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野菊坪那個春天和過往的許多個春天沒啥不一樣,風依舊嚎吼,沙依舊飛揚,像鋼筋一樣硬了一冬的樹枝還像鋼筋一樣硬戳戳的。只是忽然一天早晨二福起來,在尿完一泡尿的過程里,他被一股潮潤的氣息包裹著,因此,他響響地打了幾個噴嚏,就徹底清醒過來了。當揉亮了眼睛,展眼一望,他看到大地陰暗了許多,總是灰蒙蒙黃綿綿的土地,一下黑褐了,就像是鋪了一層油渣。二福再揉揉眼睛就揉明白了,是雨,一場雪雨,飄到了野菊坪,是晚上悄悄飄過來的,就像一個許久許久沒有音信的出門人回家,無聲無息,躡手躡腳。山頂上落著一層薄薄的淺白。二福走出大門,門前就是大塊的土地。他幾步走到地里,雖然開春了,可天氣還很寒涼,地皮凍得硬邦邦的,走上去就像走在雞蛋殼上。他踢開一坨,往下刨,這場雨直下了一厚。二福是哼著《小寡婦浪呀浪》回來的。一進院子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叫喊起來,蕎花還睡著,蛋子卻已經(jīng)起來了,站在墻旮旯里尿尿,拼命往起腆著肚子,撅著小雞雞往高里尿。那墻上有許多小圓坑,就像是雨水滴出來的,其實那是蛋子這么用尿沖出來的。他在蛋子的溝子上拍了一巴掌說狗日的,越尿越高了。蛋子說我要尿到窯頂上去哩。二福咯咯一笑說你狗日的還尿到山背后去哩,那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咧。蕎花一直喊著要去娘家浪一回,三五天以后就能種了。因此,他想今天就讓蕎花去娘家。蕎花說懶不懶,說勤快也不勤快,就是個溫吞人,干活磨磨嘰嘰,罵急了就說日月長在,何必把人忙壞,又不趕集哩。備驢的時候,蕎花說把左耳備上吧。二福說左耳老了,備小青驢吧。蕎花說小青驢小哩,不穩(wěn)重,性子大,蒿稈稈一晃都一驚一乍的尥蹄子。二福說左耳老了,讓它再緩上幾天吧,小青驢性子大,能大到哪達,韁繩拽緊點,又不是騾子、馬。蕎花說你就知道左耳老了,咋不知道小青驢還小?就知道心疼左耳。二福就笑笑,蕎花就騎著小青驢抱著蛋子走了。蛋子就是他們兩個的影子,不管誰趕集、浪親戚,都會跟著。蕎花走了,二福就從墻上取下套繩,開始拾掇套繩。套繩之所以掛在墻上,是怕老鼠磨牙。老鼠夜夜要磨牙,繩子是磨牙最好的東西。套繩拾掇齊整了,他又開始拾掇耬、耱、犁。該擦的擦,該釘?shù)尼敚撔5男#摻壍慕墶_@樣就到了小晌午時分,他把左耳從圈里放了出來。左耳就在院子里轉悠,就像一個老人在院里走動,走走站站,這兒瞅瞅,那兒瞧瞧的。草摞就在院子里,左耳只是嗅嗅,并不撕扯,要是小青驢,早把嘴巴到草摞里去了。后來,左耳就臥在了向陽避風的墻根下。二福停下手里的活計,從墻上取下鐵摳摳,開始摳左耳。鐵摳摳一搭到身上,左耳就把身子往展里抻了又抻,筋骨發(fā)出沉悶的咯吧聲。他摳了幾下,左耳還抬起頭來在他臉上舔了一下,哼唧一聲。二福心里想,要是有人給他這么摳著撓著,他也舒坦地舔人叫喚哩。摳一遍等于喂一次料,長膘哩。爹這么說。老人年齡大,說的話終歸都是沒錯的。人這一輩子啊都會從老人的話上走一遍的。二福摳驢摳得細詳,連蹄腕兒、腦頂、耳朵、腿襠都摳到了。左耳的毛是灰白色的,其實左耳和小青驢一樣大年紀的時候,也是青色的,那青色比小青驢的青色還純正,蔥青蔥青的。唉,驢到了最后都會變成灰驢,就像人的頭發(fā)再黑到老了都會變成一片灰白一樣。摳下的驢毛他就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到了冬日給蛋子做暖鞋暖墊,裝棉襖棉褲比棉花好到哪里去了。左耳竟然睡著了,鼻涕流出來,還呼嚕呼嚕的。二福就想啥東西到老了都一樣,鼻涕多,瞌睡多。算算左耳到他跟前已經(jīng)有十年光景了。
二福是個拐子。就是瘸子。野菊坪人把瘸子不叫瘸子,叫拐子。對拐子他們還有一段很押韻很形象的說法:站下兒馬歇蹄,躺下長短不齊,踢人一緩一急,走路日天戳地。二福五歲的時候,從樹上滾落下來,摔折了腿。大劉是個獸醫(yī),給牲口看病,逞能,說牲口腿子多奘,又不聽話亂踢彈,我都接得好,娃娃腿還有接不好的。就用三塊木板夾綁了。結果等長好了,取了板子,才發(fā)現(xiàn)茬口沒對上,往里扣擰,有人說扳斷了再重新接。拐子的爹心疼兒子說,只是往里扣擰,就是走路難看一些,不障礙。二福念書念到了小學畢業(yè)就不念了。村子上來了一個過路的秀才,說你書念得再好,也拿不到功名,國家不收的。二福便不念了。直到許久以后,二福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國家沒有規(guī)定不招殘疾人。那個秀才狗日的隨口一句話就把他的前程葬送了。二福罵了好些年秀才,后來,他不罵秀才了,他把這看成了命。不是命又是什么?那個秀才跟他既不沾親又不帶故,更不是村子上的人,為啥偏偏大老遠跑來對他說了那話。歸到命上,就怨不得任何人了。
村里的精壯男人都進城打工,蘸著唾沫點現(xiàn)票子去了。二福也去城里打過工,可是,沒人要他,其實二福力氣挺大的,雙手拽住犍牛的尾巴,犍牛連蹄子都尥不起來,掬一麻袋豌豆就像掬一個月娃娃。他對老板說不信你和我掰掰手腕,你兩個手不一定掰過我哩。可老板不跟他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后來,有一個老板要他,可工錢別人五十塊,他只能掙三十五。三十五也是錢,可二福覺得著氣,就回來了。
老人說瞎麻雀也有個天照顧哩。那年,一根電線要從野菊坪過,翻山越嶺的,汽車上不去,找人往上拿鐵架子、水泥、瓷娃娃,二福有了活。一開始人家也嫌棄他腿瘸,可干了幾天,人家看上了他的干活,就把他留下了,說你就當我們的編外工人吧。他就跟著人家跑,拉著左耳。再陡峭的山峰,他總能找出道,左耳實在上不去的地方,他就往上背。跟著架電線的走了三年,電線架通了,他就娶回了蕎花。娶回了蕎花,爹就把他另了出去。爹說日子得另過,家口越小,日子越好過。另家時一切都很順利,不像許多人家另家,一家吵鬧成了一鍋粥,臉紅脖子粗摔碟子砸碗的,甚至打了起來,父子、弟兄、妯娌多少年不說話,仇人一樣。固娃就因為一個砂鍋和娘不說話,娘咽氣的時候叫都叫不來。二福一切都聽爹的,田地、窯洞、家當、窖、羊、豬、鍋、碗都順順當當?shù)亓硗.斄耍褪O律诹恕6O朐谏谏鲜遣粫臭[了,家里就兩頭驢,一頭叫左耳,一頭叫右耳,都一般年紀、高低、胖瘦,甚至是顏色、脾性都一樣,一樣有氣力,一樣好使,一樣的青色,拉哪頭都一樣,不存在吃虧占便宜的事。因此,父親說左耳右耳你拉一頭吧。他就說那我拉左耳吧。父親咂了兩口煙說你拉右耳吧。聽得這話,二福就有些不高興,他又說我拉左耳。父親又說你拉右耳吧。他眉頭一皺,說我就拉左耳。聲音就有些沖。父親就陰沉著臉不說話了。另家時父親沒有虧待他,他也沒有跟父親爭啥,很順從,他覺得父親既然想讓他拉右耳,就不該說左耳右耳你拉一頭這話,既然說了這話,就不該在他提出來要拉左耳時說你拉右耳吧。他覺得父親對他心里是有啥不滿,故意找茬子,他想有啥不滿你就說出來,我是你兒子哩,又不是外人,你這么找茬子,就是見外了。遂就犯了倔,決意不讓步。事情就那么僵住了。娘有些急了,另家眼看和和氣氣地另完了,就剩下最后一件事再吵嚷起來,惹人笑話,實在是不值得,就忙說算了算了,抓鬮兒吧。父親幾乎和二福同聲說抓鬮兒。結果,二福抓到了左耳。二福得意地看了父親一眼。日子過得真快當,一眨眼十年的時間就過去了,左耳老成了一頭灰驢。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父親臨咽氣的時候,他想給父親說說左耳,給父親道個歉,求父親諒解,可還沒開口,父親卻說其實左耳右耳都一樣,當初你開口要左耳時,我拗住了,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直會那么順從下去,結果你沒有順從下去,我心里很高興,畢竟你要另家單過,一切都得自己拿主意,太順從了就沒自己的主意,會受人家欺負的,日子也過不好。他就流出淚來。父親又說男人就怕主意不正啊,主意不正,日子不順。父親死后,娘的日子就艱難了,弟弟小他五歲,還在念書,他本來是要和娘合起來一起過日子的,可娘卻帶著弟弟嫁走了。
人沒了影子的時候,就是正午了。二福就拍醒了左耳,拉著左耳馱了一馱水回來,桶卸下來后,左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就像一個老人上了坡站在坡頂一動不動的樣子。他在左耳的溝子上拍了一巴掌,左耳還是沒有動。再拍一巴掌,左耳這才一扭一擺地進圈去了,到了圈門,還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二福心里想,如果左耳會說話,就會跟他說話哩,左耳使喚了十幾年,很合得來,就差跟他說話了。二福挖了一老碗豌豆端進去添到槽里,左耳攬了一嘴,立刻就嚼出清脆的聲響。人吃豌豆沒勁,給驢說驢不信。豌豆可是牲口的細糧哩。
春天的太陽一曬,人就困乏,瞌睡也就來了。二福端著一老碗剩飯吃完,就昏昏欲睡了。二福靠著草摞迷糊了一覺。這么好的日頭能把身體里窩了一冬的寒氣逼出來。窯里曬不上日頭,日頭把外面的寒氣都逼進窯里去了,窯里就格外陰寒。一覺醒來,二福身上出了汗。出大門來展眼望望,山坡上蒸起一陣陣霧氣,遠山隱隱透出黛青,他就想拉著左耳去山坡上走走,甚至想放開左耳讓撒幾個歡子,舒展舒展筋骨。他來到圈里,才發(fā)現(xiàn)左耳臥在圈里,眼睛閉著。他以為左耳睡著了,蹲下去拍拍,可左耳動都沒動一下。當他看到左耳的舌頭吐出來老半截,才知道左耳已經(jīng)死了。槽里的豌豆,還好好在那里擺著,有幾只雞和鴿子正在爭啄。
陪著他苦了十幾年的左耳死了,把不出的力都出了的左耳死了,走走站站形影不離的左耳死了,撒個歡也要回頭看你一眼的左耳死了。左耳把苦下了,二福撫摸著左耳,眼里溢出了眼淚。他是有打算的,原本想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下來買上一頭牛,把左耳替換下來,就馱個水,拉個磨,養(yǎng)老,不再拉犁,拉耱,拉車,馱草。可是,左耳沒等到一個好收成。許多人家死了牛馬死了驢騾,會剝皮,吃肉,可二福把左耳埋了,埋在了蘋果樹下,就像埋一個人一樣。這樣左耳就會變成蘋果樹的枝枝葉葉了。
當二福從巨大的悲傷中緩過神來,才想到還有很大的一個難處在等著他。他家的牲口不成對了,而地馬上就要開種了。不能出去打工,日子還得過下去,如今人們進城打工都打瘋了,川道里那么好的地一塊一塊地就撂荒了。可你要種人家就要收租子,或糧或錢。二福就承包了些川道地,可包來后年年干旱,力氣是個尿脬越掙越大,可籽種卻撇了不少。苦白下了也就不說了,可是要給人家錢和糧食的。今年,老天爺給了這么好的一場及時雨,剛剛開春,季節(jié)正好,該種的都能種進去,老天爺已經(jīng)把自己的活做了。他覺得今年會有個好收成。其實種地,只要有一年好雨水,幾年的虧欠就全補回來了。盡管幾年沒給個好收成,可這地里的功課他是一樣沒減,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他知道老天爺不會讓一個人一輩子白下苦。可左耳卻連把加的料都沒吃完就頭一歪走了。二福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牲口不成對了,這地還咋種?好端端的日子就這么給打了個死結。
一家人再大的災難也阻擋不了日子的腳步。地里人們都開始忙活起來了。他拉著小青驢到了地里,拍拍小青驢的屁股,然后,給小青驢套上套繩,自己扎了擁脖,也套上了套繩,讓蕎花扶著耬。可僅僅兩個來回,他就兩條腿辮蒜辮子,站都站不穩(wěn)了,蹴在地頭大口大口喘著氣說:“日他媽,世事就是這樣哩,世下個啥,你就是個啥。”借牲口是借不上的,這時節(jié)有牲口的人家,牲口都忙起來了,何況一些人家不種地了,牲口也都處理了,留下來種地的沒幾戶人家,等人家牲口閑下來,季節(jié)又錯過了。要買頭牲口,可不是幾個錢的事。要是錯過了今年這個好茬口,再種地就沒信心了。
這天早晨,二福在大門外的院墻根下蹴了一個早晨,看風戲耍柳枝。鋼筋一樣硬了一冬的柳條軟得像一根根繩子,一點兒都不由自主。風是小風,但很有耐性,很勻稱,一會兒將那柔軟的柳枝卷起來飄上一陣,一會兒又壓下來,一會兒又卷起來飄上一陣,一會兒又壓下來。這棵柳樹是他另出來后從天河谷移來的,當時有胳膊那么粗,他覺得大門口應該有一棵樹。給喜鵲支個窩,夏日也能乘個涼,一棵樹移了地方是要換葉子,甚至連嫩枝子都要換,可這棵樹好像是專門給他家長的,栽下去后,連葉子都沒換,就長起來了。后來,二福又去看一朵云。天空那么寥遠,卻就那么一朵云,一會兒貓,一會兒狗,一會兒山,一會兒水地變幻著,它就在那里自己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