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愛上與自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借此滿足自己無力改變的生活,還有欲望。
——蘇小魚
1
蘇小魚是在等待出租車的時候接到電話的,三月的上海,午夜風中冷得刺骨,大樓下空車不多,她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還是被人家預約的,司機正探頭說話,“小姑娘,你是在這上面上班的吧?下回記得先打電話叫好車,否則有得你等了。”
凍得直哆嗦,蘇小魚說話都不利落,“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是剛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這個點穿套裝下來的就那幾個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數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會背了。你還不算遲的呢,兩三點照樣有穿西裝打領帶的在這兒等車,我說你們一年拿多少錢哪?做起來這么不要命。”
人家司機大叔都把他們的作息時間摸得門清了,看來她真的是經驗不足,居然連事先訂車都不知道,蘇小魚無奈,來不及答話,手機鈴聲就響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來的時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后,這個點還有誰找她?難道湯仲文又在資料手冊上發現什么錯處,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里一急,蘇小魚按接通的時候手就落得快了,電話號碼都沒來得及看,那頭傳來的聲音竟是陳蘇雷的,語調自然,生生把一個午夜電話說得天經地義。
他說,“小魚,你在哪兒?干嗎呢?”
午夜,那頭又是個只和她吃過一頓飯的男人,這樣的一個電話,她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就應該立刻義正辭嚴地反問回去——先生,你知道現在是幾點鐘嗎?
可是那聲音落到耳里的一瞬間,她的耳廓竟不自覺地泛紅了,心跳加快,又沒來由覺得快樂,兩杯紅酒以后的效果。
完了,她好開心,他打電話給她,她真的好開心。
街道清冷,來去的多是亮著頂燈的出租車,蘇小魚答了幾句之后就站在街沿上握著電話不動彈,跟她聊天的司機還在等著樓上的客人下來,倒是熱心,一轉頭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車就替她叫下了,還伸頭招呼,“小姐,有車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夢初醒,完全不在狀況內,他看得奇怪,正想接著再問一句,后頭又有車斜插過來,車身墨黑,低矮晶亮,線條剛硬,一閃之后便貼著街沿停下了。
上海這個地方,夜半之后就會突然冒出許多難得一見的好車來,空闊高架上穿梭馳騁,速度驚人,白日里根本無法想象的景象,司機大叔開了多年出租車,到底是見過點世面的,但仍是被面前這輛鎮住,盯著它不自覺地目眩神馳,要說的話都忘了。
蘇小魚也在發愣,對著停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的車子,車門被推開,的確是陳蘇雷,清冷午夜,他襯衫外居然只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襯衣袖口翻起,更顯得年輕,坐在車里對她笑,“上車吧,外面冷。”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進一輛真正的跑車內部,座位很低,雙腿幾乎要平伸在前方,車廂里很暗,只有面前復雜的儀表盤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鋪開來。
在這個男人身邊總有些不在狀態,蘇小魚好不容易拉下保險帶之后居然還找不到插孔,正窘著,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覆上來,也不說話,抓著她的手輕輕按了下去,“咔嗒”一聲合上了。
她從沒想過與另一個人的身體接觸能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震動,掌心里瞬間滾燙一片,指縫都膩了,倉促抬頭,他卻已經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顯過了,聲音還是笑笑的,就說了兩個字,“坐好。”
什么?她沒聽明白,但是眼前靜止的景物突然飛一般掠起,啟動時澎湃的后座力將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嚇壞了,她全身力氣都用來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聲,雙手死死抓著椅墊,手指都掐進皮面里去了。
這么快的速度,他居然還有閑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聲朗朗,整個車廂里都仿佛有回聲。
2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來,午夜,高架空蕩開闊,弧形柱燈兩側輝映,一路都是幻彩流光。
驚魂未定,蘇小魚哪里顧得上欣賞,勉強鎮定了一下才開口,“你上次開的不是這輛……”
“嗯,這輛閑得久了,偶爾遛一下。”
聽上去像是遛狗……蘇小魚聽完默默。
“加班?這么晚才從公司出來。”
“嗯,這個點不算晚了,還有些同事在公司忙著呢。”
陳蘇雷一笑,“這就是投行了,女人當男人用……”
“男人當牲口用。”蘇小魚接得快,說完自己笑起來,捂著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
他這次眼光在她臉上停駐的時間稍長了一點,“不覺得累?這么算下來,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幾個小時。”
“還好,有目標就不覺得累。”說到這個蘇小魚就振奮,小拳頭又握起來了。
“目標?”
“你不是知道?”
他點頭,“賺錢,還房貸,還完了再買,再還,對吧?”
“嗯!”蘇小魚用力肯定,換來他的笑聲,心情大好的樣子,笑完側過頭,看著她開口,“說得好,我喜歡。”
他說喜歡,明知是玩笑,但她卻因為那兩個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揚。
“餓不餓?我們去吃宵夜。”
“這么晚……”蘇小魚為難,低頭看表,十二點都已經過半了,想拒絕,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又補了兩個字,“坐好。”
有了前車之鑒,她這回條件反射了,聽到那兩個字之后立刻一手抓住門側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險帶,一聲轟鳴,黑色的車身又貼地飛了出去,討論到此結束。
馬來人開的餐廳,古北公寓樓底層,這個點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門口停滿了一溜好車,走進去燈火通明,每張桌子都坐了人,三兩朋友邊吃邊聊,甚至還有一個人出來吃東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邊翻雜志一邊篤悠悠吃著,看得蘇小魚兩眼發直。
陳蘇雷明顯是這里的熟客,一進門說馬來英語的老板就很高興地迎上來帶座,硬是拆開了兩張拼桌,為他們在沙發邊找了個好位置,兩個人還討論了一會今天的時鮮蔬菜以及新進海鮮,老板娘在旁邊樂呵呵記得起勁,還時不時好奇地瞄一眼蘇小魚,害得她只想把臉埋進菜單里去。
沒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她最后只要了一碗粥,嘗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這么好是有原因的,簡單的白粥都煮得美味無比,米粒香甜,一粒粒從舌尖滑過。
“這個不錯,嘗嘗看。”陳蘇雷的聲音,一抬頭那一筷已經到了嘴邊,他動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經到嘴里了,是一塊春筍,腌得青嫩爽口,她卻吃得臉頰都紅了,頭都抬不起。
對面有聲音,“為什么那么喜歡買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蘇小魚暫時忘了臉紅,想了想再說,“就想在上海有個家呀。”
“你哪里人?”
“我上海出生的,爸爸媽媽支援內地,就跟他們去了,在小鎮長大的,讀大學了才回來。”
“沒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說得很簡單,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這次倒是沒有笑,她反而不習慣,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眼睛垂下來,睫毛細長,陰影婆娑。
“燙的。”耳邊有聲音,他伸手過來,從她手里把杯子抽了過去,又拿了勺子給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溫和。
“這是拉茶,沒冒煙,不過很燙,要小心。”
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是個孩子。
而她又不知說什么好,接過勺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沒用,原來在乎一個人對自己的印象,反而沒辦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時的樣子,怎么都覺得笨拙。
但他興致倒是很好,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開始跟她聊起東南亞的美食,餐廳里燈光明亮,人人表情閑散,氣氛輕松,漸漸蘇小魚也放松下來,說到愛吃的東西用力點頭,眉眼彎彎地笑。
結果這頓宵夜一直吃到兩點,一路清冷空曠,但他卻開得緩慢,夜半兩點,這樣的好車在寬闊大道上閑庭信步,很稀奇的風景。
陳蘇雷本不是話多的男人,她不開口,他就更是安靜,眼睛看前方,一臉思索,偶爾看她一眼,她已經累得有些恍惚,睡眼朦朧,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覺得愉快。
到后來她就真的睡著了,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又堅持到宵夜結束,扣安全帶的時候她就已經眼皮沉重,車啟動后暖風一起,更是睡意上涌,心里念著不能睡不能睡,卻好像念的是催眠曲,兩三遍之后就撐不住了。
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臉竟然已經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潮潮的,太丟臉了,她都不知道怎么把頭抬起來。
車還開在高架上,她家租的房子在閔行,這時正經過幾條高架交匯的地方,燈光絢亮,游龍錯落,周圍全是住宅區,兩點都過了,有些窗戶里還未熄燈,黑色幕布上稀疏點綴,遙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睡意還在,臉頰下是他的肩膀,溫暖厚實,一開始是不知如何是好,后來竟是不舍得動彈,或許是個夢吧,這樣美的景致,還有身邊的他,不想動,不想破壞這一切,怕一動便會煙消云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只手,肩膀微微傾斜,又低頭看過來,蘇小魚來不及閉眼睛,被他看了個正著,窘起來,額頭都紅了。
心情很好,陳蘇雷看著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蘇小魚微笑。再怎么精神十足,到底是個女孩子,累了一天,上車就摜頭摜腦,在自己肩頭上睡了一路,細長睫毛,兩頰暈紅,更顯得眉目如畫,他已經很久沒有嘗試過與人這樣親近了,但這一路竟覺得愉快,又為了她醒來的表情莞爾,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帶著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潤澤晶瑩,黑暗中閃閃發光。
他最后堅持把她送到租來的房子樓下,六層的老式民宅,大門沿街,整棟樓都是暗黑一片,四下無聲無息。她走進樓道的時候踏亮了感應燈,然后回身對他招手,暈黃燈光里小小的一個剪影,孩子一樣。
打方向離開,再次躍上高架的時候他就用了全速,風馳電掣,兩側燈光弧線連綿,周圍的車輛都仿佛玩具,瞬間便被拋到腦后。他從來都是享受這樣的感覺的,但今天竟覺得有些無味。
不可思議,放慢速度之后陳蘇雷又看了一眼身側的空蕩座位,或許她的確是特別的,一而再再而三,這樣一條小魚,竟然讓他快樂。
3
家里一片安靜,爸爸媽媽房間的門是合著的,蘇小魚之前打過電話,他們也就沒等門,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進浴室匆匆洗了一個戰斗澡,往床上倒的時候眼睛都是合著的。
早晨鬧鐘響了很久她都無知無覺,最后還是媽媽走進來叫,蘇小魚看了一眼時間就跳起來,急忙穿衣服。
蘇媽媽心疼了,一邊幫女兒準備早飯一邊念叨,“一天就睡兩三個小時,這怎么夠啊?還不把人折騰死了?”
蘇小魚正刷牙,滿嘴泡沫聲音含糊,“媽,我們那兒都是這樣的,還有人通宵待在辦公室的呢。”
蘇媽媽吃驚,“通宵?待在那兒干嗎?”
“工作啊。”蘇小魚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出的門,往公車站走得時候蘇小魚才想起來,怎么一早上都沒見著自己的爸爸,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但一輛公車從身邊開過去,斜斜靠站,心里一急,她拔腿就奔了過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擠上車的時候蘇小魚長長出了口氣。
等下打個電話回家吧,這么下去,她什么時候才能坐下來跟爸爸媽媽好好聊一會啊?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果然看到幾張隔夜面孔,比利正在電腦前忙碌,頭發蓬亂,滿眼血絲,看到她“嗨”了一聲,聲音啞到不行。
還顧不上回答,身后又有聲音,“蘇小魚,你過來一下。”
一回頭看到湯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鐵灰色的西裝,徹夜工作到這個時候,他居然仍舊是紋絲不亂的樣子,衣服上一個褶皺都沒有,只有微紅的眼角泄露一點疲憊,相比辦公室里其他狀甚凄慘的同事,蘇小魚立刻對這位頂頭上司佩服到五體投地。
跟著湯仲文走進他的辦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資料手冊攤開放在電腦旁,上面已經有些標記過的痕跡,湯仲文表情嚴肅,她心里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么了?有什么事嗎?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并購分析)我才開始做,不過今晚12點之前一定能夠完成。”
他已經坐下來,雙手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跳出復雜的表格,“這是被收購方5年的財務預測模型,你看一下,做完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發生的并購分析)以后抓緊時間做一份運營情況假設,如果需要幫助,直接問比利。”
“好的。”蘇小魚立刻領命,轉身要走,又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文森,這個你做到幾點?”
他聲音平靜,“五點。”
仰望了,蘇小魚再也無話可說。
走回自己座位之后比利也走過來,看了看她手里抱著的東西,啞著嗓子說話,“文森給你的?”
“嗯。”蘇小魚點頭。
她的樣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來,“昨天晚上那家伙夸你來著,沒有你提早完成資料手冊,我們也沒那么快做出這份東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夸獎,雖然不是親耳聽到,但蘇小魚仍是開心,笑起來,兩眼彎彎。
“好了,我現在回去洗澡換衣服,晚上見。”
“好,晚上見。”已經打開電腦,蘇小魚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楊燕一樣忙到不行,中午的時候蘇小魚獨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開飯盒之前看了一眼旁邊的椅子——當然是空蕩蕩的。
明知沒人會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把頭轉了回來。
吃完之后打電話回家,爸爸接的電話。
“爸,我今早沒見著你。”
“哦,是小魚啊。一早出去遛彎,回來你已經走了,唉,現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見。”
聽爸爸的聲音挺正常,蘇小魚倒是放下一點心來,小小撒嬌,“上班呀,要賺錢的嘛。”
那頭嘿嘿笑了兩聲,“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