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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四十一》夢

十幾年前我讀中學的時候,離學校不遠處有一家軍隊造紙廠,造紙廠的倉庫里堆積著如山的“廢書”。“廢書”從各處查抄而來,在這里是造紙的原料。我和我的同學如同打洞的小鼠,尋找縫隙把能拖出的書一本本地往外拖。

那些殘破的、散發著霉氣的書籍按照我們自定的傳看條件,鬼祟地在大家手中傳遞起來:《紅字》《金薔薇》《家》……

對待書我一向是自私的。面對這些“倉庫收獲”,我沒有信守與同學互相傳看的諾言,我讀過的書便藏起來據為己有。我為它們做各種修補和粘貼,然后就假裝沒事人兒似的再向同學索要他們手中的書,仿佛根本不曾有過交換的條件。幸而我的同學中有比我大度的,也有對書不以為然的,于是我的手中總有新的獲得。

我去農村插隊前夕,從熟人家借得一本《第四十一》。在浩瀚的書林之中它至今使我難忘:那個瀟灑的紅軍女戰士馬柳特卡和眼睛藍得宛若海水的白軍中尉的故事,在我的意識深處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人生視角,雖然我知道當時它也在被點名批判之列。

我打算把《第四十一》藏起來不再還給那熟人,但我忘記了我面臨的對手畢竟不是我那些對書不以為然的同學。這位熟人長者對書竟然比我還認真,不久便開始了他的索書活動,有時竟每日一趟,大有窮追不舍之意。面對我的對手,我不能再裝作沒事人,也不能輕描淡寫地說我丟了他的書。開始我只說沒看完,在萬般無奈時只好提議用我的一本書與他交換。他拿眼搜索著我那并不富足的小書架,竟然同意了,然后信手抽走了我從造紙廠“拖”出來的《金薔薇》。我有些后悔,無論如何我是不愿意用《金薔薇》與他交換的,《金薔薇》與《第四十一》相比畢竟厚多了。我覺得這已不是交換而是他對我的一種掠奪,我開始懊惱熟人和自己,然而熟人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很快拿出這本昧起來的《第四十一》再次翻看,心情才平靜下來,因為它終于光明正大地屬于我了。我又竊喜它的分量并不亞于《金薔薇》,干嗎要在乎書的厚薄呢?作者的名字太長我很久才記住,而譯者曹靖華先生的名字我卻知道,那時我還讀過曹老譯的蓋達爾的一些作品。從書的底頁我還了解到這本薄薄的軟精裝小書是解放后國內發行的第一版:一九五七年,生我的那一年。

“五七”二字顛倒一下就是“七五”,一九七五年我去了農村插隊,并且寫起小說來。當我發表了一些文字回城之后,常有熱情的讀者來信鼓勵或登門看望。去年冬天就有一位著布鞋、長年在國外任武官的中年軍人來到我家,說經常讀我的小說,現在是來我所居住的城市鍛煉,在駐軍某部任代理師長(那個造紙廠就屬該駐軍),于是就有了見面聊聊的想法。

我請這位師長坐下,覺得他頗具軍人風度卻又不失溫文爾雅,笑容里還有些許樸拙和靦腆。我們的聊天是愉快的,聊了許多我才知道曹靖華先生便是這位師長的父親,師長名叫曹彭齡,做武官也寫散文。

我記得那天是我們所在小區的停電日,幾支蠟燭反倒引發了談天說地的靈感——假如聊天也需要靈感的話。曹彭齡使我又憶起從前我與人換來的那本《第四十一》,在燭光之下我把換書的故事告訴了他。我還告訴他在那樣的年代里外國作家的作品通過一位翻譯家的再創造,是怎樣給了一個青年獨特的感受。由此又談及魯迅先生曾將翻譯家比作為起義的奴隸們偷運軍火的人。偷運軍火需要膽識和獻身的意志。我不能將那個年代的自己比作要起義的奴隸,然而我的確盜用過曹老運給我們的那被封埋的軍火。

曹彭齡安靜地聽著,并不過多地描述曹老為譯《第四十一》所蒙受的苦難和各種罪名,更不去炫耀張揚曹老在翻譯、介紹蘇聯文學方面的功績。他靦腆地笑,只談中國當代文學和作家。因了對文學的特殊感情,他連哪次出國時碰巧和哪位青年作家同機,都表現出天真的欣喜。告辭時他只希望我把自己的小說集送給他。

我送給曹彭齡一本新近的小說集,他非常仔細地放進他的綠帆布軍用挎包——就是隨處可見的那種軍用挎包。送他下樓后我還發現他是步行而來的,而從他的師部到我家足有四公里吧。我問他出門為什么不要車,他笑笑說他喜歡走路。他背著書包很從容地走進一片黑暗里去了。

不久我收到曹彭齡從北京寄來的一本新版《第四十一》,他在扉頁寫道:“一九八七年冬在您家做客時,聽您說起曾以一冊《金薔薇》與友人悄悄換得一冊家父譯的《第四十一》,并無比珍愛。我想,家父在天之靈,倘聞此事,也當笑慰的……回京后,覓見家父留存的‘文革’后新版,特代他奉贈一冊,以謝知音。”扉頁下方是曹老的印章。

曹老留在書櫥中的這冊蓋過印章的新版本該不是專為贈予我的吧?是曹老聽見了那個久遠的換書故事,靜等我去索求?我常為此不能自解。對這本譯作我到底尋覓了多少年?

我將這新版的《第四十一》看得非常珍貴,更感謝曹彭齡誠摯的心意。原來是他連接了活著的我與謝世的曹老之間的交流,使活著的我對自己從事的事業生出更多的感悟,使辭別我們的文學先輩對他從事過的神圣事業仍然能予以照應。這是一個優秀靈魂對后世的照應。

使文學之樹長綠,使本該需要凈化的文學更加凈化,不浮華頹敗,不入誤區,使文學更加與時代息息相通,不能沒有這照應和感悟。

曹靖華先生辭世一年有余了,《第四十一》的夢綿綿不絕了。

曹彭齡又來信說他正準備去伊拉克。伊拉克——當今地球上的一個熱點。與遠在伊拉克的武官相比,倒顯得我和長眠地下的曹老更近了。

我謹祝武官的“官”運、文運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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