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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橋春

  • 五色石
  • 筆練閣主人
  • 19207字
  • 2015-12-27 01:22:27

假相如巧騙老王孫活云華終配真才士馬

黃卷無靈,紅顏薄命,從來缺陷難全。卻賴如掾彩筆,譜作團圓。

縱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濃艷。休扼腕,不信佳人,偏無福份邀天。

右調《戀芳春》

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然二者相須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絕代嬌娃偏遇著庸夫村漢,風流文士偏不遇艷質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謝幼輿遇了沒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齒,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兒夫,終身飲恨,每作詩詞必多斷腸之句,豈不是從來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鶯鶯,偏又亂之而不能終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見而不可得,王嬌娘既遇了申生,兩邊誓海盟山,究竟不能成其夫婦。似這般決裂分離,又使千百世后讀書者代他惋惜。這些往事不堪盡述,如今待在下說一個不折齒的謝幼輿,不斷腸的朱淑真,不負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嬌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補從來缺陷。這樁佳話其實足動人聽。

話說元武宗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鄉紳,姓陶名尚志,號隱齋。甲科出身,歷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時宜,遂罷職歸家。中年無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麗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詩詞翰墨,無所不通,陶公與夫人柳氏愛之如寶,不肯輕易許人,必要才貌和她相當的方與議婚,因此遲遲未得佳配。陶公性愛清幽,于住宅之后起建園亭一所,以為游詠之地,內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澗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于池上筑造雙橋,分列東西,以當西湖六橋之二。因名其園曰雙虹圃,取雙橋落彩虹之意。這園中景致,真個可羨。正是:

碧水遙看近若空,雙橋橫梗似雙虹。

云峰映射疑天上,臺榭參差在鏡中。

陶公日常游詠其中,逍遙自得。

時值春光明媚,正與夫人、小姐同在園中游賞,只見管門的家人持帖進稟道:“有武康縣黃相公求見。”陶公接帖看時,見寫著年侄黃琮名字,便道:“來得好,我正想他。”夫人問道:“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黃有章之子,表字黃蒼文。當黃年兄去世之時,此子尚幼,今已長成,讀書入泮,甚有文譽。我向聞其名,未曾會面。今來拜謁,須索留款。”夫人聽說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園中來,先攜著小姐入內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廳,叫請黃相公相見。只見那黃生整衣而入,你道他怎生模樣?

豐神雋上,態度安閑。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懷。昔日叨陪鯉對,美哉玉樹臨風;今茲趨托龍門,允矣芳蘭竟體。不異潘郎擲果返,恍疑洗馬渡江來。

陶公見他人物俊雅,滿心歡喜,慌忙降階而迎。相見禮畢,動問寒暄,黃生道:“小侄不幸,怙恃兼失,煢煢無依。久仰老年伯高風,只因帶水之隔,不得時親杖履,今游學至此,冒叩臺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與令先尊夙稱契厚,不意中道棄捐,今見賢侄,如見故人。賢侄天資穎妙,老夫素所欽仰。今更不恥下問,足見虛懷。”黃生道:“小侄初到,舍館未定,不識此處附近可有讀書之所?必得密邇高齋,以便朝夕趨侍。”陶公道:“賢侄不必別尋寓所,老夫有一小園,頗稱幽雅,盡可讀書。數日前本地木鄉宦之子木長生,因今歲是大比之年,欲假園中肄業,老夫已許諾。今得賢侄到來同坐,更不寂寞。但簡褻嘉賓,幸勿見罪。”黃生謝道:“多蒙厚意,只是攪擾不當。”陶公便命家人引著黃家老蒼頭搬取行李去園中安頓,一面即置酒園中,邀黃生飲宴。黃生來至園中,陶公攜著他到處游覽。黃生稱贊道:“佳園勝致畢備,足見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著雙橋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橋。自東橋一邊,賢侄與木兄作寓,西橋一邊,老夫自坐。但老荊與小女常欲出來游賞,恐有不便,當插竹編籬以間之。”黃生道:“如此最妙。”說話間,家人稟酒席已完,陶公請黃生入席。黃生遜讓了一回,然后就坐。飲酒中間,陶公問他曾姻否,黃生答說尚未婚娶。陶公叩以詩詞文藝,黃生因在父執之前,不敢矜露才華,只略略應對而已。宴罷,陶公便留黃生宿于園內。次日即命園公于雙橋中間編籬遮隔,分作兩下。

只留一小小角門,以通往來。黃生自于東邊亭子上做了書室,安坐讀書。

不一日,只見陶公同著一個方巾闊服的丑漢到亭子上來,黃生慌忙迎接。敘禮畢,陶公指著那人對黃生道:“此位便是木長生兄。”黃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賤柬,異日尚容專拜。”陶公道:“二位既為同學,不必拘此客套,今日敘過,便須互相砥志,老夫早晚當來捧讀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著一個小閣向木生道:“木兄竟于此處下榻可也。”說罷,作別去了。二人別過陶公,重復敘坐。黃生看那木生面龐丑陋,氣質粗疏,談吐之間又甚俚鄙,曉得他是個膏粱子弟,掛名讀書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語言又無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氣。

原來那木長生名喚一元,是本學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現任江西南贛兵道,最是貪橫。一元倚仗父勢,夤緣入學,其實一竅未通。向因父親作宦在外,未曾與他聯姻。他聞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親,卻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動人,故借讀書為名,假寓園中,希圖入腳。不想先有一個俊俏書生在那里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樂,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發著急。當下木家仆人自把書集等物安放小閣中,一元別卻黃生,自去閣內安歇。

過了一日,一元到黃生齋頭閑耍,只見白粉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道是:

時時竹里見紅泉,殊勝昆明鑿漢年。

織女橋邊烏鵲起,懸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絕題雙虹圃

一元看了,問是何人所作。黃生道:“是小弟適間隨筆寫的,不足寓目。”一元極口贊嘆,便把來念了又念,牢牢記熟。回到閣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黃蒼文,才調又對他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方才這詩,陶公尚未見,待我抄他的去送與陶公看,只說是我做的。陶公若愛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時央媒說親便有望了。”又想到:“他做的詩,我怎好抄得?”卻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難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萬一也寫去與陶公看,卻怎么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見了他的詩,問起我來,我只認定自己做的,倒說他是抄襲便了。”算計已定,取幅花箋依樣寫成,后書“通家侄木一元錄呈隱翁老先生教政。”寫畢,隨即袖了,步至角門邊,欲待叩門而入,卻恐黃生知覺,乃轉身走出園門,折到大門首,正值陶公送客出來。一元等他送過了客,隨后趨進。陶公見了,相揖就坐。問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請教,今日必有佳篇見示。”一元道:“谫劣下才,專望大誨,適偶成一小詩,敢以呈丑,唯求斧政。”袖中取出詩箋,陶公接來看了,大贊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設,但恐小園不足當此隆譽。”因問:“敝年侄黃蒼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謊道:“黃兄制作雖未請教,然此兄最是虛心,自己苦吟不成,見了拙詠,便將吟藁涂落,更不錄出,說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詠寫在壁上,不住地吟詠,這等虛心朋友,其實難得。”陶公道:“黃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做,或者見尊詠太佳,故擱筆耳,雖然如此,老夫畢竟要他自做一首。”說罷,便同著一元步入后園,徑至黃生齋中。相見畢,看壁上時,果然寫著這首詩。陶公道:“賢侄大才,何不自著佳詠,卻只抄錄他人之語?”黃生聽了,只道說他抄集唐人詩句,乃遜謝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襲掩拙。”陶公見說,信道他是抄襲一元的,及笑道:“下次還須自做為妙。”言訖,作別而去。一元暗喜道:“這番兩家錯認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便對黃生道:“適間陶公雖說自做為妙,然自做不若集唐之難,把唐人詩東拆一句,西拆一句,湊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不容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黃生道:“這何難,待小弟再集一首請教。”遂展紙揮毫,又題一絕道:閑云潭影日悠悠,別有仙人洞壑幽。

舊識平陽佳麗地,何如得睹此風流。

右集唐一絕再題雙虹圃

一元看了,拍手贊嘆,便取來帖在壁上。黃生道:“不要帖罷,陶年伯不喜集唐詩。他才說得過,我又寫來粘貼,只道我不虛心。”一元道:“尊詠絕佳,但貼不妨。”黃生見一元要貼,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貼著。一元回至閣中,又依樣錄出,后寫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僮,密送與陶公。

陶公見了,又大加稱賞,卻怪黃生為何獨無吟詠,因即步至黃生書室,欲觀其所作。相見了,未及開言,卻見壁上又粘著此詩,暗想道:“此人空負才名,如何只抄別人的詩,自己不做一句?”心下好生不悅,口中更不復說,只淡淡說了幾句閑話,踱進去了。一元這兩番脫騙,神出鬼沒,正是:

掉謊脫空為妙計,只將冷眼抄他去。

抄人文字未為奇,反說人抄真怪異。

一元此時料得陶公已信其才,便欲遣媒說親,恐再遲延,露出馬腳。卻又想道:“向慕小姐美貌,只是未經目睹,前聞園公說,她常要來園中游賞,故編籬遮隔,為何我來了這幾時,并不見她出來?我今只到橋上探望,倘若有緣,自然相遇。”自此,時常立在東橋探望西橋動靜。

原來小姐連日因母親有恙,侍奉湯藥,無暇窺園。這一日,夫人病愈,小姐得暇,同了侍兒拾翠,來至園中閑步。那拾翠是小姐知心貼意的侍兒,才貌雖不及小姐,卻也識字知書,形容端雅。當下隨著小姐步至橋邊,東瞻西眺,看那繁花競秀,百卉爭妍,不想一元此時正立在東邊橋上,望見西橋兩個美人臨池而立,便悄然走至角門邊,舒頭探腦地看。拾翠眼快,早已瞧見,忙叫小姐道:“那邊有人偷看我們。”小姐抬起頭來,只見一個丑漢在那里窺覷,連忙轉身,攜著拾翠一同進去了。正是:

未與子都逢,那許狂且覘。

卻步轉身回,橋空人不見。

一元既見小姐,大喜道:“小姐之美,名不虛傳,便是那侍兒也十分標致,我若娶了小姐,連這侍兒也是我的了。”隨即回家,央了媒嫗到陶家議親。陶公私對夫人道:“前見黃生人物俊雅,且有才名,我頗屬意,誰想此人有名無實,兩番做詩,都抄了木長生的,那木長生貌便不佳,卻倒做得好詩。”夫人道:“有貌無才,不如有才無貌,但恐貌太不佳,女兒心上不樂,婚姻大事,還須詳慎。”陶公依言,遂婉復媒人,只說尚容商議。

原來陶公與夫人私議之時,侍兒拾翠在旁一一聽得。便到房中一五一十地說與小姐知道。

小姐低頭不語,拾翠道:“那木生莫非就是前日在橋邊偷覷我們的?我看這人面龐粗陋,全無文氣,如何老爺說他有才?不知那無才有貌的黃生又是怎樣一個人?”小姐道:“這些事只顧說他怎的。”拾翠笑了一聲,自走開去了。小姐口雖如此說,心上卻放不下。想道:“這是我終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見那人,其實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說那黃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說他有名無實?”又想到:“若是才子,動履之間,必多雅致;若果有貌無才,其舉動自有一種粗俗之氣,待我早晚瞞著丫鬟們,悄然獨往后園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

過了幾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園無人,小姐遣開眾丫鬟,連拾翠也不與說知,竟自悄地來到園中。原來這幾日木一元因與陶家議親,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進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

黃生獨坐園亭,因見池水澄澈可愛,乃手攜書卷,坐于東橋石欄之上,對著波光開書朗誦。

小姐方走到西橋,早聽得書聲清朗,便輕移蓮步,密啟角門,潛身張看,只見黃生對著書編唔不輟,目不他顧。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飄向書卷上,黃生仰頭而視,小姐恐被他瞧見,即閉上角門,仍回內室。想道:“看這黃生聲音朗朗,態度翩翩,不像個沒才的,還只怕爹爹失于藻鑒。”想了一回,見桌上有花箋一幅,因題詩一首道:

開卷當風曳短襟,臨流倚石發清音。

想攜謝驚人句,故向橋頭搔首吟。

題罷,正欲藏過,卻被拾翠走來見了,笑道:“小姐此詩想有所見。”小姐含羞不答。拾翠道:“看此詩所詠,必非前日所見之人,小姐不必瞞我,請試言之。”小姐見她說著了,只得把適間私往園中窺見黃生的話說了一遍。拾翠道:“據此看來,黃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來求婚,老爺又認他是個才子,意欲許允,所以不即許者,欲窺小姐之意耳。小姐須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黃生器宇雖佳,畢竟不知內才如何,木生雖說有才,亦未知虛實,爹爹還該面試二生,以定優劣。”拾翠道:“小姐所見極是,何不竟對老爺說?”小姐道:“此豈女兒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議罷了。”正話間,小鬟來說,前廳有報人來報老爺喜信。小姐聞言,便叫拾翠收過詩箋,同至堂前詢問。只見夫人正拿報帖在那里看。小姐接來看時,上寫道:

兵科樂成一本,為吁恩起廢事。奉圣旨:陶尚志著照原官降級調用,該部知道。隨經部覆:陶尚志降補江西贛州府軍務同知,限即赴任。奉圣旨是。

原來這兵科樂成,號憲之。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縣行取入科,是陶公舊時屬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題薦。當下陶公聞報,對夫人道:“我已絕意仕進,不想復有此役,既奉簡書,不得不往,但女兒年已長成,姻事未就。黃生既未堪入選,木生前日求婚,我猶豫未決,今我選任贛州,正是他父親的屬官。若他再來說時,不好拒得。”小姐見說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開去了。夫人道:“據說黃生有貌,木生有才,畢竟不知女兒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從旁接口道:“窺小姐之意,要請老爺面試二生,必須真正才子,方與議婚。”陶公道:“這也有理,但我憑限嚴緊,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歸,不及等他,卻怎么處?”夫人道:“這不妨,近日算命的說我有些小悔,不該出門,相公若急欲赴任,請先起身,我和女兒隨后慢來,待我在家垂簾面試,將二生所作,就付女兒評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極是。”少頃,黃生登堂作賀,陶公便說:“老夫刻期赴任,家眷還不同行,賢侄可仍寓園中,木兄少不得也就來的。”黃生唯唯稱謝。陶公擇了吉日,束裝先到任所去了。

黃生候送了一程,仍回雙虹圃,方入園門,遙見隔籬有紅妝掩映。黃生悄悄步至籬邊窺覷,只見一個美人憑著橋欄,臨池而坐。有詞一首,單道那臨池美人的好處:

天邊織女降層霄,凌波香袂飄。誰云洛浦佩難招,游龍今未遙。

腰細柳,口櫻桃,春山淡淡描。雙橋若得當藍橋,如何貯阿嬌?

原來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親匆匆出門,未及收拾園中書集,故特來檢點,偶見池中魚游水面,遂憑欄而觀,卻不防黃生在籬外偷睛飽看。少頃,拾翠走來叫道:“小姐請進去罷。”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黃生看得仔細,想道:“天下有恁般標致女子,就是這侍兒也甚風韻,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愛。吾聞年伯艱于擇婿,令嬡尚未字人,像我黃蒼文這般才貌,可也難得,如何當面錯過。”又想到:“從來佳人必愛才子,方才我便窺見小姐,小姐卻未見我,她若見我,自然相愛,可惜被這疏籬遮隔了,不然,我竟闖到她跟前,看她如何?”癡癡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插棘為竹作墻,美人咫尺隔蒼霜。

東籬本是淵明業,花色還應獨取黃。

右題雙虹圃疏籬一絕

自此黃生讀書之暇,常到籬邊窺看。

忽一日,陶家老蒼頭傳夫人之命,請黃生至前堂飲酒,說道:“木相公昨已歸家,老夫人今日設宴款他,特請相公一同敘飲。”黃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鄉宦的屬官,故款其子以致殷勤耳。”便同著蒼頭來到前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見敘話,一元揚揚得意。原來一元從武陵歸,聞陶公做了他父親屬官,歡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穩的了。”及見陶家請酒,認道是好意,故欣然而來。堂中已排列酒席,蒼頭稟道:“老爺不在家,沒人作主,便請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簡褻。”一元道:“你老爺榮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擾,何以克當?”黃生道:

“恭敬不如從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遠客,還該上坐。”兩個遜了一回,大家序齒,畢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聞里邊傳命,教將堂簾垂下,老夫人出來也。黃生不知何意,一元卻認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脧著簾內,裝出許多假風流身段,著實難看。正做作得高興,只見蒼頭捧著文房四寶,送到席上道:“夫人說,雙虹小圃未得名人題詠,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詞一首,為園亭生色,萬祈勿吝珠玉。”一元聽罷,驚得呆了,一時無措,只支吾道:“題詞不難,只是不敢以醉筆應命,且待明日做了送來罷。”黃生笑道:“飲酒賦詩,名人韻事,木兄何必過謙,況伯母之命,豈可有違,待小弟先著俚詞,拋磚引玉。”說罷,展紙揮毫,不假思索,題成《憶秦娥》詞一首:

芳園僻,六橋風景三之一。三之一,移來此地,更饒幽色。

漫夸十里波光碧,何如側足雙橋立。雙橋立,蟠虹繞處,如逢彩石。

一元見黃生頃刻成章,愈加著急,沒奈何,只得也勉強握管構思,卻沒想一頭處。蒼頭一面先將黃生題詞送進去了。須臾,出來說道:“夫人見詞,極其稱賞,今專候木相公佳制,以成雙美。”一元急得腸斷,攢眉側腦,含毫苦吟,爭奈一個字也不肯到筆下來。正是:

耳熱頭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須捻斷兩三莖,此處無文抄不得。

一元正無奈何,只見蒼頭又來說道:“夫人說,圃中東西二橋,今我家與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為題,即景題詞一首。”一元見一詞未成,又出一題,嚇得目瞪口呆,連應答也應答不出了。黃生卻不慌不忙,取過紙筆,立地又成一詞,仍用前調:

銀河畔,牛郎織女東西判。東西判,平分碧落,中流隔斷。等閑未許乘槎泛,何時得賜仙橋便。仙橋便,佳期七夕,終須相見。

黃生寫完,問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請一發做了第二題。”一元料想掙扎不出什么來,乃佯作醉態,擲筆卷紙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細改,另日請教。”蒼頭還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請錄出罷。”倒是黃生見不像樣,對蒼頭道:“你先把我的送進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補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辭,假做踉蹌之狀,叫家人扶著去了,黃生亦傳言致謝了夫人,自回雙虹圃中。夫人命蒼頭送茶來,黃生問道:“夫人見我題詞,果然怎么說?”蒼頭道:“題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卻是小姐看的。”黃生驚喜道:“原來你家小姐這等聰明。”蒼頭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舉正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來議親,故今日面視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樂,只稱贊相公大才。”黃生聽說,不覺大喜,正要細問,卻因蒼頭有別事,匆匆去了。

黃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這兩首詞就是我定婚的符貼了。”便將兩詞寫在壁上,自吟自詠道:“銀河織女之句,暗合道妙,豈非天緣?”想到妙處,手舞足蹈。

不說黃生歡喜,且說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里說起,弄出這個戲文來。若是老夫人要面試真才,方許親事,卻不倒被小黃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罷。明日去抄了小黃的詞,認做自己制作,連夜趕到江西,面送與陶公看,說他夫人在家垂簾面試,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準信。一面再要父親央媒去說,他是屬官,不怕不從,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時對出真假,也只索罷了。妙計,妙計。”次日,便往雙虹圃中。黃生正在那里吟味這兩詞,見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錄出,正要拜讀。”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顰,昨因酒醉,未及細讀佳章,今日特來請教。”黃生指著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賜教政。”一元看了,一頭贊嘆,一頭便把筆來抄錄,連前日寫在壁上的這首疏籬絕句也都抄了。黃生道:“俚語抄他則什?”

一元道:“正要抄去細讀。”又見黃生有一本詩稿在案頭,便也取來袖了。黃生道:“這使不得。”

一元道:“小弟雖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讀過了,即當奉還。”說罷,作別回家,歡喜道:“不但抄了詩詞,連詩稿也被我取來。我今都抄去哄騙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將兩詞一絕句寫在兩幅花箋上,詩稿也依樣抄謄一本,都寫了自己名姓。打點停當,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

正是:

一騙再騙,隨機應變。

妙弄虛頭,脫空手段。

卻說夫人面試二生優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對陶公說知,商量與黃生聯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余方才平復,因此還在家中養病。

小姐見黃生題詞,十分贊賞。侍兒拾翠道:“前日夫人面試之時,拾翠曾在簾內偷覷,那黃生果然是個翩翩美少年,正堪與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覺那木生丑陋了。”小姐道:“黃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爺前日說他倒抄了木生的詩?那木生面試出丑,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詩?”拾翠道:“便是,這等可疑,竟去問那黃生,看他怎么說?”小姐沉吟道:“去問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覺。”拾翠應諾,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題詩箋帶在身畔,悄地來到后園,開了籬邊角門,走過東橋。

只見黃生正在橋頭閑看,見了拾翠,認得是前番隔籬所見這個侍兒,連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禮,只說要到亭前采花。黃生隨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黃生問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還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問他則什?”黃生道:“小生要問夫人見我題詞作何評品?”拾翠道:“尊制絕佳,夫人稱羨之極,只是木相公亦能詩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

黃生道:“我與木兄同坐了這幾時,并不曾見他有什吟詠。”拾翠道:“他有題雙虹圃的集唐詩二首,送與老爺看,老爺極其稱贊,聞說相公這般大才,也甘拜下風,怎說他沒什吟詠?”黃生驚道:

“哪里說起。”指著壁上道:“這兩首集唐詩是小生所作,如何認做他的?”拾翠道:“他說相公并不曾做,只抄錄了他的。”黃生跌足道:“畜生這等無恥,怎么抄我詩去哄你老爺,反說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爺前日見了我詩,怏怏不樂,說道不該抄襲他人的。我只道他說不要集唐人舊句,原來卻被這畜生脫騙了,他設心不良,欲借此為由,妄議婚姻,若非前日夫人當堂面試,豈不真偽莫分。”拾翠笑道:“當堂面試倒是我小姐的見識,若論老爺,竟被他騙信了。”黃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偽自難逃其明鑒。”拾翠道:“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黃生笑道:“實不相瞞,前日隔籬遙望,獲睹嬌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竊窺過來。若不信時,試看我壁上所題絕句。”拾翠抬頭看了壁上詩,笑道:“花色取黃之語,屬望不小,只是相公會竊窺小姐,難道小姐偏不會竊窺相公?”黃生喜道:“原來小姐已曾窺我來。她見了我,可有什說?”拾翠道:“她也曾吟詩一首。”黃生忙問道:“詩怎么樣的,小娘子可記得?”拾翠道:“記卻不記得,詩箋倒偶然帶在此。”黃生道:“既帶在此,乞即賜觀。”拾翠道:“小姐的詩,我怎好私付相公?”黃生央懇再三,拾翠方把詩箋遞與。黃生看了大喜道:“詩意清新,班姬、謝蘊不是過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寵盼。”便又將詩朗吟數過,笑道:“小姐既效東鄰之窺,小生愿與東床之選。”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許,夫人亦深許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歲當大比,相公且須專意功名。”黃生道:“多蒙指教,只是木家這畜生,前日把我詩詞詩稿都取了去,近聞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爺,況你老爺又是他父親的屬官,萬一先許了他親事,豈不大誤。”拾翠道:“這也慮得是,當為夫人言之。”說罷,起身告辭。黃生還要和她敘話,恐被外人撞見,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別。

拾翠回見小姐,細述前事。小姐道:“原來木生這等可笑,只是我做的詩,你怎便付與黃生?”拾翠道:“今將有婚姻之約,這詩箋便可為御溝紅葉了,但木家惡物竊詩而行,倘又為脫騙之計,誠不可不慮。”小姐道:“奸人假冒脫騙,畢竟露些破綻。老爺作事把細,料不為所惑,夫人病體已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傳說夫人已擇定吉期,只在數日內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與拾翠檢點行裝,至期隨著母親一同起行。黃生亦謝別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鄉試,不在話下。

卻說木一元到江西,見了父親木采,說知陶家議親一事。木采道:“這不難,他是我屬官,不怕不依我,我聞他與本府推官白素僚誼最厚,我就托白推官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寫的詩詞詩稿,具了名貼,往拜陶公。

且說陶公到任以來,刑清政簡,只是本地常有山賊竊發,陶公職任軍務,頗費經營,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贊助。那白推官號繪庵,江南進士,前任廣東知縣,升來贛州做節推,也到任未幾,為人最有才干。但中年喪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喚碧娃,年將及笄,尚未字人,聰明美麗,與陶小姐仿佛。白公因前任廣東,路途遙遠,不曾帶女兒同行,及升任贛州,便從廣東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著保母到贛州來,此時尚未接到。那白公欲為女兒擇婿,未得其人,因與陶公相契,常對陶公說:“可惜寅翁也只有令嬡,若還有令郎時,我愿將小女為配。”

當日陶公正在白公衙中議事而回,門吏稟說兵道木爺的公子來拜。陶公看了貼,請入后堂,相見敘坐寒溫罷,一元把夫人垂簾面試的事從容說及,隨將詞箋送上。陶公看了,點頭稱賞。因問黃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黃生這日未曾脫稿,拙詠卻承他謬賞,又抄錄在那里了。”陶公不樂道:“黃生美如冠玉,其中無有,單會抄人文字,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這是他虛心處,他若做出來,自然勝人,都因拙詠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輒止。”說罷,又將詩稿一本并絕句一首送上,說道:“這是晚生平日所作,黃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傳鼓有要緊公事,請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別,陶公道:“尊作尚容細讀。”別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畢,至晚退歸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誰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黃生倒這般不濟,既經夫人面試優劣,東床從此可定矣。”遂于燈下將一元所送詩詞細看,見詞中暗寓婚姻會合之意,欣然首肯。及見疏籬絕句,私忖道:“用淵明東籬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黃之語,倒像替黃生做的,是何緣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詩稿來看,內有《寓雙虹圃有懷》一首,中一聯云:

離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輕。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說離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后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聯云:

蓼莪悲罔極,華黍泣終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現在,何作此語?如此看來,這些詩通是蹈襲的了。”又想道:“黃生便父母雙亡,百里作客,莫非這詩倒是黃生做的?況花色取黃之句,更像姓黃的聲口。”又想道:

“木生若如此蹈襲,連那兩詞及前日這兩首集唐詩也非真筆。只是他說夫人面試,難道夫人被他瞞過?且待夫人到來便知端的。”正是:

抄竊太多,其丑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日,陶公才出堂,只見白推官來拜。作了揖,便拉著陶公進后堂坐定,說道:“小弟奉木道臺之命,特來與令嬡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么?”白公道:“正是木公子,道臺說寅翁在家時,已在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執柯。”陶公道:“此事還要與老荊商議,今老荊尚未來,待其來時商議定了,方好奉覆。”白公應諾,即將此言復木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進私衙,相見畢,說了些家務,陶公詢問面試二生之事。夫人將黃生即席題詞,木生一字不就,裝醉逃歸的話一一說了。陶公道:“木家小子這等奸險。”

便也將一元假冒詩詞先來脫騙,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并自己閱詩生疑、不肯許婚的話說與夫人。小姐在旁聽了,微微含笑,目視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許他,險些被他誤了。”

陶公道:“黃生才貌兼優,可稱佳婿,等他鄉試過了。便與議婚。”

隔了一日,白公又傳木采之命,來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極當仰從,但一來老荊之意要女婿入贅,木公只有一子,豈肯贅出?二來同在任所,尊卑統屬,不便結婚,三來小女近有小恙,方事醫藥,未暇謀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難相強,小弟便當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復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沒禮,為何在家時已有相許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強他了,我自有道理。”

正說間,門役傳進報貼一紙,上寫道:

兵科給事中樂成,欽點浙江主試。因房考乏員,該省監場移文,聘取江西贛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閱卷,限文到即行。

木采看了道:“貴廳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應回避,卑職就此告辭。”木采道:“且慢,尚有話說。”便教掩門,留入后堂,密語道:“小兒姻事尚緩,功名為急,今貴廳典試敝鄉,萬祈照拂,不敢忘報。”說罷,作揖致懇。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號,囑咐白公,白公領諾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見飛馬報到各山苗僚大亂,勢甚猖獗,軍門傳檄兵道,作速調官征剿。木采聞報,想道:“專怪陶老倔強,今把這件難事總成了他罷。”便發令箭,仰本府軍務同知統領士兵剿賊。陶公明知他為姻事銜恨,公報私仇,卻沒奈何,只得領兵前去。誰想木采把精壯兵馬都另調別用,只將老弱撥與,又不肯多給糧草。白推官又入簾去了,沒人贊助。陶公以孤身領著疲卒枵腹而戰,不能取勝,相持了多時,賊眾大隊掩至,官軍潰散,陶公僅以身免。木采乃飛章參劾陶公,一面另撥兵將御敵,陶公解任待罪。

卻說夫人、小姐自陶公領兵去后,心驚膽戰。后來紛紛傳說,有道官兵殺敗,陶同知被害了,有道陶同知被賊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兇信沓至,舉家驚惶。小姐曉得父親為她姻事起的禍根,一發痛心,日夜啼哭,染成一病,及至陶公回署時,小姐已臥病在床。

陶公見女兒患病,外邊賊信又緊,恐有不虞,先打發家眷回家,自己獨留任所候旨。夫人護著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話下。且說兵科樂成奉命浙江主試,矢公矢慎,遴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經房呈來的試卷,忽覺身子困倦,隱幾而臥。夢見一只白虎,口銜一個黃色的卷子,跳躍而來。樂公驚醒,想道:

“據此夢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里。”少頃,果然白推官來呈上一個試卷道:“此卷可元。”樂公看那卷時,真個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時,拆號書名,解元正是黃琮,恰應了白虎銜黃卷之夢。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內,是白公房里第三卷。原來白公雖受了木家囑托,卻原要看文字可取則取,若是差池,也不敢奉命。這木一元卻早自料不能成篇,場中文字又不比黃生的詩詞可以現成抄寫,只得著金銀,三場都買了夾號,央請一個業師代筆,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正是:

琳瑯都是倩人筆,錦繡全然非我才。

有人問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轉借來。

話分兩頭,且說黃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讀書候試,因想著陶家姻事不知成否若何,放心不下。聞說天竺寺觀音大士甚有靈感,遂辦虔誠去寺中拜禱,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禱畢,在寺中閑玩,走過佛殿后,忽見四五個丫鬟、養娘們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冉冉而來,后面又跟著幾個仆從。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休態輕盈,豐神綽約,真個千嬌百媚。黃生見了,驚喜道:“怎么天下又有這般標致女子?”便遠遠地隨著她往來偷看。轉過回廊,只見又有一個從人走來叫道:“請小姐上船罷,適間有人傳說江西山賊作亂,只怕路上難行,須趁早趕到便好。”那女子聽說,不慌不忙,步出寺門,黃生也便隨出,見這女子上了一乘大轎,女侍們都坐小轎,仆從簇擁而行,口中說道:“大船已開過碼頭了,轎子快到船邊去。”黃生呆呆地立著,目送那女子去得遠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橋邊逢織女,又從寺里遇觀音。

天生麗質今有兩,攪亂風流才士心。

看官聽說,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兒碧娃小姐,因父親接她到任所去,路經杭州,許下天竺香愿,故此特來寺里進香,不期被黃生遇見。那黃生無意中又遇了個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姐的美貌天下無雙,不想今日又見這個美人,竟與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誰家宅眷?”又想道:“聽他們從人語音,好像江南人聲口,又說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么官宦人家之女,隨著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與她相遇,甚是有緣。”又自笑道:“她是個宦家女,我是個窮措大,料想無由作合,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訪求此佳麗。”卻又轉一念道:

“差了,我方欲與陶小姐共締白頭,豈可于此處又思緣鬢?況萍蹤邂逅,何必掛懷。”忽又想道:

“適聞他們從人說,江西山賊作亂,不知此信真否?此時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舉動?我若不為鄉試羈身,便親到那邊探視一番,豈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雖不能親往,先遣個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聽姻事消息,有何不可?”算計已定,修書一封,吩咐一個老仆,教他到江西贛州府拜候陶爺,并打探小姐姻事來回報。

老仆領了主命,即日起身,迤來至半路,只聽得往來行人紛紛傳說贛州山賊竊發,領兵同知陶某失機了。那老仆心中疑惑,又訪問從贛州來的人,都說陶同知失機,被兵道題參解任待罪,家眷先回來了。老仆探得此信,一路迎將上去,逢著官船便問,又行了幾程,見有一只座船停泊河干,問時,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仆連忙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說道:“老爺還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在此延醫看視。”老仆細問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備述陶公因不許木家姻事,觸怒了木兵道,被他借端調遣,以致失誤軍務,幾乎喪命。小姐驚憂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勢十分危篤,只怕兇多吉少。

正說間,忽聞船中號哭之聲,說道:“小姐不好了。”一時舉舟驚惶,家人們打發老仆上了岸,都到前艙問候去了。那老仆見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我去通候陶爺,實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變故,我便到贛州也沒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將此事報知主人,別作計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問,竟自奔回。

此時黃生場事已畢,正在寓所等揭曉,見老仆回來,便問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不曾到贛州,只半路便回的。”黃生問是何故,老仆先將半路遇見陶家內眷的船,探知陶公為小姐姻事與木家不合,以致失事被參,現今待罪任所的話說了一遍。黃生嗟嘆道:“木家父子這等沒禮。然陶公雖被參,不過是文官失事,料也沒什大罪,得削職罷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誤許匪人,你還該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許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

老仆道:“相公還不曉得,小姐驚憂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勢甚篤。”黃生吃驚道:“原來如此,如今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驚,小姐已不好了。”黃生大驚道:“怎么說?”

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問時,忽聞舉舟號哭,說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贛州,一徑來回報相公。”黃生聽罷,跌足大哭,老仆苦勸不住。黃生哭了一場,嘆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誰知好事難成,紅顏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小姐所題詩箋,一頭哭,一頭吟。吟罷,又嘆道:“我與她既無夫婦之緣,便該兩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兩人相窺相慕,彼此鐘情耶?”呆想了一回,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斷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籬偷覷、即席題詞、紅葉暗傳、赤繩許系這些情景,俱成夢幻矣。”說罷又哭。正是:

未偶如喪偶,將弦忽斷弦。

回思橋上影,疑是夢中仙。

黃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聲鼎沸,一簇人擁將進來,報道:“黃相公中了解元。”黃生聞報,雖是悲喜交集,卻到底喜不勝悲。及聞木一元也中了,又與他同房,一發心中疑忌。打發了報人,飲過了鹿鳴宴,少不得要會同年,拜座師。樂公、白公見黃生豐姿俊雅,矯矯出群,甚是歡喜。白公有意為女兒擇配,等黃生來謁見時,留與細談。問起他締婚何姓,黃生慘然道:“門生曾與敝年伯陶隱齋之女議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驚道:“原來陶寅翁的令愛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說有病,不知賢契幾時與他議婚來?”黃生道:“敝年伯赴任后,年伯母在家擇婿,曾蒙心許門生。”白公點頭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說要等夫人到來商議。”黃生聽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奪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嬡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道:“木家求婚一事,我曾與聞,卻不知陶老夫人已屬意賢契,至于后來生出許多變故,此雖木公作孽,然亦數該如此,今賢契既與木生有年誼,此事還須相忘。”黃生道:“多蒙明訓,但老師不知木生的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為人如何?”黃生便備述雙虹圃抄詩脫騙,及面試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場試卷卻甚清通,若如此說來,連場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當面試之。”黃生道:“門生非好談人短,只因他破壞我婚姻,情理可惡,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畫餅,賢契青年,豈可久虛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雖或不及陶家小姐才貌,然亦頗嫻閨范,不識賢契亦有意否?”黃生謝道:“極荷老師厚愛,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爾改圖。”白公笑道:“逝者不可復生,況未經聘定,何必過為系戀?賢契既無父母,我亦只有一女,如或不棄,即可入贅我家。”黃生見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辭,乃道:“老師尊命,敢不仰遵,但門生與陶氏雖未聘定,實已算為元配,須為服過期年之喪,方好入贅高門。”白公道:“賢契如此,可謂情禮交至,但入贅定期來年,納聘須在即日。我當即遣木生為媒,使之奔走效勞,以贖前愆。”黃生稱謝而別,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師厚意,我本欲先去吊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后與白家議姻,今老師又亟欲納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論起陶小姐之美,有一無二,除非前日天竺寺所見這個美人,庶堪仿佛,只怕白小姐比她不過。”

又想道:

“前日所見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白老師也是江南人,在江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小姐?”又想道:“我又癡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里這女子恰好便是白小姐?”因又自嘆道:“陶小姐與我已是兩心相許,尚且終成畫餅,何況偶然一面,怎能便得配合?

不要癡想,只索聽他罷了。”

不說黃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說白公次日請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煩做媒之事。一元初時還想陶家這頭親事,到底要白公玉成,及問白公說陶小姐已死,已是沒興,不想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來,好不耐煩,卻又不敢違命,只得領諾。方欲告辭,白公留住,出下兩個題目,只說是會場擬題,給與紙筆,要他面做,一元吃了一驚,推又推不得,做又做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舊兩張白紙,被白公著實數落了一場,一元羞慚無地。有詞為證:

場題擬近篇。請揮毫,染素箋,一時紅生面。車家牡丹,鮮于狀元,假文向冒真文慣。恨今番、又遭面試,出丑勝簾前。

白公擇了吉日,與黃生聯姻,一元只得從中奔走效勞。黃生納聘之后,正打點歸家,適有京報到來,朝廷以江西有警,兵科樂成才略素著,著即赴彼調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職回籍。樂公聞報,即日起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黃生候送了座師、房師起身,然后歸家,周旋了些世事,便買舟至秀水縣,要到含玉小姐靈前祭奠,并拜候陶公起居。

卻說陶公奉旨革職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樂、白二公到,即日扁舟歸里,重整故園。且喜夫人、小姐俱各無恙。看官聽說,原來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暈了去,驚得夫人啼啼哭哭,過了一日,方才蘇醒,夫人延醫調治,到得家中,已漸平愈。黃家老仆來候問時,正值小姐發昏之時,故誤以兇信回報黃生,其實小姐原不曾死。當下陶公歸家,聞黃生中了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復遣人來求親,且把白公托他為媒,黃生已聘白氏的事對陶家說知,陶公夫婦都不肯信。侍兒拾翠聞知此事,即報知小姐。

小姐道:“不信黃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木一元造言脫騙,我看黃生不是這樣人。”小姐道:“今不須疑猜,只把他的序齒錄來查看便了。”遂教丫鬟吩咐家人,買了一本新科序齒錄來看,只見解元黃琮名下注道: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憲、現任贛州二府陶公隱齋女,未娶而卒。繼聘白氏,系現任贛州司李白公繪庵女。

原來黃生既面稟白公為陶小姐服喪,因此齒錄上竟刻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時稟明陶公,執子婿之禮,哪知小姐安然無恙。當下小姐見了齒錄所刻,不覺潸然淚下道:“原來他竟認我死了,果然別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拾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齒錄送與夫人看,道:“天下有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驚異,即說與陶公知道。陶公取齒錄看了,惱怒道:

“黃生與我女未經聘定,如何竟說是原聘?且我女現在,如何說卒?他既別聘,又冒認我女,誤生為死,殊為可笑!”陶公正然著惱,這邊黃生到了秀水,備著祭禮,徑至陶家來要吊奠小姐。陶家的家人連啐是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這哪里說起。”黃生細問根由,方知誤聽,又驚又喜,急把祭禮麾去,更了吉服,候見陶公。陶公出來接見了,埋怨道:“小女現存,與賢侄未有婚姻之約,如何序齒錄上擅注原聘,誤稱已卒?賢侄既別締絲蘿,而又虛懸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無之間,將作何究竟?”黃生惶恐跪謝道:“小婿因傳聞之誤,一時鹵莽,遂爾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稱何從而來?老夫向來擇婿固嘗屬意賢侄,但今賢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能復舉案黃家矣。”黃生道:“業蒙心許,即是良緣,齒錄誤刻,小婿且不忍負死,今豈反忍負生?況岳父與白家岳父既稱契厚,安用嫌疑,事可兩全,唯期一諾。”說罷,又要跪將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許婚,須依我意。”黃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違?”陶公道:“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贅,你須常住我家,連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來與小女同住。”黃生想道:“要我贅來還可,那白小姐如何肯來?這是難題目了。”陶公見黃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斷難從命。”黃生只得權應道:“待小婿稟明白家岳父,一如臺命便了。”說罷辭出,回到舟中,思忖道:“這話怎好對白公說?”欲待央原媒轉達,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師樂公轉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計定了,連夜移舟望江西進發。

卻說樂公自到贛州,即命白公督師剿賊,又調取各州兵馬錢糧協應,兵精糧足,調度有方,賊氛盡平,不日凱還,一面表奉捷音,并敘白公功續。又特疏糾參木采故誤軍機,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面打點回京復命。黃生適至,投揭進謁。樂公叩其來意,黃生細述前事。樂公道:

“此美事也,吾當玉成。”隨傳請白公到來,將黃生所言婉轉相告。白公初時猶豫,后見樂公諄諄相勸,又因自己向與陶公契厚,曉得含玉小姐德性賢淑,女兒碧娃亦素嫻閫范,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許允。黃生大喜。

樂公教黃生先就白公任所與碧娃小姐姻過了,然后入贅陶家,以便攜往同居,一面起馬赴京,便道親至秀水縣拜見陶公,為黃生作伐。陶公見了樂公,先謝了他前番特疏題薦之情,又訴說木采故意陷害之事。樂公道:“這些情節,小弟已具疏題報,不日將有明旨。”陶公再三稱謝。樂公說起黃生親事,并道:“白繪庵肯使女兒造宅與令嬡同住。”陶公欣喜允諾,樂公即擇定吉日代為黃生納聘,又傳諭木一元教他做個行媒。專怪他前日要脫騙這頭親事,如今偏要他替黃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惱,卻又不敢違座師之命,只得于中奔走幫興。時人有嘲他的口號道:

幫人興頭,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紅心熱。羞之使為蹇修,罰之即用作伐。兩治脫騙之人,妙哉處置之法。

樂公代黃生納聘過了,然后別卻陶公,赴京復命,一面修書遣人至江西回復黃生。

且說黃生在白公任所先與碧娃小姐成親,花燭之夜,細看那碧娃小姐,卻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這個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窺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無雙;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間少對。

雙虹正應雙紅艷,誰知一紅又在這廂;二橋喜睹二喬春,哪曉一喬又藏此處。

白虎銜來黃卷,棘闈里已看魁占三場;蒼文幸配碧娃,繡房中更見文成五采。

霄漢忽逢兩織女,牛郎先渡一銀河。

黃生姻過了幾日,正欲別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樂公所上本章已奉圣旨,樂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準起用,著即赴京補授京職,木采革職聽勘。白公奉旨入京赴任,便道親自送女兒女婿至陶家來。陶公商議先擇吉入贅黃生,然后迎接白小姐過門。

那黃生才做那邊嬌婿,又來做這里新郎,好不作樂。花燭過了,打發女侍們去后,便來與小姐溫存。見小姐還把紅羅蓋頭,背燈而坐,黃生乃輕輕揭去紅羅,攜燈窺覷花容。仔細看時,卻不是小姐,卻是侍兒拾翠。黃生失驚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里?”拾翠道:“小姐已沒了,哪里又有小姐?”黃生忙問道:“我前來作吊之時,你們家人說小姐不曾沒,及見岳父,也說小姐不曾沒,道我齒錄上誤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說沒了?”拾翠道:“小姐本是沒了,老爺也怪不得郎君續弦,但怪郎君既以小姐為原配,如何不先將續弦之事告知老爺,卻徑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爺只說小姐未死,故意把這難題目難著郎君。如今郎君肯做這個題目,老爺卻實沒有這篇文字,故權使賤妾充之耳。”黃生聽罷跌足道:“這等說,小姐果然沒了。”不覺滿眼流淚,掩面而哭。

拾翠道:“看郎君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卻做薄情之事?”黃生一頭哭,一頭說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聞小姐訃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喪,然后商議續弦。不想白老師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來吊奠小姐。”說罷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黃生見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問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實對郎君說了罷,小姐其實不曾死。”黃生聽了,回悲作喜,連忙問道:“小姐既不曾沒,如何不肯出來?”拾翠道:“不但老爺怪郎君鹵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說齒錄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為物故之人,我只合自守空房,焚香禮佛,讓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與郎君相見。”黃生聽說,向拾翠深深唱個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將我衷曲轉致小姐,必求出來相見,休負佳期。”拾翠道:

“只怕小姐不肯哩。”黃生道:“小姐詩箋現在,今日豈遂忘情,還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種子,待我對小姐說來。”說罷,便出房去了。

黃生獨坐房中,半晌不見動靜,等候多時,只見一群女使持著紅燈擁進房來,黃生只道擁著小姐來了,看時卻并不見小姐。只見女使們說道:“老爺在前堂請黃相公說話。”黃生隨著女使來至堂前,陶公迎著笑道:“小女怪賢婿作事輕率,齒錄上誤刻了她,今夜不肯便與賢婿相見,故權使侍兒代之,侍兒拾翠頗知詩禮,小女最所親愛,既已代庖,可充下陳,容待來日老夫再備花筵,送小女與賢婿成親。”言訖,便教女使們送新郎進房。黃生回至房中,只見拾翠已在那里了,對黃生說道:“適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應允,許于明日相見,但今夜鳳凰尚未歸剿,鷦鷯何敢先占?賤妾合當回避,且待小姐成親之后,方好來奉侍巾櫛。”說罷,便要抽身向房門外走。黃生著了急,連忙扯住道:“說哪里話,小生自園中相遇之后,不但傾慕小姐嬌姿,亦時時想念芳卿艷質,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來,豈可使良宵虛度?”說罷,便擁著拾翠同入鴛幃就寢。

正是:

珊珊玉聽來遙,先見青鸞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合,一枝權讓與鷦鷯。

次日,黃生整衣冠來見陶公。只見陶公拿著齒錄對黃生道:“賢婿可將齒錄改正,送與小女看過,今宵方可成親。”黃生取過筆來,心中想道:“原配繼配既無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還她一樣稱呼,不分先后,不分大小便了。”

遂寫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寫畢,送與陶公,陶公看了,點頭道:“如此可謂并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齒錄送與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燭,請出真小姐來與黃生成親。合巹后,黃生極敘平日思慕之情,自陳鹵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歡暢: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后配反為元配。昔日訛傳,認作離魂倩女;今宵喜見,依然步月崔鶯。始初假意留難,落得作成青鳥;到底真身會合,必須親步藍橋。白氏碧娃,于此夜全讓一個新婦;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個新郎。虎變協佳期,夢兆南闈雖應白;鸞交諧舊約,花色東籬獨取黃。新婚句可聯,當依謝眺詩吟去;合歡杯共舉,疑是陶潛酒送來。

黃生與陶小姐過姻,即以鼓樂花轎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請白公到家。黃生先率白小姐拜見了陶公夫婦,再率陶小姐拜見白公,然后兩個佳人互相拜見。拾翠也各相見了。女伴中你敬我愛,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兩門,兩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愛如兄弟。

當日陶公排慶喜筵席于雙虹圃中會飲。飲酒中間,陶公說起木一元抄詩脫騙,白公亦說面試一元之事。黃生道:“木生雖會脫騙,卻反替人做了兩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豈非弄巧成拙?”說罷,大家戲笑。過了幾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黃生亦要會試,遂攜著二位小姐并拾翠一齊北上。至來年,黃生會試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探花及第,后來黃生官至尚書,二妻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貴顯,兩位小姐又各勸其父納一妾,都生一子,以續后代。從此陶、白、黃三姓世為婚姻不絕,后世傳為美談云。

〔回末總評〕

從來未有舊弦未安,先續新弦者;從來未有河洲未賦,先詠小星者。本專意于白頭,初何心乎綠鬢,而一家琴瑟,偏弄出兩處絲蘿。方抱歉于連理,敢復問其旁枝,而兩處絲蘿,偏弄出三番花燭。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處,在天竺相逢,恍恍惚惚,令人于白家議聘之后,又虛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筆墨,飄乎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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