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飄(全集)(經典譯林)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15979字
- 2018-12-29 17:35:00
第一部
第一章
郝思嘉其實長得并不漂亮。然而,男人們被她的魅力迷住時,卻極少意識到這一點。塔爾頓家那一對孿生兄弟就是如此。她的臉上顯然融合了她的母親(沿海一位法蘭西血統的貴族)和她的父親(愛爾蘭后裔)的特點,既標致嬌柔,又紅潤粗獷。這張臉實在迷人,非常引人注目,尖尖的下巴,方形的下顎,雙眼則呈淡綠色,一點茶褐色也沒有。黑黑的睫毛圈在眼睛周圍,尾部還微微有點翹,帶著點歡快俏皮的模樣。眼睛上方,兩道墨黑的濃眉向上翹起,在她那像木蘭花一樣潔白的皮膚上畫出兩道頗為搶眼的斜線。南方的太太小姐們都非常珍視這種膚色。她們總是戴著帽子、圍著面紗、戴著露指長手套,小心地呵護著自己的皮膚,以免讓佐治亞州炎熱的太陽光曬黑。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她父親的塔拉種植園里,郝思嘉和斯圖爾特·塔爾頓、布倫特·塔爾頓兄弟倆一塊坐在陰涼的游廊里,坐態顯得優美極了。她身穿一件簇新的綠色花布長裙,裙環撐開了寬極十二碼的飄曳裙擺。這和她腳上的綠色摩洛哥皮平跟拖鞋極為相配,鞋子是不久前她父親在亞特蘭大給她買的。裙子完美地襯出她那僅有十七英寸的腰身,這也是三個縣的女孩中最纖細的了。合體的緊身胸衣托出她雖只有十六歲卻已發育成熟、豐滿隆起的乳房。雖然她那寬大飄曳的長裙顯得端莊樸素,頭發也平滑地梳在腦后,挽成一個發髻,一雙白皙而小巧的手規矩地疊放在大腿上,但是,她真正的性情并未得到很好的掩飾。在那張極其恬美的臉上,她那綠色的雙眸顯得騷動不寧,狡黠任性,而且生氣勃勃,與她那副似乎很有教養的行為舉止極為不符。她那副儀態純粹是平日里在她母親的溫和訓導以及她的黑人嬤嬤的嚴厲管教之下形成的,而這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給她的。只有她的雙眸才是與生俱來、能顯示她本性的地方。
塔爾頓家的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兄弟倆一邊一個,懶洋洋地躺在放在她兩邊的躺椅上。他們肆意談笑著,眼睛透過有薄荷屬植物裝點的高大玻璃窗斜睨著太陽光。他們隨意地蹺著二郎腿,修長的雙腿穿著長及膝蓋的長統靴,腿部肌肉因長期騎馬而異常發達。兄弟倆都是年方十九,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身材高挑,肌肉發達,臉膛被太陽曬得黝黑,頭發則是茶褐色的。他們眼神歡快,目光傲慢,身穿一樣的藍色上裝、芥末色馬褲,像足了棉花叢中的兩株棉桃。
屋外,午后的陽光斜照在院子里,把山茱萸的樹影投射到忽隱忽現的亮光中。雖然大自然剛泛出一片新綠,這些山茱萸卻已結滿了一團團、一簇簇潔白的花蕾。兄弟倆的馬拴在車道邊。馬兒高大剽悍,毛色和它們主人的頭發一樣呈暗紅色。馬的腳邊圍著一群身子瘦長、頗不安分的獵犬,它們正在吵吵鬧鬧,狂吠不已。不管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兄弟倆走到哪里,這群獵犬總是伴隨他們左右。較遠處還躺著一只有著黑色斑點的隨車狗。它似已成了一名貴族,鼻子湊在前爪上,耐心地等著兄弟倆回家吃飯。
在獵犬、馬兒和哥兒倆之間,除了他們一貫的交情外,似乎還有更深一層的血緣關系。獵犬和馬兒同樣都是身體健康、沒有思想的年輕動物。它們毛發光滑、壯健漂亮、勇猛活躍。而哥兒倆跟他們的坐騎一樣驍勇而頑皮,頑皮得甚至到了危險的地步。但是,誰要是摸清了他們的脾氣,知道如何駕馭他們,他們的性情卻又會好得出奇。
盡管一生下來就在種植園里過著安逸的生活,從娘胎里一落地便由別人從頭到腳伺候著,可是,游廊上三個人的面孔并不像是嬌生慣養、無精打采的。相反,倒是像那些長年累月在室外勞作、很少費神去思考書本中的無聊之事的鄉下農人,既精力充沛,又警覺活躍。在佐治亞北部的克萊頓縣,生活還處于起始階段。若用奧古斯塔、薩凡納和查爾斯頓的標準來衡量的話,還多少有點原始。在南部開發較早的地方,那些老成持重的人對身居內陸的佐治亞人老大瞧不起。但在佐治亞北部,只要一個人在重要的事情上精明能干,那么,就算他沒有受過一流的教育,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而這些重要的事無非就是:棉花種得好,騎馬騎得棒,槍法準確,舞步輕盈,對女士們表現得舉止優雅、態度殷勤,還有喝起酒來像個男人。
在這些事情上,兄弟倆自然是出類拔萃的,可他們在學習書本知識方面表現出來的無能也同樣遠近聞名。在縣里,他們家比任何人都更有錢,擁有的馬匹和黑奴也更多。可要說到肚里的墨水,那么,他們那些窮苦的白人鄰居當中,大多數人都比這哥兒倆要強得多。
這個四月的下午,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兄弟倆之所以能夠悠閑地躺在塔拉種植園的游廊上,原因正出于此。他們剛剛被佐治亞大學開除出門。這已經是兩年中第四所把他們逐出校門的大學了。他們的兩個哥哥——湯姆和博伊德也跟他們一塊打道回府了。既然這所學校不歡迎他們的兩個孿生弟弟,他們也就不愿意再留在那了。斯圖爾特和布倫特把這次被校方開除當做絕棒的笑話,而思嘉小姐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有趣極了。自從一年前離開了費耶特維爾女子學院,她就再也沒有心甘情愿地打開過一本書。
“我知道你們倆根本不會把被開除當回事的,湯姆當然也不在乎,”她說,“可是博伊德呢?他一心想讓自己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你們倆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也從大學里拖了出來,先是弗吉尼亞大學,接著是亞拉巴馬大學,再是南卡羅來納大學,現在又是佐治亞大學。他這個愿望是再也實現不了啦?!?/p>
“噢,他可以到費耶特維爾的帕馬利法官那里去學法律,”布倫特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再說,這也沒多大關系。不管怎么樣,我們都得在學期結束之前回家來的。”
“為什么?”
“因為戰爭呀,傻瓜!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你總不至于認為烽火四起的時候我們還會待在學校里吧?”
“你們知道的,哪會有什么戰爭呀?!彼技握f著,感到有點心煩,“都只是說說罷了。上星期衛希禮和他父親還跟我爸爸說,我們在華盛頓的委員們就南部邦聯事宜和林肯先生達成了——哦——令人欣慰的一致意見。無論怎么說,北方佬也害怕我們會跟他們打起來。不會有什么戰爭的,我可不想再聽到這些言論了,煩死人了?!?/p>
“不會有什么戰爭!”兄弟倆憤憤不平地叫了起來,就好像被別人騙了一樣。
“哦,親愛的,當然會爆發戰爭的,”斯圖爾特說,“也許北方佬真的怕我們,但是,前天博勒加德將軍用炮火把他們從薩姆特堡給轟跑了,這樣,他們就不得不應戰,否則,他們在世人面前就成了懦夫。哦,南部邦聯——”
思嘉做了個鬼臉,顯出極不耐煩的樣子。
“如果你們再提‘戰爭’這兩個字,我就馬上進屋去把門關上。這輩子我還從來沒有對哪個詞像對‘戰爭’這么厭惡過,令我更厭惡的兩個字就只有‘脫盟’了。爸爸從早到晚都在談論戰爭,來我們家看他的所有先生也都在大聲叫嚷著什么薩姆特堡、州權、亞伯·林肯,我已經煩透了,煩得我幾乎要尖叫起來。而所有的男孩也都在談論這件事,談論他們那個老騎兵連。就因為所有的男孩除了此事就不會談點別的,自今春以來的晚會從來沒有過什么樂趣。我很高興佐治亞州是等到圣誕節過后才退出聯邦政府的,要不它就把那些圣誕晚會都給毀了。假如你們再提‘戰爭’這兩個字,我就馬上進屋去?!?/p>
她是認真的,不是說著玩的。對于不是以她為中心的談話,她從來就不會忍受太久。但說這些話時,她臉上卻掛著微笑,還刻意使臉上的酒窩顯得深些。她飛快地眨著眼睛,那歡快俏皮的黑睫毛便一張一合的,就像蝴蝶在扇動著美麗的翅膀一樣。她這么做,存心是要讓兩個男孩對她著迷,而他們也確實被她迷住了。他們趕緊向她道歉,說自己讓她心煩了。他們并不因為她對戰爭毫無興趣就看不起她,反而把她看得更重。戰爭畢竟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他們認為,她的這種態度只不過證明她更有女人味罷了。
思嘉略施小計,成功地使他們停止談論戰爭這令她厭煩的話題,而后便又饒有興趣地談起眼前的事來。
“你們倆被開除了,你們的媽媽有什么看法?”
三個月前,兄弟倆被弗吉尼亞大學勒令退學。一想起當時他們回到家時他們母親的態度,兩個男孩看上去便顯得很不安。
“哦,”斯圖爾特說,“她還沒有機會對此說什么。今天早上她還沒起身,湯姆和我們就溜出來了。他到方丹家去,我們就上這來了。”
“你們昨晚到家時,她難道沒說什么嗎?”
“昨晚我們可是交上好運了。我們還沒到家,媽媽上個月在肯塔基新買定的那匹種馬被送了過來。家里簡直鬧翻天了。那是一匹雄健的好馬,思嘉,你該叫你父親馬上到我們家去看看。在被送到這來的路上,那高大的畜生竟然把馬夫的肉給咬掉了一塊,還把我媽媽派到瓊斯伯勒火車站去接車的兩個黑鬼給踩了。就在我們到家前,它正試圖把馬廄踢翻呢,我媽媽原有的那匹叫草莓的種馬也被它折騰得半死。我們到家時,媽媽正在馬廄里拿著一袋糖試圖哄它安靜下來。她做得好極了??珊谂珎兌级愕眠h遠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們都被嚇壞了??蓩寢寘s跟馬說著話,好像它和人一樣,正從她手里吃東西呢。對馬呀,還真沒有人像我媽媽這么有辦法的。她一看到我們就說:‘我的天哪,你們四個人又回家來干什么?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禍患還糟糕!’這時,馬又開始噴著鼻息又嘶又叫的,還用后腿站了起來。她趕忙說:‘快離開這!沒看到這個高大的寶貝正躁動不安嗎?我明早再跟你們四個算賬!’我們就全都上床睡覺去了。今天一大早,還沒等她逮住我們,我們就開溜了,只剩下博伊德去應付她?!?/p>
“你們認為她會不會打博伊德呀?”像縣里其他人一樣,思嘉也看不慣個子矮小的塔爾頓太太對待她那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們的方式。她不但會打罵他們,有機會竟然還會用馬鞭抽他們。
比阿特麗斯·塔爾頓是個很忙碌的女人。她手里不但有一片很大的棉花種植園、上百個黑奴以及八個孩子,而且還擁有全州最大的馬匹飼養場。她脾氣非常暴躁,動不動就被她四個經常惹是生非的兒子搞得苦惱不堪。她雖然不允許別人鞭打馬匹或是黑奴,可是對她這些兒子,她倒覺得,不時給他們來那么一兩下絕對不會傷著他們什么。
“她當然不會打博伊德。他是老大,又是我們這伙人中個子最小的,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打過他。”斯圖爾特說,說話間對自己六英尺二英寸的高個頭頗為得意?!八晕覀儾帕粝滤ハ蛩忉屢磺小R姽?,媽媽不該再打我們的!我們都已經十九歲了,湯姆也已經二十一了,可她卻還把我們當成只有六歲的孩子。”
“明天衛家的野餐會,你媽媽會不會騎著那匹新買的馬去參加呢?”
“她當然想騎著它去,可是爸爸說這太危險了。再說,我們家那些女孩子也不會讓她這么做。她們說,至少她們得讓她像個貴婦人那樣,坐著馬車去參加晚會?!?/p>
“希望明天不會下雨,”思嘉說,“這一整個星期幾乎天天都在下。若是野餐變成室內聚餐,那就太掃興了。”
“噢,明天會天晴的,一定會熱得像六月天一樣,”斯圖爾特說,“你瞧那輪落日,我還沒見過比這更紅的呢。我們總是可以通過落日來判斷天氣的?!?/p>
他們望著郝家那一片綿延不斷、新犁過的棉花地,一直延伸到被落日映紅的天邊。太陽正徐徐落向弗林特河對岸的山巒后面,把那一片天空照得通紅。四月的暖意也隨著太陽的降落而退為一種讓人感到頗為舒服的微微的涼意。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溫暖急驟的春雨瀟瀟而下,粉紅的桃花和雪白的山茱萸便競相怒放,把墨黑的河流兩岸及遠處的山巒裝點得分外漂亮。春耕已經接近尾聲。佐治亞州的土壤本來就是紅色的,上面新犁出的壟溝便被那輪血紅的落日映照得更加絢麗奪目。翻起的潮濕的泥土正焦急地等著棉花種子投入它的懷抱。一條條壟溝映著落日,頂部的凸處呈現出粉紅和淺紅,溝底的凹處則是朱紅、猩紅和赭紅。種植園里白色的磚房恰如寬廣無垠的紅色大海上的一座島嶼。海面波濤起伏,洶涌澎湃,翻騰的巨浪和那頂部呈粉色的波濤撞到一起,旋即變成拍岸浪花,四散開去。這里的壟溝既不太長,也不很直,而在平坦的佐治亞州中部那土壤呈黃色的田野上,或是沿海種植園里那芬芳的黑色土地上,你就能看到既長且直的壟溝了。可在佐治亞北部綿延起伏的丘陵地帶,田地則被犁成無數彎彎曲曲的壟溝,以防肥沃的土壤被雨水沖到低處的河底去。
這是一片原始的紅土地。大雨過后是一片猩紅,干旱期間則磚屑飛揚。這里是世界上最適合棉花生長的地方。這塊土地上,白色的房屋星星點點,犁過的田地靜穆安詳,黃色的河流流速緩慢,一派令人愉悅的景象。但這也是一片對比強烈的土地,既有最烈的太陽光,也有最陰涼的所在。種植園里的開闊地和綿延數英里的棉花地對著和煦的陽光點頭微笑,一副平和、滿足的樣子。它們的邊沿則是一片片未開墾的林地。即使在最熱的中午,那里也是既陰暗又涼爽的,而且還帶著某種神秘感和些許邪惡感。古老的松樹颯颯作響,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什么,同時嘆息著對人們發出威脅:“當心!當心!你們曾經屬于我們。我們一定能再把你們奪回來?!?/p>
在田地里忙活的人們和騾子日暮歸來了,游廊上三個人的耳邊便回蕩著腳步聲、馬具上鏈條的叮當聲以及黑人毫無顧忌的尖聲談笑聲。屋里傳來思嘉的母親埃倫輕柔的話語,她正在呼喚給她提放鑰匙的籃子的黑人小女孩。小女孩尖聲的童音回答著:“是,夫人?!蹦_步聲便朝著后面熏肉房的方向漸漸遠去,那里是埃倫給歸來的人手分發食物的地方。而后又是一陣陶瓷及銀制餐具的響聲傳來,塔拉的男管家波克已經在擺桌子準備用餐了。
聽到這些聲音,兄弟倆意識到他們該動身回家了。但他們不愿意回去面對他們的母親,于是一直逗留在塔拉的游廊上,心里盼望著思嘉會邀請他們留在那吃飯。
“我說思嘉,我們說說明天的事,”布倫特說,“因為我們一直不在,不知道野餐會和舞會的事,明天晚上我們沒有理由不跳個夠。你還沒有答應別人吧?”
“哦,我當然已經答應別人了。我怎么知道你們都會回來呢?我才不想為了只伺候你們倆而把自己變成舞會上受冷落的小可憐蟲?!?/p>
“你會成為受冷落的小可憐蟲!”兩個男孩樂得捧腹大笑。
“我說寶貝,你得答應跟我跳第一支華爾茲,跟斯圖跳最后一支。你還得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再坐在樓梯平臺上,就像上次舞會時那樣。再讓吉茜嬤嬤來給我們算命?!?/p>
“我可不喜歡吉茜嬤嬤算命。你們知道的,上次她說我會和一個頭發烏黑發亮、胡子又長又黑的先生結婚。我才不喜歡黑頭發的先生呢?!?/p>
“你喜歡紅頭發的,對不對,寶貝?”布倫特咧嘴笑了,“來吧,答應我們,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舞曲,并且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如果你答應我們,我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彼箞D爾特說。
“什么秘密?”思嘉聽到這話,像小孩一樣興奮地叫了起來。
“是不是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聽到的,斯圖?如果是的話,你知道我們答應過不說出去的。”
“不錯,是白蝶小姐告訴我們的?!?/p>
“什么小姐?”
“就是衛希禮的遠房親戚,住在亞特蘭大的韓白蝶——也就是韓查理和韓媚蘭的姑媽?!?/p>
“我知道的,她是個傻乎乎的老太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個?!?/p>
“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等火車回家,她的馬車正巧經過車站,她就停下來和我們說話。她告訴我們,明天晚上衛家的舞會上要宣布一個人訂婚的消息。”
“噢,這個我知道?!彼技问卣f?!熬褪撬莻€傻侄兒——韓查理和衛哈尼的事。他們遲早要結婚的,這事大家都知道好幾年了,雖然查理自己似乎對此事興致不高?!?/p>
“你覺得他很傻嗎?”布倫特問道,“去年圣誕節時,你可是盡讓他圍著你轉呢?!?/p>
“他要纏著我,我也沒辦法呀,”思嘉不屑地聳聳肩,“我認為他女人氣太足了,婆婆媽媽的?!?/p>
“再說,也不是要宣布他要訂婚,”斯圖爾特得意洋洋地說,“而是希禮和查理的妹妹媚蘭小姐!”
思嘉雖然臉上不動聲色,嘴唇卻刷地變白了——就像是毫無防備被人猛擊了一拳似的。剎那間,她只是驚異萬分,根本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斯圖爾特,從來不動腦筋的他便想當然地認為她只是對此事頗感吃驚,并且覺得很有趣罷了。
“白蝶小姐告訴我們,由于媚蘭小姐身體一直不太好,他們本來打算明年再宣布的??墒乾F在到處都在談論戰爭,他們兩家人都認為還是趁早結婚的好。所以決定在明天晚餐時宣布。好了,思嘉,我們已經把秘密告訴你了,你得答應明天晚上和我們一塊吃飯?!?/p>
“我當然會答應的。”思嘉機械地回答說。
“還要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舞?!?/p>
“行。”
“你真是太好了!我敢打賭,其他男孩一定會氣得跳起來的。”
“讓他們去氣好了,”布倫特說,“我們倆可以對付他們的。哦,思嘉,早晨的野餐也跟我們坐一塊吧。”
“什么?”
斯圖爾特重復了他的請求。
“當然?!?/p>
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興極了,可又覺得有點奇怪。雖然他們自認為是思嘉心目中喜愛的意中人,可他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這份殊榮。通常,她總是要他們一再請求,她則一再搪塞,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他們若不高興,她就樂得哈哈大笑;而一旦他們生氣,她就故意冷落他們??墒乾F在,她卻幾乎答應明天一整天都跟他們待在一起——野餐和他們坐在一起,所有的華爾茲舞曲都跟他們一起跳(他們當然會安排好所有的舞曲都播華爾茲?。硌绲臅r間也歸他們所有。能夠這樣,那么,被大學開除也是值得的。
他們的成功使他們興致大增。他們繼續逗留在那兒,談論著野餐和舞會、衛希禮和韓媚蘭,還不時打斷對方的話,說說笑話,相互逗樂,同時明顯地暗示思嘉邀請他們吃晚飯。過了好一陣,他們才覺察到思嘉已經沒什么話可說了。不知怎么的,談話氣氛已經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哥兒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正一整個下午的歡快氣氛已經悄然而逝,無影無蹤了。對他們所說的話,思嘉似乎并不很在意,雖然她還能明白無誤地回答他們。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們不明白的東西,兄弟倆覺察到這一點,感到頗為不解和不安。但他們還是在那兒又賴了好一會,可最終還是看了看手表,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來。
從新犁過的田地望過去,太陽已經漸漸西沉,馬上要落到山后面去了。河那邊高大的樹木隱隱現出黑魆魆的輪廓。家燕在院子里急速地沖來沖去,一群群雞、鴨、土雞等踱著方步,大搖大擺地從田野里四散歸來。
斯圖爾特大叫了一聲:“吉姆斯!”過了一會,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身材高大的黑人小伙子氣喘吁吁地從屋子邊上應聲跑了過來,向車道邊拴著的馬跑去。吉姆斯是他們的貼身男仆,就像他們的狗一樣,不管他們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自孩童時代起,他就是他們的玩伴。他們十歲生日那年,他就被送給兄弟倆做貼身仆人了。一見到他,塔爾頓家的獵狗便從一片紅色的塵土中立起身來,等候著它們的主人。兄弟倆彎腰行了行禮,和思嘉握手道別,告訴她,明天一大早他們就會到衛家去等她。然后,他們匆匆忙忙走上人行道,飛身上馬,沿著兩旁栽滿雪松的車道飛馳而去,一邊還摘下帽子回頭揮舞著向她道別。吉姆斯則尾隨其后。
他們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拐了一個彎,塔拉便從視野里消失了。布倫特在一叢山茱萸樹下停了下來。斯圖爾特也駐馬不走了。黑人男孩在離他們幾步遠處也跟著停了下來。韁繩一松,馬兒乘機伸長脖子去吃春天嫩綠的青草,那耐心十足的獵狗又在松軟赤紅的塵土中重新躺下來,看著漸漸降臨的暮色中盤旋飛翔的家燕,眼里露出渴望的神情。布倫特那張天真的寬臉龐上一臉的困惑不解,并且頗有點憤憤不平的樣子。
“我說,”他說,“你不認為她應該留我們吃飯嗎?”
“我原以為她會這么做的,”斯圖爾特說,“我一直在等她開口,可她卻沒有。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覺得她似乎應該留我們吃飯的。畢竟今天是我們回家后的第一天,她也好一陣子沒看到我們了。我們還有一大堆事要告訴她呢?!?/p>
“我認為,我們來的時候,她倒是很高興看到我們的。”
“我也這么認為?!?/p>
“后來,也就是半小時前,她就有點變沉默了,就像得了頭痛一樣?!?/p>
“我也覺察到這一點了,但我當時沒在意。你認為是什么使她感到不高興呢?”
“我也不知道。你說,會不會是我們說了什么話讓她生氣了?”
他們都低頭想了一會。
“我可想不出什么來。再說,思嘉生氣的時候可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她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樣全藏在心里。”
“是的,這正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生氣的時候也不會冷落你或是懷恨在心——她會直接告訴你。但是,應該是我們做錯了什么或是說錯了什么才使她閉口不言的。她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樣。我敢發誓,我們來的時候她是很高興看到我們的,而且還有留我們吃飯的意思。”
“你認為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被開除的緣故呢?”
“見鬼,決不會的!別傻了。我們告訴她的時候,她還笑得不亦樂乎呢。再說,思嘉并不比我們倆更看重念書?!?/p>
布倫特在馬鞍上轉過身來,對他的男仆吆喝了一聲。
“吉姆斯!”
“少爺,什么事?”
“你有沒有聽到我們和思嘉小姐的談話?”
“沒呢,布倫特少爺!你怎么會認為俺敢偷聽白人老爺的談話呢?”
“偷聽,我的天哪!你們這些黑鬼,沒有什么事是你們不知道的,你分明是在撒謊。我親眼看見你在游廊的拐角處鬼鬼祟祟的,還蹲在墻邊的茉莉花叢的陰影下。說吧,你有沒有聽到我們說過什么話使思嘉小姐不高興了——或是什么會傷她感情的話?”
被這么一問,吉姆斯便不再找借口申辯自己沒聽到他們的對話了。他皺著眉頭。
“沒呢,少爺。俺沒聽到你們說過什么會讓她生氣的話。俺覺得她是很高興見到你們的,而且好像也想見到你們,她高興得就像小鳥一樣呢。但是,你們和她談起衛希禮先生和媚蘭小姐要結親時,她就開始不出聲了,就像一只看到空中有老鷹在盤旋的小鳥一樣?!?/p>
兄弟倆互相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蛇€是百思不得其解。
“吉姆斯是對的。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斯圖爾特說,“上帝!衛希禮只不過是她的一個朋友罷了。她并不喜歡他,她喜歡的是我們?!?/p>
布倫特點頭表示同意。
“你會不會認為,”他說,“也許希禮還沒有告訴她他明天晚上要宣布訂婚的事,作為老朋友,他卻沒有在告訴別人以前先告訴她,所以她不高興了。女孩子對比別人先知道這類事情是挺在乎的。”
“噢,也許吧??墒?,就算他沒告訴她是明天要宣布,那又怎么樣呢?他們本來就要保守這個秘密,好給人們來個驚喜。而且,一個男人總有權保守自己訂婚的秘密的,對不對?要不是媚蘭小姐的姑媽把這事泄露給我們,我們也不會知道的。但思嘉也不是現在才知道他要和媚蘭小姐結婚呀。我們都知道好幾年了。衛家和韓家的人總愛跟他們的表親通婚。人人都知道他十有八九要和她結婚的,就像衛哈尼要和媚蘭小姐的哥哥查理結婚一樣?!?/p>
“好吧,我同意這樣解釋不通。但她沒有留我們吃晚飯,我感到很遺憾。老實說,我不想回家去聽媽媽就我們被開除的事瞎嘮叨。這可不是第一次了?!?/p>
“也許博伊德這時候已經使她心平氣和了呢。你知道,那個小狐貍可是個了不起的說客。他總是能夠使她平心靜氣的?!?/p>
“不錯,博伊德的確能做到這點,但也得給他時間。他得繞很多圈子,一直到把媽媽給弄糊涂了,她才會讓他好好保護嗓子,留待以后上法庭辯護時用。可他還沒有時間來開始好好地唱這出戲呢。我敢打賭,媽媽一定還在忙乎那匹新買的馬,她甚至根本沒意識到我們又回家來了。今晚她坐下來吃飯看到博伊德時才會注意到這一點。而且晚飯還沒吃完,她就會越想越氣,火冒三丈的。一定要等到十點,博伊德才能找到機會告訴她,校長用那種方式跟你我談過話后,我們中間不管是誰再留在學校里都是很沒面子的。一直要到半夜,他才能設法讓她把怒氣轉移到校長身上。那時,她就會問博伊德干嗎不一槍把他斃了。不行,我們得等到子夜過后再回家。”
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悶悶不樂的。對降服野馬、打架鬧事以及鄰居們對他們的滿腔憤慨,他們一點也不害怕??墒?,對他們那紅頭發的母親直言不諱的數落以及毫不猶豫地往他們屁股上抽的馬鞭,他們倆卻頗為發怵。
“哎,我說,”布倫特說,“我們干脆到衛家去算了。希禮和那些女孩子一定會很樂意請我們吃飯的?!?/p>
斯圖爾特看上去顯得有點不安。
“不,我們還是別上那去。他們正急著準備明天的野餐會呢。再說——”
“噢,我把這給忘了,”布倫特急忙說,“那我們就別上那去了?!?/p>
他們對馬吆喝了一聲,一言不發地往前騎了一陣。斯圖爾特褐色的雙頰泛起了一片尷尬的紅暈。直到去年夏天,斯圖爾特還在追求衛家的英蒂,雙方家人以至全縣的人都已認可了這件事??h里人都認為,或許冷靜而有自制力的衛英蒂對他會起到一種鎮靜的作用。至少,他們非常希望如此。斯圖爾特興許是找對了對象,可布倫特對此卻很不滿意。雖然布倫特也喜歡英蒂,但他認為她太普通,太溫順了,他根本無法使自己也愛上她,好和斯圖爾特做伴。兄弟倆第一次趣味不投。自己的兄弟居然會看上一個在他看來一點也不出眾的女孩,布倫特對此頗有怨氣。
去年夏天,在瓊斯伯勒橡樹叢中的一次政治演講會上,他倆突然注意到了郝思嘉。其實他們認識她已經有好些年頭了。從孩提時代起,她就是個招人喜歡的玩伴。因為,不論是騎馬還是爬樹,她都幾乎跟他們不相上下。可現在,他們都驚奇地發現,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妙齡少女了,而且可以說是所有人中最有魅力的一個。
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綠色的雙眸秋波粼粼的,一笑起來便現出深深的酒窩。手腳既小巧又嬌嫩,腰肢更是纖細動人。他們的花言巧語使她不時發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一想到她興許會把他們視為出色的一對,他們更是使盡渾身解數表現自己。
這是兄弟倆一生中都無法忘懷的日子。自此以后,每當談起這事,他們都感到很納悶,怎么過去從來沒有注意到思嘉這么有魅力呢?其實,他們自己絕對無法找到正確的答案,因為那天思嘉是存心要引起他們注意的。她的本性根本無法容忍一個男人愛上別的女人而不是她自己。在演講會上,看到衛英蒂和斯圖爾特在一起,這是她那要征服男人的本性決不能容忍的。可是,吸引了斯圖爾特一人后她還不滿足,于是又去勾引布倫特,結果還真的完完全全把他們給俘獲了。
現在他們倆都深深愛上了她。過去,布倫特曾半真半假地追過拉夫喬伊的芒羅。可現在,衛英蒂和萊蒂·芒羅都早已被拋到腦后了。如果思嘉接受了他們中的一個,那被拒絕的另一個又該怎么辦,兄弟倆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目前,他們都對同一個女孩產生了愛意,為此他們感到很滿足,因為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妒忌心理。這種情況,他們的鄰居們都感到很有趣,可他們的母親卻為此頗為煩惱,因為她一點也不喜歡郝思嘉。
“如果那個狡猾的小妖精真的接受了你們中的一個,那也是你們罪有應得,”她說,“她興許還會同時接受你們倆,那樣的話,你們就得搬到猶他州去。或許那里的摩門教徒會收留你們——但我很懷疑他們會不會這么做……我擔心的是,你們很快就會為了那個狡黠奸詐、雙眼泛綠的小尤物而喝得爛醉如泥,因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甚至會用槍瞄準對方,讓他腦袋開花。不過,這也許并不是什么壞事。”
自那次演講會后,斯圖爾特在英蒂面前便感到很不自在。這并不是因為英蒂曾經指責過他,或是用眼神或手勢暗示過她已經知道他突然間就已經移情別戀了。她是個頗有教養的淑女。但斯圖爾特還是覺得愧對于她,跟她在一起便萬分不自在。他知道,他已經使英蒂愛上自己了。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太沒有紳士風度。他至今還是特別喜歡她,因她冷靜、良好的教養,她的博學多識以及她身上具備的所有優點而敬重她。但是,真見鬼,她老是讓人覺得興味索然,毫無生氣,而且老是一成不變的。不像思嘉,不但歡快活躍,而且連魅力也是千變萬化的。跟英蒂在一起,你決不會忘記自己在什么地方,可跟思嘉在一起卻一點這種感覺也沒有。這就足以驅使一個男人意亂情迷了。再說,這其中也有無盡的魅力呢。
“哎,那我們到凱德·卡爾弗特家去,在那吃晚飯得了。思嘉說凱思琳從查爾斯頓回家來了。也許她會帶回一些我們還沒聽到過的有關薩姆特堡的消息。”
“凱思琳可不會。我敢和你打賭,她甚至連薩姆特堡就在那港灣里都不知道呢,更不用說那里曾經駐扎著北方佬,直到我們用炮火把他們給轟跑。她就只知道她要去參加的那些舞會和她招引的那些花花公子?!?/p>
“哦,去聽她嘮叨嘮叨也挺有趣的。這也是能避開媽媽的好去處,等她上床睡覺以后再說?!?/p>
“哦,見鬼!我倒挺喜歡凱思琳,她蠻有趣的,我也想去聽聽卡羅·雷特和其他查爾斯頓人說說話;但是,如果我還能容忍和她那北方佬的繼母坐在一起再吃一餐飯,我就不是人?!?/p>
“別對她太苛刻了,斯圖爾特。她人挺好的?!?/p>
“我沒有對她太苛刻。我只是為她感到難過,可我不喜歡讓我為其感到難過的人。她老是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的,總想把事情做好,讓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可最終總是話也說不對,事也做不好。她老讓我煩躁不安!她還認為南方人都是野蠻人,居然還這么對媽媽說了。她怕南方人。我們一在場,她看上去就怕得要死。她讓我想起蹲在椅子上的瘦骨嶙峋的老母雞,雖然雙眼還有光澤,但是目光呆滯,充滿恐懼,一有動靜就會扇動翅膀,咯咯大叫。”
“噢,這你不能怪她。你確實把凱德的腿給打傷了?!?/p>
“咳,我那時喝醉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開槍的,”斯圖爾特說,“再說凱德并沒有記恨我。凱思琳、雷福特和卡爾弗特先生也沒有。只有他那個北方佬的繼母哭哭啼啼的,說我是個野蠻人,還說體面人跟我們這些未開化的南方人在一起一點也不安全?!?/p>
“這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佬,禮貌舉止方面并不周全,而且你也確實用槍打傷了她丈夫和前妻生的兒子?!?/p>
“哦,去她的!那也沒有理由侮辱我!你是媽媽的親生兒子,那次托尼·方丹開槍打傷你的腿時,她有沒有大為光火呢?沒有,她只是派人去把老方丹醫生請來給你包扎傷口,問醫生是什么使托尼把槍打偏了。還說她猜想是醉酒使他的槍法不準了。你記得嗎?這話簡直把托尼氣瘋了?!?/p>
兩個男孩不禁哈哈大笑。
“媽媽真是個人物!”布倫特贊賞地說,言語中流露出對母親的敬愛之情。“你若希望她把事情做對,她就不會讓你的希望落空,而且決不會讓你在別人面前難堪?!?/p>
“不錯,可今晚我們回家時,她卻很可能會在爸爸和那些女孩子面前說出令我們難堪的話來,”斯圖爾特悶悶不樂地說,“我說,布倫特,我想,這就意味著我們去不成歐洲了。你知道的,媽媽說過,如果我們再被大學開除的話,我們就不能去歐洲觀光了?!?/p>
“讓它見鬼去吧!我們才不在乎呢,對不對?歐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打賭,那些外國佬根本拿不出一件我們佐治亞州沒有的東西來。我敢說,他們的馬決不會比我們的跑得快,女孩子也不會比我們這兒的漂亮。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的黑麥威士忌酒絕對沒有爸爸的夠味?!?/p>
“衛希禮說,那里景色優美的地方很多,音樂也非常動聽。希禮喜歡歐洲。他老談論它呢。”
“咳——你知道衛家的人是怎么回事的。他們好像對音樂、書本和自然風光挺著迷的。媽媽說,這都是因為他們的祖父是從弗吉尼亞來的緣故。她說,弗吉尼亞人挺看重這些東西的?!?/p>
“讓他們去迷這些東西好了。我嘛,只要有好馬騎,有好酒喝,有好姑娘讓我追,再有一個不起眼的姑娘供我取樂,這就行了。誰能夠去歐洲游玩,我才不管呢……不能遍游歐洲,那又怎么樣?假設我們現在在歐洲,那這里打起仗來怎么辦?我們就不能馬上趕回來了。我寧愿去打仗而不去歐洲。”
“我也是,不定哪天……哦,布倫特!我知道我們可以到哪兒吃飯了。我們騎馬穿過沼澤地到埃布爾·溫德那里去,告訴他我們兄弟四個都回來了,隨時準備參加集訓?!?/p>
“這主意不錯!”布倫特興奮地叫起來,“我們還能聽到有關騎兵連的所有消息,知道他們最后決定用什么顏色的布料來做制服。”
“如果是那種華麗的服裝,我是絕對不會去參加騎兵連的。穿著那種寬大的紅褲子,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似的。它們看起來就像紅法蘭絨布做的女人內褲一樣?!?/p>
“你們都打算去溫德先生家嗎?如果是,那晚飯你們就吃不舒服了,”吉姆斯說,“他們的廚子死了,又沒有再買新的。他們叫了個干農活的黑奴做飯,那些黑鬼告訴俺,她是全州最糟糕的廚子了。”
“老天!他們干嗎不另外買個廚子呢?”
“那些白人窮鬼能買幾個黑鬼呢?他們擁有的黑奴最多不會超過四個呢?!?/p>
吉姆斯的聲音里明顯帶著瞧不起人的口氣。塔爾頓家有一百個黑奴,所以吉姆斯的社會地位很穩固。像所有大種植園主擁有的黑奴一樣,他也看不起只有少數幾個黑奴的小農場主。
“就憑你這樣,我就該剝了你的皮,”斯圖爾特厲聲喝道,“你不能把埃布爾·溫德稱為‘白人窮鬼’。當然,他并不富有,但他不是什么窮鬼;我決不允許任何人,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說他的壞話。這縣里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要不騎兵連怎么會選他當中尉呢?”
“俺也一直想不通呢,少爺?!奔匪够卮鹬⒉灰驗橹魅松鷼舛械讲话玻鞍秤X得他們應該從有錢的白人老爺中選長官,而不是從住在沼澤地的白人窮鬼中選。”
“他不是白人窮鬼!你是不是有意要把他和斯萊特里一家那樣真正的白人窮鬼比較呢?埃布爾只是不富有而已。他是個小農場主,不是大種植園主。但是,如果所有小伙子都看重他,選他當中尉,那么,任何黑人都不能說他的壞話。騎兵連是知道它在做些什么的?!?/p>
騎兵連是三個月前組建的,成立那天正好是佐治亞州退出聯邦政府的同一天。從那時起,新兵們就一直在待命參戰。騎兵連的名稱還沒定下來,雖然已有了不少提議。在這點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愿意放棄,在制服的顏色和樣式上也一樣?!翱巳R頓野貓”、“火焰食者”、“北佐治亞輕騎”、“義勇軍”、“內陸步槍隊”(雖然騎兵連的武器裝備只有手槍、馬刀和長獵刀而沒有步槍),還有“克萊頓灰衣連”、“血光霹靂”、“豪爽精英”等,每個名稱都有一幫人擁護。在名稱還沒最后確定以前,大家只是把這一組織稱為騎兵連,盡管最后采用了夸大其詞的名稱,他們一直都以與他們組建初衷有關的“騎兵連”而聞名。
軍官是由其成員選出來的,因為全縣除了幾個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和森密諾爾戰爭
的老兵以外,再也沒有別人有作戰經驗。再說,騎兵連也不屑于起用一個老兵來當頭,除非他們個人特別喜歡他而且信任他。雖然大家都喜歡塔爾頓家的四個男孩以及方丹家的三個男孩,但是很遺憾,他們都不能選這些人,因為塔爾頓家的男孩動不動就喝醉,而且愛開玩笑。方丹家的呢,性情又太易怒,太暴躁。衛希禮被選為上尉,因為他是全縣最出色的騎手,而且他頭腦冷靜,可以指望他來維持點軍紀。雷福德·卡爾弗特被任命為第一中尉,因為大家都喜歡雷福德。而沼澤地一位獵人的兒子、身為小農場主的埃布爾·溫德則被選為第二中尉。
埃布爾是個精明、嚴肅的大塊頭,他丁字不識,心腸卻很好。他比其他男孩年紀更大,在太太小姐們面前,他的舉止并不比其他男孩遜色,甚至還略勝一籌。騎兵連的人并不勢利,他們中太多人的父輩和祖輩也都是從小農場主階層發展而來的富戶。再說,埃布爾還是騎兵連中最好的射手。他在七十五碼遠處還能射中松鼠的眼睛。除此以外,他對野外宿營知道得很多,雨天怎么生火、如何追蹤獵物以及用何方法才能找到水源等等。騎兵連隊員對他真的是心悅誠服,而且,還因為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就選他當了軍官。他極為慎重地接受了這一殊榮,一點也不自高自大,就好像這是他的職責一樣。可是,他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個紳士的,這一事實就算種植園主家的先生們能夠忽略,可太太小姐們和黑奴們卻做不到。
起初,騎兵連只招募種植園主的兒子,算是一支鄉紳隊伍。每人都得提供自己的坐騎、武器、裝備、制服及貼身男仆。但在克萊頓這樣開發歷史不長的縣里,有錢的種植園主并不多。為了組建一個戰斗力強的騎兵連,有必要從小農場主、偏僻叢林的獵人、沼澤地的狩獵戶、家境貧寒的山地白人中招募隊員;個別情況下還招窮苦白人,只要他們的家境在他們那個階層中處于中上水平就行了。
如果戰爭來臨,后面這些年輕人也跟他們富有的白人鄰居一樣急于跟北方佬干上一仗;可是錢這一微妙的問題便隨之而來。很少有農人擁有馬匹,他們農場里的農活是用騾子應付的,而且沒有多余的騾子,至多不超過四頭。即使騾子為騎兵連所接受,它們也騰不出時間去參戰,更何況騎兵連根本不接受騾子。至于窮苦的白人,他們有一頭騾子就覺得自己很富有了。偏僻叢林的獵戶和沼澤地的狩獵人既沒有馬也沒有騾子。他們完全靠地里的莊稼和沼澤地的獵獲物過活,商業行為基本上是物物交換,一年里連五塊錢現金都很少看到。馬和制服根本就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伤麄儗ψ约旱呢毟F卻傲氣十足,就像種植園主對自己的財富感到無比自豪一樣。他們的白人鄰居略帶慈善性質的捐助,他們從來都不接受。所以,為了顧及所有人的情緒,并且把騎兵連建成強有力的部隊,郝思嘉的父親、衛約翰、巴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事實上,全縣除了安格斯·麥金托什以外,所有的大種植園主都出錢以便全面裝備騎兵連,包括人和馬匹。結果是,每個種植園主都同意出錢給自己的兒子以及一定數量的其他人買裝備。一經這么處理,較不富有的騎兵連隊員便可以坦然接受捐助的馬匹和制服,自尊心又不會受到傷害。
騎兵連在瓊斯伯勒每兩周集訓一次,期盼著戰爭打起來。還沒完全安排好弄到足夠的馬匹,但有馬的人已經在縣政府后面的空地上表演他們想象中的騎術動作。馬蹄揚起了一大片塵土,他們雖然喊啞了嗓子卻還在大喊大叫,手里揮舞著從起居室墻上取下來的革命戰爭時期用過的馬刀。那些還沒有馬匹的人則坐在布拉德鋪子前面的街沿石上,一邊觀看騎在馬上的戰友們表演,一邊嚼著煙草談天說地,或者干脆進行射擊比賽。大多數南方人出生后就手不離槍的,狩獵生活更是使他們個個都成了神槍手。
一堆堆各式各樣的武器被從種植園主的家及沼澤地的小木屋里拿了出來。它們是:第一批移民翻過阿勒根尼山脈時還是簇新的打松鼠用過的長桿槍、佐治亞州剛開發時曾經打過許多印第安人的前裝槍、一八一二年桑密諾爾及墨西哥戰爭中服務過的馬槍、決斗用的鑲銀手槍、袖珍大口徑短筒小手槍、雙管獵槍,以及亮閃閃的、上好木頭制作的漂亮嶄新的英式步槍。
訓練總是以在瓊斯伯勒的沙龍聚會而告終。傍晚時分,斗毆事件頻繁發生,軍官們不得不加強警戒,以防在和北方佬交戰以前造成人員傷亡。就是在一次這類吵架事件中,斯圖爾特·塔爾頓用槍打傷了凱德·卡爾弗特,托尼·方丹則打傷了布倫特。那時兄弟倆剛從弗吉尼亞大學被開除回家,正好在組建騎兵連,他們便興致勃勃地參加了。槍傷事件發生以后,就在兩個月前,他們的母親幫他們打點好行裝,打發他們到州立大學去求學,責令他們待在那里。因不在家錯過了軍訓,他們感到很痛心。只要他們能和朋友們一起騎馬、叫喊、用步槍射擊,那么,即使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也是值得的。
“我們穿過鄉野到埃布爾家去好了,”布倫特建議說,“我們可以從郝家的河床和方家的牧地穿過去,很快就可以到的。”
“除了負鼠和蔬菜,俺們不會有啥吃的呢?!奔匪範庌q說。
“你不用有什么吃了,”斯圖爾特咧嘴笑了,“因為你要回家去告訴媽媽,我們倆不回家吃飯了?!?/p>
“不,俺才不去呢!”吉姆斯驚恐地叫了起來,“不,俺不去!俺才不想為你們所做的事讓比阿特麗斯小姐打我呢,這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會問俺,俺是咋的讓你們倆被開除的。其次,她會問俺,為啥今晚不把你們帶回家去好讓她揍你們一頓。然后她就會把火發到俺身上,就像鴨子撲在綠花金龜上一樣。俺知道的頭一件事就是,這啥事都要怪俺。如果你們不帶俺到溫德先生那去,那俺就一整夜躺在樹林里,也許巡邏隊會把俺抓去。可俺寧愿讓巡邏隊抓住也不愿在比阿特麗斯小姐生氣時被她逮住?!?/p>
兄弟倆茫然不解、怒氣沖天地看著這個一臉倔強的黑人小伙子。
“這個傻瓜,竟然寧愿被巡邏隊抓去,這又會給媽媽留下好幾星期的話柄了。我敢發誓,黑人是越來越麻煩了。有時我都會想,廢奴主義者的觀點興許是對的。”
“可讓吉姆斯去面對我們自己不想面對的局勢也是不對的。我們只好帶他走了??墒?,你給我聽著,你這厚顏無恥的黑蠢貨,你如果在溫德先生家的黑奴面前端架子,或者提到我們家總是有炸雞、火腿什么的,而他們除了兔子和負鼠外什么也沒有,我就——我就告訴媽媽,而且也不讓你跟著我們去打仗了。”
“架子?俺會在那些便宜買來的黑鬼面前端架子?不呢,少爺,俺的舉止比他們高明多了。在行為舉止方面,比阿特麗斯小姐難道不是用教你們的同樣的方式教俺的嗎?”
“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她的教法都沒達到目的?!彼箞D爾特說,“好啦,我們上路吧?!?/p>
他讓他那高大、赤紅的馬后退了幾步,雙腿一夾馬肚子,馬兒便帶著他輕松地越過圍欄,進入郝家種植園松軟的田地里。布倫特的馬也越了過去,然后是吉姆斯的,他還緊緊貼著馬鞍的前橋和馬的鬃毛呢。吉姆斯不喜歡騎馬跳越圍欄,但為了跟上主人,比這更高的他都跳過。
夜色越來越濃了,他們在壟溝里擇道而行,順著山坡向河床走去。布倫特對他兄弟叫道:
“哎,斯圖!你難道不覺得思嘉本來是要請我們吃飯的嗎?”
“我也一直在想她本來是會這么做的,”斯圖爾特也叫道,“你認為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