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廚房寬闊,木質餐桌旁邊散放著幾把高背椅,周隨意坐下,看著曼曼的背影,剛才吃了藥,突然覺得有些困,匆忙被叫回國,許多盤根錯節的事情需要處理,家里氣氛很差,只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其實他最是討厭所謂最上層的那一套,風光背后,盡是爾虞我詐,今天高高在位俯視眾生,明天誰知道會跌在哪個爛泥坑里翻不了身?多年的兄弟,恩情義氣,都是浮油一般,熱氣騰騰的時候香得入肺,一旦涼了,都來不及地撇個干凈,看得多了,只覺得厭惡。他自幼跟著母親,上海才是他感覺最舒服的地方,無盡想念曼曼清澈如水的笑容,所以事情一辦完,就連夜飛回上海,可能忙得過了,在飛機上就有點發燒,沒去找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憔悴的樣子,沒想到她居然跟著任潯跑來了。乍眼見到她,只覺得心里一喜,可是她站在任潯身邊,怎么看怎么刺眼,現在好了,她小小的身子,背對著他,忙忙碌碌的,感覺溫馨,眼前的畫面好像已經看了無數遍,心里平靜喜悅,只想一直這么看下去。
白色的面條在沸騰的水中翻滾升騰,好像散開的白色長瓣菊花,想找瓷碗盛出來,一回頭,看到坐在桌邊的周,困倦欲眠的樣子,眼神已是蒙蒙的,曼曼不由瞇眼笑,“周董,這個面條你還吃不吃?”
“叫我周。”他突然回神,站起身,伸手打開上方櫥柜,取出碗筷來。
兩個人坐回桌邊,一人捧著一碗面條,晚餐還沒解決過,到了這個時候,曼曼也實在餓了,這碗面條當然和老趙的佳作不能相提并論,但是自己親手煮的,面前的景色又實在秀色可餐,她仍舊吃得津津有味。一抬頭,突然發現周和上次一樣,舉著筷子,一口沒動,只是看著她,不好意思地停下對面條的進攻,曼曼小小聲,“不好吃嗎?”
“不是,”他微微一笑,挑起面條,“第一次吃到曼曼煮的面,一定要好好品嘗?!?
臉紅了,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這么容易害羞,曼曼找話題,“為什么不讓美姨留下來照顧你?晚上想吃東西還要自己煮?!?
“美姨只是白天在這里,晚上我都是一個人待著。”
“她說上海話啊,你聽得懂?”
“我媽媽是上海人,美姨也是家里的老傭人,她說的話從小就聽熟了?!?
“啊——原來這樣?!?
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碗面很快吃完,曼曼自覺收拾碗筷,站在水槽邊,低頭洗碗,“有沒有看過生日快樂?”
“嗯?”這句話沒頭沒腦,周揚起眉。
“奶茶的生日快樂,很感人啊,哭得我眼睛都腫了?!?
“是電影嗎?里面有什么?”不想動彈,周仍舊坐在椅子上。
“有超級大帥哥古天樂,”雖然滿手泡沫,說到帥哥,曼曼還是有點手舞足蹈,“最后一次分別前,他在廚房一邊洗碗一邊唱歌?!?
“唱得很好聽?”
“不是,走音的。”
“那你還感動成這樣。”
“唉,你沒看過,不懂啦?!甭冻鰧ε椙俚谋砬?,然后自顧自哼歌,“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人,可以等待,當愛情已經桑田滄海,是否還有勇氣去愛——”搖頭晃腦,煞是陶醉。
不知為什么,一直很享受她的一舉一動,這時卻很想打斷她,“我沒看過,不過你應該學得很象吧,也走音?!?
她立刻打住,大眼睛不出所料地瞪過來,突然對著他身后墻上的掛鐘低叫,“呀——這么晚了!”
抹干手,曼曼走回客廳找自己的包包,“我要回家了?!?
他也站起身來,“等下?!闭f完徑自走上樓,撇下曼曼一個人待在客廳里。
“我可以自己叫車啦——”提高聲音,卻見他又從樓上走了下來,對著她微微笑,“轉過去,曼曼?!?
“干嗎?”聽話地轉過身,只覺得脖頸一涼,低頭再看,竟然是一塊剔透的翡翠,“我無意看到的,你一定喜歡?!?
“蘿卜——”,愣愣地托起翡翠,觸手冰涼,從沒見過這樣趣致的造型,鮮紅欲滴的小蘿卜,上頭綴著翠綠的纓子,雕工細巧,活靈活現,最難得的是,竟然有玉石天生成這樣絕配的顏色,就算她什么都不懂,也知道手里握著的東西有多么珍貴,“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啦?!?
紅絲線的兩端握在周的手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微燙的呼吸拂在她的脖子上,聲音低低的,“這是禮物,謝謝你陪我吃飯,所以一定要收,別動?!?
他的聲音好像魔咒,竟然讓曼曼真的動彈不得,脖頸僵硬,只覺得他的手指柔軟滾燙,細心地幫她打著結,指腹微觸到皮膚,好像一個個小火苗,從表面一直燒進她五臟六肺,渾身燙得只想跳進冰水里去。低著頭,竟看到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地抖,天哪!曼曼,他不安好心,清醒清醒,快逃快逃,這樣下去,喜歡上娘娘怎么辦?要是喜歡上他,一定會死得很難看,心里還有殘存的意志力大喊大叫,可是渾身不受控制,打個結而已,最多一分鐘,可憐的曼曼,竟感覺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終于聽到周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我們走吧。”
滾燙的呼吸和手指全都遠離,好像渾身力氣都被抽走,曼曼艱難開口,聲音抖抖的,“我,我真的不能要啦?!?
他已經當先往外走去,聞言轉回身,眉頭微微皺,“這不是你喜歡的食物嗎?難道我買錯了?”
“呃——”他說的是文言文?怎么難以理解?“誰說我喜歡吃蘿卜?”
“哪只小兔子不喜歡吃蘿卜,走了?!彼f的理所當然,轟的一聲,這次滿臉通紅,是因為一把無名大火,力氣又重新回來了,曼曼拔腿跟上,“你給我說清楚,誰是兔子?你說誰是兔子?。。。 ?
習慣性地,曼曼往駕駛座一側走過去,走到門邊,張開手討鑰匙。
“干嗎?”
“我開車啊?!?
“為什么是你開車?”
這個——曼曼小心翼翼地看著周的臉色,您的駕駛技術,還用得著我明說嗎?不過人家是病人,不好意思打擊他,謹慎措辭,“你不是發燒?今天還是我開吧?!?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都寫在臉上,還當他不知道嗎?不過的確有些困倦,周不再多說,伸手把鑰匙放到她的手心。
車里微微有些氣悶,按下車窗,平穩地轉上林蔭道,四下一片寧靜,隱約有蟲鳴聲,側頭,看到周坐在旁邊,頭側在椅背上,表情微有些疲倦。
“周董——”他斜眼看過來,連忙改口,“周,要不我還是叫車回去吧?!?
“你很吵!”很干脆的回答,讓曼曼瞪起眼睛,人家是擔心你等會開車回去會出問題好不好,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有點氣呼呼,不再說話,專心開車,方向盤握得緊緊地,把氣都撒在那上面,這車安靜迅速,轉瞬便駛入車水馬龍的大道上,車流嘈雜聲傳來,曼曼又伸手將車窗按上,所有的聲音頓時遠離,車廂里清涼安寧,感覺舒適。開上高架,兩邊燈火輝煌,一個個路口被拋到后面,好像轉眼目的地就近在眼前,下匝道前,曼曼再次開口,“就快到啦。”
身邊沒有回答,側頭一看,周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合,呼吸清淺,居然已經睡著了。
回頭繼續開車,真皮方向盤變得滑膩膩的,幾乎握不住,張開手心,放在出風口吹著,不是開著空調嗎?怎么這么熱!害得她手心都出汗了,怕自己會把車開到安全島上去,趕緊凝神靜氣,眼觀鼻鼻觀心,好不容易把車開到自己家樓下,又側頭看了身邊的娘娘一眼,這次實在忍不住,曼曼怨念大起,抓著方向盤額頭就砰砰地撞了上去,妖孽,她身邊這個一定是妖孽,怎么辦?看到他在身邊睡得這么香甜,五官線條柔和,睫毛長長地蓋住下眼瞼,她腦海里居然無法控制地浮現出無數兒童不宜的畫面,受不了了,再這么刺激下去,她,她,她也要變身了啦!
“你在干嗎?”身邊傳來疑問聲,抬起頭,周的臉正對著她,眼里笑意盎然,一時腦羞不已,不知道是因為又被他看到自己的糗樣,還是因為錯失能夠把那些兒童不宜畫面付諸實現的大好機會,曼曼沒好氣地回答,“到了啦,我要上樓了?!?
他微微笑,不再多說,打開車門下車,立在樓道前,曼曼舉步往里走,又回頭,終究有些不放心,“你開車回家,行不行啊?!?
笑意加深,他突然伸手,撫在曼曼的額頭上,一點點紅痕,襯著雪白的皮膚,好明顯,“下次要撞,撞我吧,方向盤那么硬,你行不行???”
啊——!他果然全都看到了,羞憤難當,曼曼轉身拔腿就跑,直到進門仍然氣喘吁吁,爸爸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她的模樣,都是一臉驚訝。
“曼曼,怎么啦?”
“沒,沒什么?!毖谥乜跀[手,曼曼還在喘。
顧爸爸名叫遠之,退休前是大學體育教授,這輩子最大的心肝寶,就是面前喘成一團的愛女曼曼,這時捋著袖子站起身,“是不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子把你追成這樣的?別怕,爸爸下去幫你教訓他。”
呃——曼曼瞪大眼,周不知道走了沒有,如果爸爸沖下去,這誤會就大了,趕緊拖住老爸的手,“不是啦,我怕你們等太晚,急著回家,才跑上來的,跟別人沒關系?!?
媽媽往廚房走,“遠之,讓曼曼坐下,我煮了銀耳羹,吃完夜宵大家睡覺了啊。”
捧著銀耳羹,一家三口在客廳沙發上團團坐。
“曼曼,你的老板怎么樣了?”
“還好啦,只是一點發燒,我看他滿精神的。對啦,媽媽,我今天跟著任老師到周董住的別墅,就在西郊賓館附近,那條小路好漂亮,兩邊好些老別墅,栽滿了薔薇花,香哦?!?
“那個地方,聽上去好熟,啊,遠之,以前小儀不是就住在那邊的別墅里,還記不記得?”
“不記得了?!痹疽恢毙Σ[瞇埋頭銀耳羹的爸爸突然聲音冷硬,曼曼一時錯愕,抬頭與媽媽對視了一眼。
“你爸爸老糊涂啦,沒記性,別理他?!眿寢尨驁A場,“吃完了嗎?吃完快去睡吧?!?
“嗯——”心中微有些不安,但是今天確實倦了,不及多想,曼曼幫著媽媽收拾碗筷,然后進房睡了。
躺在床上,黑暗中仍覺得額頭滾燙,閉上眼睛,好像又看到周長長的睫毛,嗚嗚,曼曼把頭埋進被子里當鴕鳥,完了,她被色誘了,下次該怎么面對娘娘啊?
迷迷糊糊,突然覺得脖頸暖熱,好像有人輕輕吹氣,猛回頭,身后卻只是光線柔和的長廊,盡頭有玫色木質大門,虛掩著,里面樂聲動人,心里只是笑,娘娘,你又躲在這里唱曲子,踮著腳走過去,腳下地毯暖厚,好像整個腳面都陷在里面,好不容易走到門邊,小心往里看,門里流水淙淙,青石板的回廊,芭蕉掩映,啊啊,是個小小的園林,秀麗雅致,樂聲斷斷續續地從回廊末端傳出來,再往里走,遠遠看到周的身影,立在水中的平臺上,流云廣袖,迎風微動,好像隨時會乘風而去,聽到她的腳步聲,他回眸一笑,向她伸出手來,春暖花開,春風拂面,春色無邊,曼曼心里呻吟,正考慮要不要放棄掙扎,直奔過去,突然腳下一沉,猛然驚醒,黑暗里只覺得自己臉頰滾燙,竟然只是一場夢而已。
居然做夢都夢到他!再也睡不著,她翻身下床,去喝水壓驚,走過書房,門縫里隱約透出燈光,這么晚是誰?不由透過門縫小心看,只看到爸爸的背影,趴在桌前,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桌上的書頁,只覺得面前的背影,寂寞難言,在她面前永遠笑呵呵的爸爸,為什么突然感覺如此陌生?睡前的不安突然變大,曼曼擰著眉,一時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