前,“主上,前面便是九夷族暫居之地了,我們不如在那兒稍作歇息。”話未說完,忽然扭頭聽了聽,笑道,“今天倒來得巧了。”
子昊在他說話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峽谷口,只過得這片刻,便有一陣巨大的響聲清楚地傳來。聲音由遠及近滾滾而至,速度之快,令人仿佛突然身陷千軍萬馬之中,似聞萬象齊喉,重石墜落,伴著腳下巨雷隆隆,連山川大地亦隨之震動不已。
循聲望去,眼前峽谷入口率先出現數匹矯健的驪馬,緊接著,十匹,百匹,千匹……龐大的馬群迅速沖入山谷,飛蹄揚塵,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黃色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塵。
眾人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馬群,只覺心神激蕩。蘇陵將馬鞭一揚,傲然道:“主上,這便是洗馬谷中飼養的戰馬,這些年悉心經營,如今已足夠裝備天下任何一支軍隊,沒有哪國的馬會比它們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過滾滾不絕的馬群,似有清冽的鋒芒瞬息閃過。離司好奇地問道:“蘇公子,這么多戰馬,任它們這樣隨意奔跑,若走丟了怎么辦?”
蘇陵抬手前指,“昔國自來有一套特殊的御馬術,這數千匹戰馬其實只需幾個馭奴即可,你們看。”
眾人凝神看去,果然發現其中幾匹馬背上有兩個體形瘦小,發膚黝黑如炭的馭奴。那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處,不時在馬背之上跳躍移動,身手靈活如猿猴,嘴中不時發出短促而奇異的哨聲約束戰馬,但因身形膚色毫不起眼,若非蘇陵指點,當真不易發現。
子昊似乎興致極好,突然一帶韁繩,朗聲道:“走,我們入谷去!”說罷領先策馬沖出,墨烆、離司立刻跟上,蘇陵、且蘭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側縱馬急下,頓時融入浩蕩的馬群之中。
眾人一路隨奔馬疾馳,待到沖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開朗,且蘭渾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馬停了下來。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廣袤若草原般的大地,無邊碧草連天,天空湛藍如水,陽光毫無顧忌地灑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斷反射出淡金碎銀樣的光澤,潔白的浮云落在湖畔,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隨意流瀉,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點點散布著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間,且蘭恍然以為回到了九夷族故鄉。
如此平靜而美麗的地方,已經有多少年只能在夢中留戀、思念,她幾乎不敢再策馬前行,生怕驚擾了這樣的景象,一種強烈而復雜的情緒沖上心頭,幾令淚水奪眶而出。
“公主。”身邊突然響起蘇陵溫文爾雅的聲音,且蘭匆忙一閉目,轉身看去。
蘇陵策馬靠近,對她笑了笑,道:“一直沒有機會跟公主道聲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國當年收留九夷族人,實際上是要牽制公主不能威脅帝都,還望公主能夠諒解。”
且蘭不想他如此坦率,微微一怔,道:“公子言重了,是我應該向公子道謝才對,無論昔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畢竟在此得到保全,這份援手之情,且蘭和族人會畢生銘記。”
蘇陵微笑道:“古將軍的軍隊就駐扎在谷外不遠處,公主是否要與他們會合?”
且蘭思量片刻,抬眸問道:“公子與東帝不辭千里來到洗馬谷,應該不僅僅是送我與族人會合這么簡單吧?”
蘇陵點頭道:“主上親臨昔國,自然是有重要的打算,對于九夷族來說,前面之路也有無數種可能,不過要與族人留在此地,抑或是其他,公主可以自行決定。”
且蘭的目光越過他身后,望向山野間那幅悠然明美的畫面,笑容之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無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寧,其實根本別無選擇,對嗎?”
蘇陵道:“公主若是選擇留下,我會以昔國儲君的身份保證,九夷族在昔國領土中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且蘭微一帶馬,回頭笑道:“公子美意,且蘭銘感在心,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保護族人,讓他們不再為仇恨拼殺,也不再流血犧牲,永遠這樣安寧地生活下去,這是我的責任!”
女子溫柔而堅決的話語,如同陽光劃過天際,映得蘇陵眼中驀然一亮,且蘭卻已縱馬向前,奔向不遠處遼闊的草原。
眾人離開九夷族暫居的地方,開始繼續往山谷深處而去,一路上快馬不停,深入終始山腹地,終于在日落前來到了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除蘇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來到這深隱于群山中的峽谷,沿途看似悠遠平靜的山林中實際暗哨重重,若無人帶路,根本無法接近這方圓數十里地。且蘭是親身帶過兵的人,一路發覺這峽谷設兵布陣防御森嚴,竟如一個嚴謹有度的大軍營,不但隱秘,而且易守難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縱有皇非、姬滄這等人物率大軍前來,怕一時間也難以攻克。
不多時到達嶺前,與初時只見鳥飛猿啼、古木參天的山澗相比,陣陣吶喊沖殺、劍戟相交的聲音頓時清晰地傳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開闊平坦,足以容納數萬人齊聚,遠處飛騎揚塵,馳驟縱橫,似是輕甲騎兵正在交鋒對陣;近處令旗翻舞,變幻無窮,卻是步兵演練陣法。眾人并未深入,只從旁觀看,但他們剛一出現,前方點將臺上便有兩人轉頭看來。蘇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將手中馬鞭一擺,示意他們不必來見,兩名將領遙遙欠身致禮后,繼續督促戰士操練。
眾人下馬,子昊在這處高丘之上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問蘇陵,“多少人?”
蘇陵從容答道:“五十萬。”
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齊齊轉頭再往谷中看去。且蘭先前雖隱約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時心中的震驚仍未平復,不想歷來韜光養晦的昔國竟暗藏了這樣一支精兵,但再三審視,卻覺得這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萬大軍,那幾乎已與整個楚國的兵力相當。
幾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舊,不帶半分驚訝。
只聽蘇陵繼續道:“三萬騎兵,兩萬步兵,洗馬谷屯兵五萬,備馬三萬六千匹。谷中將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堅者不進,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騎、射,有一者不知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請軍法處置。自主上傳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時間挑選這些人,又用了三年時間以最嚴酷的方式訓練調教,主上若要用這些人,一可當十,十可當百,五萬,便是五十萬。”
子昊始終不曾回頭,此時俯視整個山谷,各處布置盡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隱含了一絲極淡的贊賞。
他身后的蘇陵一襲長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鋒戾氣,很難令人想象他領軍布陣的模樣。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調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軍隊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蒼翠如染的山嶺已漸漸籠入霞色交織的余暉之中,萬山如海,托起了無邊無盡燃燒的云火。子昊迎著夕陽看了看天色,輕輕一合目,“很好。”轉身迎上且蘭訝異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時間還來得及,帶你去冶廬看看,十娘這幾年應該又研究出不少好東西。”
且蘭不禁問道:“冶廬是什么地方?”
子昊負手舉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廬是為這數萬將士煉戈鑄劍之處。寇十娘是后風國冶劍大匠寇契的女兒,冶廬多年來一直由她主持。”
且蘭心中越發驚奇,當年楚、宣兩國亡后風時,曾兵圍皓山以求冶劍之術,寇契怒折數把名劍,焚山毀家,冶劍之術自此失傳,不想竟有傳人。默默隨他走了一會兒,她忽然道:“精兵、良將、快馬、利劍,奇謀、絕陣,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你只是不屑與我為敵罷了,這三年復仇,真真便是一個笑話。”
她轉身,面對這個險些使整個九夷族萬劫不復,又突然將無限光明送到他們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眸中,深深映出他不變的笑容。
子昊微微抬了抬眸,卻沒有回答她。有些話,根本無從說起,原本也不必多說。或許她已經看出端倪,或許她永遠也不會想到,九夷之戰,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機,步步經營的賭局。整整七年,重華宮中那個女人何其精明,并不強大的九夷族,是他信手拈來的一枚棋子,進退殺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個人猜出了他的謀劃——一個最應該阻止,最后卻毫無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長明宮中短暫的密談,隱晦的話語牽出縝密的布局,最終歸于一個驚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個高雅聰慧的女子,將她的性命、她的女兒、她的國家和族人,以一種平靜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換取了一個承諾。
傾一國而算天下,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東帝。棄一國而守天下,卻是九夷族女王曾經的決絕。
幾人正說話間,幾匹快馬自谷口馳入,一路深入,瞬間近前。未等馬停,當先一個黑衣女子已經飛身而下,遠遠便傳來輕快的笑聲,“十娘見過主上!主上竟然這么快就到了,也不事先派人通報一聲,若知道主上今日便到,我們昨天便進谷來了!”
這女子似比且蘭大上幾歲,五官說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間明媚爽朗的風韻卻使得她整個人就像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朵,便有著引人的美麗。她身后幾人皆是一色玄衣勁裝,以她馬首為瞻,一一趨前行禮,子昊對他們點了點頭,看向十娘,唇畔有著愉悅的笑容,“十娘的性子還是這么急,剛說我們去冶廬看你,你就先來了。”
十娘抬頭道:“冶廬那邊盡是些破銅爛鐵,荒山野嶺又悶又熱,到處都是飛灰揚塵,主上去那里干嗎?若是為了看劍,我已替主上帶過來了。”
子昊目蘊淺笑,“如此聽來,十娘倒像是來找我訴苦的,打發你去那種地方,一待便是數年,也著實委屈你了。”
十娘的父親生前曾與商容有結拜之義,后風亡國時商容將她救出,帶入宮中撫養,在離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東帝起居,主仆感情甚篤,因此說話并不像別人那般敬畏小心,頓時笑道:“主上算是說對了,我今天來還真是想請主上準我離開冶廬一趟。”
“既然來了,便去看看你的劍。”子昊一邊緩步向前走去,一邊問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為了那《冶子秘錄》?”
十娘道:“主上已知道了,當年皓山大火,我以為此書已然焚毀,可聶七傳了消息過來,這書竟在楚國重現蹤跡。《冶子秘錄》是先父畢生心血所在,其中記載的冶金、鑄劍、機關之術,比我憑記憶所知要詳細百倍。主上,這本秘錄說什么也不能落入他國之手!”
子昊微微頷首,“秘錄的真偽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讓你下山一趟。子嬈現在正在楚國,你可與聶七一同前去,一切聽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謝主上!若能取回《冶子秘錄》,十娘敢給主上立下軍令狀,必讓咱們軍中將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劍那樣的利器。”
子昊不由失笑,“你也恁地貪心,浮翾劍乃是上古神器,豈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蘭,眉眼略揚,半是玩笑半認真地道:“人說寶劍贈佳人,浮翾劍自是要配且蘭公主這樣的美人才好。不過主上不會不知道,這浮翾劍乃是當年白帝贈與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吧!”
她促狹的笑容令得且蘭微微一怔,轉頭正遇上子昊溫潤的目光。那幽深的注視融入了山林間明凈的陽光,若有炫目的色澤微微浮動,仿佛秋色下瀲滟蕩漾的湖水。他便這樣看著且蘭,似想知道她會說些什么,一種出其不意的溫暖自他的微笑中輕輕蔓延,動人心腸,且蘭突然被那目光攝住,腦中竟是一片空白,不由雙頰微紅。見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動,終于放過了她,負手轉身,抬眼間卻望向了千山云外遙遠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著相了。”
如常的笑語落入耳中,驀地令身邊幾人同時生出異樣,山風之中青衫淡渺,那種無從把握的感覺令人心頭無由一空。十娘和蘇陵對視一眼,目帶詢問,蘇陵好似有話要說,目光卻在且蘭身上微微一停,最終卻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