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秦腔
讀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你能感受到秦腔這種堪稱為國劇的古老劇種,在三秦大地是怎樣的深入人心,你會時時被戲迷戲癡們搶著看秦腔,追著看秦腔,在戲臺下神魂顛倒,淚流滂沱,捶胸頓足,如醉如癡的傻樣所感染。
寧夏也應該是秦腔的故鄉。20世紀80年代以前,縣一級的秦腔劇團就有不少。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鄉民們說的看戲,泛指的就是看秦腔。近些年,文藝的百花園爭奇斗艷,加之電視節目異彩紛呈,人們對秦腔有些陌生了。可去年寧夏電視臺搞得秦腔票友大賽,登臺的人數之多,觀眾之踴躍與熱烈,又一次讓我感到秦腔在寧夏這塊土地根植之深。
說來慚愧。雖然我和文化工作打了有近十年的交道,四五歲時,就曾跟著外爺爺到縣城的戲園子里看過戲,并對演員頭上戴的雞毛翎子好奇。而我真正認認真真地看完一臺戲,一臺寧夏人唱的秦腔,則是在山東省的濱州市。
那是2006年12月,寧夏秦腔劇團在山東濟南參加全國戲劇比賽,榮獲二等獎之后,到山東慰問演出。濱州市人口四百多萬,有各種專業文藝演出單位六七個。可以說是一個文化大市了。在呂劇的故鄉唱秦腔,人家能不能聽得懂?有沒有觀眾?我擔心。
晚八點,演出開始。唱的是獲獎劇目,新編歷史劇《清風明月》。開場三分鐘,觀眾就被緊緊地抓住。舞美背景寧夏平原的遼闊與壯美,劇中角色光彩照人的扮相做派,高亢悠揚的秦腔調式,奉命由江南前往寧夏中衛赴任的一號人物吳縣令一出場,其躊躇滿志,壯懷激烈,剛健瀟灑的臺步和圓潤鏗鏘的唱段便博得了全場喝彩。隨著劇情的發展,臺下觀眾時而伸頸側目,時而憂心忡忡,時而掩面飲泣,時而捧腹大笑。入戲了,觀眾與劇中人物的命運緊緊相連。兩個小時的演出,沒有人提前退場,沒有人來回走動。看到悲傷處我注意到,陪我看戲的濱州市的五位領導們個個淚流滿面。演出結束,領導們陪我到了住處,盛贊演出成功,題材好,反腐敗寫出了新意境;演員好,扮相唱腔無可挑剔;舞臺調度好,疏密濃淡相得益彰,文戲武戲有張有弛;音樂舞美好,能把人帶到未曾謀面的塞北江南。時針已指向了十二點,我勸領導們回去休息,可他們談興正濃,一定要等演員們卸完裝,拆完臺,裝好車共進晚餐。我被山東同志的盛情感動,我為演員們精湛的表演嘆服,更為秦腔藝術走出西北高原同樣大受歡迎而欣慰。
有專家分析,秦腔之所以要吼著唱,源于西北高原山大溝深的地理環境和大西北人粗獷豪放的性格。團長朱振雄說道,秦腔的根在民眾,秦腔的演出市場在農村。近年來,每年安排的百場演出任務,他們年年超額完成,而且百分之九十是在農村。
在農村,尤其是在山區農村演出,其條件的艱苦程度,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一位女演員患重感冒,演出間隙靠在桌子旁打盹;一位女演員換裝的空當,教鄉村的小戲迷一個招式。真感人哪!在此摘錄幾段演員們發回的手機短信。
“我們進山演出今天是第四天了,已經演出了七場。山民們對我們的戲特別鐘愛,雖說是苦些累些,可只要群眾歡迎,這苦和累我們吃得值得。”
“為了節省開支,演員們分散住在農民家里。喜鵲在窯門口枝頭上喳喳喳地叫,該起床了。廁所和豬圈套連在一起,蹲在廁所里聽豬哼哼怪嚇人的,褲子都提不迭。”
“水太金貴,我們不忍心用,刷個牙也只能倒幾口水。化裝前把毛巾沾濕了,擦擦,算是洗了臉。”
“半夜起來,房東大娘還在燈下納鞋墊子,說是給我做的。這里的山民真好。”
“下鄉時帶來的水果和肉都分給房東的孩子們吃了。這里的孩子真可憐,說他們家沒見過這樣多好吃的東西,高興得和過年一樣。”
“昨天,房東大娘把正下蛋的一只母雞殺了,還叫來附近往的幾個同事一起吃。我不忍心,給了大娘五十塊錢,她說啥也不要,真讓人過意不去。”
“你來慰問時給我們每人帶的一只烤雞我們都舍不得吃,雖然我們那些哥兒們饞得不行了,還是忍住了,拿回去和房東一起分享。”
……
讀著演員們發來的手機短信,好幾次我的眼眶酸酸的,為還有那樣多的老百姓,過著一年只吃幾頓肉的艱苦生活而悲哀,也為我們的演員們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與老百姓同甘共苦,獻藝演戲而心懷敬佩。他們可都是國家一級、二級演員哪。在城里他們也算是人物,可是到老百姓中間,她們的心被融化了。這可是靈魂深處的凈化,真為他們高興。
下鄉演出演員們要吃苦。在臺上,他們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在城市,他們風姿綽約、優雅的去,嫵媚的來。然而到了鄉下演出,裝車、搭臺,他們是裝卸工。團長、琴師和放羊的為伍,靚女、美男與大老粗做伴。團長朱振雄曾調侃,現在最可憐的是兩種人:叫花子、秦腔劇團的演員們。看電視劇《一路黃昏》《闖關東》的王家戲班,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我為我的那幫秦腔演員哥們妹們作痛。探究他們的內心深處,為了藝術,為了鄉親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值。
最難的是當團長的。兩個副團長,一個是臺上的男主角,演戲沒他觀眾不答應,他叫王景琦,是西北的生角名牌;一個是樂隊指揮,行走之間,他又是個司機。最尷尬的是團長,由機關處長到劇團,一個月工資少了1000多塊,調皮的戲娃娃還要他翻個斤斗作示范。個人的榮辱,他們不計較。一場演出收2000~3000元錢,連基本的鞍馬勞頓,演員的補助費都不夠,團里還得貼錢演出。可團長們說:為愛秦腔的人演出貼錢也值。
去年七月,在西吉縣一個村,我現場感受了山區農村,廣大農民朋友對秦腔的熱愛和演員與觀眾的水乳交融。戲臺在一面大山坡下,能容納數千人的戲場子彩旗招展。騎著摩托,掂著長條凳的,挽著老人,抱著孩子的,趕著驢車騎著騾馬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從山梁、從溝口、從一條條蜿蜒的小路趕來了,踢著塵土,懷著喜悅趕來了。四面八方趕來的農民朋友們個個溢著滿臉的燦爛陽光,把場子圍了個滿滿當當。賣零食賣小百貨的臨時搭起的小攤點沿著場子周邊有序擺開,把唱戲的氣氛宣染得熱熱鬧鬧,熙熙攘攘。開場鑼鼓敲響了,場子安靜下來。一出歷史大戲把滿場觀眾的情緒帶到了蕩氣回腸的歷史長河中,是嬉笑是怒罵聽得真真切切,孰奸臣孰忠良分辨得清清爽爽。場子中央,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躺在架子車上看得十分投入。聽旁邊的老人講,老人家在五十里外的山溝里,腿摔壞了不能下地走路,聽說是寧夏秦腔劇團來唱戲,起了個大早讓兒子用架子車提前一個小時把他拉到了戲場子上,占了個好位置,一邊看著,手還擊著節拍。
開演一個小時后,突然刮起一股狂風,沙塵卷過觀眾的后背,直撲戲臺而去。黃沙灑在了演員的身上臉上。臺下秩序井然,臺上鑼鼓鏗鏘,唱腔高亢。演皇上的正襟危坐,威風八面,演楊六郎的英武瀟灑,余音繞梁。
藝術的魅力,省級秦腔劇團藝術的功力在最偏遠的山村放射著先進文化的光芒。每一個演員在實現了人生價值的最大化。而我們,吃著皇糧的官員們該為他們做些什么?我慚愧。
2008年元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