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橫紋柴
- 俗話傾談
- 邵彬儒
- 19172字
- 2015-12-27 01:03:23
康熙間,四川省重慶府,有一個舉人,姓安名維程。為人和平,無甚過處。生二子,長名大成,次名二成。大成之性,生來孝友;二成之性,一片愚頑。(兩兄弟同胞不同品。)安維程年四十余,一病身故,剩下二子。田園可以足用,不至饑寒。大成之母沈氏,稟性極偏,不循道理,隨意所發,以執拗為能。(此等賤婦、潑婦,不是家庭之福。)鄰里婦女多鄙薄之,加其號曰:“橫紋柴”,其人可想矣。
橫紋柴見大成年紀有二十歲,為之婚娶。其新婦姓鄭,名珊瑚,生得十分美貌,極有禮義,柔聲下氣,奉事家婆。每朝晨早,定必到家婆處問安,捧茶獻餅,少不免修飾顏容,威儀致敬。誰不知橫紋柴一向性情佻撻,見珊瑚美麗,自覺懷慚,遂大聲罵曰:“做新婦敬家婆,是平常事,你估好時興么囗何用支支整整、聲聲色色,辦得個樣嬌嬈,想來我處賣俏嗎囗我當初做新婦時,重好色水過你十倍,唔估今日老得個樣丑態,減去三分。”
家婆教新婦,理宜話:“亞嫂你都算有禮,但系仔上頭駛,乜口甘拘束呢囗粗衣麻布到來問候,便是規模,不用太為著意。”如此說話,方是教道后生。你話亻巨賣俏,唔通做新婦,向家婆處賣俏么囗此等家婆就是惡得無理,而且講到自己做新婦時好色水,更不成個家教。
珊瑚聽罷,低頭順受,不敢出聲。明早又奉茶餅問安,妝得雅淡潔凈,著件洗水藍衫,頭面不施脂粉。橫紋柴一見又發怒曰:“昨朝話一句,今朝敢就花唔戴、粉唔搽、新衫唔著,想來激惱我。你估我唔知你!估我唔知!”(極似惡婆聲口。)珊瑚又低頭無語,自怨不曉奉承。
自后,踢著凳仔,將珊瑚罵;雞唔食米,將珊瑚罵。珊瑚去探外家,三日歸來,被罵了十日。大成見老母不悅,遂將珊瑚拷打,以順母心。(打得冤枉呀。)橫紋柴暫時安然,不久病氣復發,古怪離奇,無情無理。
咒罵既慣,如鴉片煙癮一樣,癮起之時,唔咒罵、唔做得,又如發冷癥,三日一回,或兩日一次。所以發冷有鬼,咒罵亦有鬼。發冷之鬼至,怕胡椒;咒罵之鬼至,怕口向火燒。
一晚,不過因些小事不合意,便企在門口,大罵一場。珊瑚捧張竹椅出來,請婆婆安坐。橫紋柴坐下,腰骨挨斜,手指天、腳拍地,罵不絕聲。珊瑚煲茶一碗,捧來請婆婆解渴,橫紋柴飲了。喉嚨既潤,氣更高、聲更響,罵到三更,聲漸低、力漸微、氣漸喘。(就是狗吠得多氣力都倦。)珊瑚跪下稟曰:“婆婆所教,媳婦盡得聽聞,今知改過咯。請婆婆回床安睡,免至在此受了生風,通夜叫肚痛。”橫紋柴曰:“我要罵!我要罵!拚之唔睡,罵到天光。”(罵到豪興囗囗人睡靜后,又有鬼來聽。)珊瑚從旁啼哭,鄰里共來勸止,珊瑚點燈來引,扶住歸房安歇。整好被鋪、蚊帳,移正枕頭,囑咐婆婆安睡而去。
明早即到家婆處問候,看見家婆唔出得聲,睜開雙眼,總神情,發亂頭搖,似死一樣。嚇得珊瑚魂不附體,奔告鄰里。老伯婆一齊來到,一見光景,呵呵大笑,話珊瑚曰:“你唔在慌,亻巨不過昨晚劈大個口出得氣多,撞了生風,蠱住個肚,以至血脈不通,精神困倦。靜養三兩日,自然好咯。”珊瑚方明其故。即買防風、羌活、蘇便、薄荷,以驅風邪,又買黨參扎者,以補元氣。食了兩劑,僅能出得聲、食得飯。橫紋柴要買豬肉煲湯,以潤腸肚。珊瑚從命,照樣奉承。誰知肚內尚有風痰,未能疏發得透,食了豬肉,謂之傷風夾膩,啞了喉嚨,十余日,不能出得一語。請一個醫家先生來看脈,誰知此位先生,系初學手,唔識脈理,思疑風熱傳里,誤用大黃、樸硝,大劑濃煎。
橫紋柴飲了,屙得眼核俱深,瀉到周身疲倦,不能起坐。面黃骨瘦,不似人形。更兼瀉壞元神,脾胃俱弱,以至飲食無味,日覺干枯。
橫紋柴一肚郁勃不平之氣,憎厭無定之情,妙得兩味大黃、樸硝,瀉得干干凈凈,五臟六腑,忿恨皆消。此位先生精醫婦人惡毒,雖話初學,工夫其實可稱老手。及后另請過一個醫家,幾番調治,僅可開言。如是者有數月余,頗見安靜。
珊瑚暗中歡喜,以為婆婆納福,此后可以安枕無憂。誰知聲音響亮起來,仍系照前怒罵。大成出館讀書,身中常帶微病。橫紋柴罵珊瑚:“辦得好樣,致我個仔昏迷,傷損元氣。我個仔若死,要你命填償。”又罵大成不知好丑,唔中用,不顧身,貪愛老婆,致老母遇時憂慮。大成本來知得珊瑚賢孝,無奈老母不合意,遂寫分書一紙,吩咐珊瑚曰:“我聞娶妻所以事母,今致老母時時激惱,要妻何用。我將分書與你,你可別尋好處,另嫁他人,不宜在我屋住也。”說完,翻袖出門而去。
珊瑚聞言,心神俱喪,將分書扯碎擲于火盤,歸房暗哭一夜。自知事不能挽,只得卷好袱包,擇三兩件緊用衣服,自行攜帶,其余物件雖多,無心掛念也。拜別家堂香火及沈氏婆婆,欲語不能成聲,濕灑兩行珠淚,垂頭喪氣,行步遲遲,出到門前,停足企住。想起當日出嫁之時,父兄叔伯戴纓帽、著長衫、點燈籠,一班隨護,送我落轎。曾經囑咐,教我孝順翁姑。今者被不孝之名趕逐出來,有何面目歸家見父兄叔伯,不如一死便了。想完,即向袖里拿出一張較剪仔,對正喉嚨,用力一剪。適值旁邊有一個婦人見他如此兇性,即用力擒住他手,盡勢推開,大喝一聲:“乜你口甘勢兇呀!”
誰知較剪已到喉處,僅傷喉皮,血出不止。此婦人即扯落珊瑚包頭帶,快快扎住,大喊救命。鄰里紛紛走來,各拈跌打丸散來敷,止住血流。珊瑚挨憑門前,面如土色。各人看見,俱有可憐之意,或出嗟嘆之聲。橫紋柴大罵曰:“你故意裝傷,想來累我,你要死,去歸外家處死,勿惹得口甘多人在我門前嘈鬧。”(旁人看見尚且悲傷,做了家婆,無一毫憐憫,大凡惡婆良心先死。)
族中有一個守寡婦人,系王氏,素知珊瑚系好人。今家婆不容他在家,又既受傷不能行走,遂扶珊瑚歸到自己屋。買藥調理,不滿十日傷痕好了。橫紋柴又來大罵曰:“你個賤人,既被丈夫逐出,為何不歸父母家囗在此作我眼中釘,動我心頭火。”王氏答曰:“你個橫紋柴,真正好笑咯!你個仔既寫分書,就如路人,那一個重系你新婦呀囗走來罵人,問你丑唔丑囗珊瑚系我親戚,我親戚來探,你都唔許亻巨住嗎囗”(罵得落花流水,無非代珊瑚出一肚悶氣。)罵得橫紋柴無言可答,含羞忿忿直走回家。珊瑚對王氏曰:“此處原非久住之所,我今去矣。”卷包袱往姨婆家。
姨婆家姓駱,即橫紋柴之大姐,大成之姨母也。年老而無夫,有媳守寡,而孫尚幼。與大成相離甚遠。平日來探,見珊瑚孝義,十分愛惜。故珊瑚投到其家,將事情略說與聽,姨婆曰:“我盡知我妹稟質奇離,不近人性,我是以懶于行探,為此故也。總之難為你受此抑屈凄涼。”珊瑚曰:“不關婆婆之事,總系我唔曉孝順,致激惱婆婆,自知罪該萬死。”(只是怨自己不是,不怪他人,所以好到絕頂。)姨婆曰:“你不須如此說,我知你委曲咯。”
住了幾日,珊瑚之母走來,見女曰:“你母相隔得遠,一向唔知。今聞得女婿既寫分書我女,為何不回母家而在此攪擾姨婆囗因乜緣故囗”珊瑚曰:“女今無顏回見父兄叔伯,就在此處,繡花織布,粗茶淡飯,度日終身。”母曰:“女呀!睇你唔出做乜口甘錯見囗以你口甘樣人材、品貌,何憂好處。我要揀一個女婿,大多錢,好人品,又家婆拘束,然后嫁你。”珊瑚曰:“我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女有一個家婆尚不能曉得奉事,更有何面目再入他家。母親如果要將女另嫁他人,女惟有投河吊頸,食藥自盡而已。斷不愿偷生人世咯。”詩曰:
淡淡春風氣力微,池塘一水綠漪漪。
蓮根自種深泥里,不遂楊花到處飛。
話未完,喉頭哽咽,氣倒在地,哭不成聲。
姨婆看見,眼中出淚,話其母曰:“你勿苦逼亻巨,由得亻巨咯,你逼亻巨太過,亻巨一時淺見,輕生個陣點算好呀!”其母亦拭淚而言曰:“唔知點樣解,天生得你個壞閨女,有好處你唔行,有好人你唔做,(其母心言未分好觀。)重來掛念個的惡家婆。自怨唔奉事得亻巨透徹,你嫌亻巨羞磨得你少么!制節得你少么!提起個昏婆,我就想咬亻巨兩啖。你重唔舍得亻巨,系你賤咯!老母做主張,尋訪好頭路,你去要有得食,有得著,你唔肯去,甘愿捱饑抵餓,問你賤唔賤!你餓死,勿怨我老母;你冷死,勿怨我老母。你唔遵我講,我此后割斷條腸,總之作生少你一個。個嚇唔慌重來望嚇你。”珊瑚只管哭,其母只管罵,姨婆只管兩便開解。其母見女意終難轉,遂抽身抽勢,發腳就行,留她食飯,忿忿不答,出到門口,回頭以手指珊瑚曰:“自后我唔認你做女,你亦不用認我做老母。”話完,忙忙而去。(寫得老母火氣句句如生。)其母去后,珊瑚遂在姨婆之處守志安居。
“忠孝節義”四字,為萬古綱常,頂天立地人物。此四個字,如大祠大廳之有四柱,祠廳之內如前花板。板障花窗,可以粉飾浮夸,穿崩斗湊,獨至四條大柱,須用堅石,須用實木,自頭到腳都要口甘堅,都要口甘實。外面雖然質樸,其中梗直不移,然后可以頂住棟梁,撐支大廈。天地之間須有忠孝節義等人,然后可以扶植綱常,轉移風俗。若使并無忠孝節義,個個俱是奸淫邪盜之人,吾恐日月無光,天翻地覆矣。忠孝節義,天上地下稱為四大名家,吾謂做忠臣難做,節婦更不易。少年之婦曉得從一而終,立志不肯再嫁。無奈死者之骨肉未寒,而外家之親戚紛紛到門相勸。話有好頭路、好人家,早宜出腳。于是亞姑來勸者有之,亞姨來勸者有之,亞妗來勸者有之,而為之母者,更不知幾多甜言蜜語矣。媒人婆、竹筍髻,又不知幾多花言巧語矣。若非鐵石心肝,未必不為其所動。今珊瑚之被逐出,夫雖未死,而恩情已斷矣。夫不以亻巨為妻,家婆不以亻巨為新婦矣,而猶情念故夫,心存孝道。
老母幾番辱罵,百折不回,節孝之心可貫天日。吾愿世之為婦道者,當繡其像,以香花奉之。
橫紋柴自珊瑚出門之后,招集做媒人等來吩咐曰:“我有好仔,唔憂有新婦。你等媒婆務宜代我尋一個好女子,送年庚入來。婚姻事成,我自有厚謝。別人謝媒婆,送銅錢二百,我謝媒婆,微微薄薄都要封銀兩大元。”各媒人領命而去,四處尋訪。誰知橫紋柴之名通傳遠近,各家父母見了亻巨個后枕就怕了九分,誰肯將女嫁亻巨個仔呢。是以,兩年之久,都無一紙年庚入屋。橫紋柴嘆曰:“真正古怪唔通。我問屋唔好住囗我的飯唔好食囗為何總無人共我做親家呢囗實在難明其故咯。”(人人都明,總系自己唔明。)因見二成長大,不得不與他計策成婚。
第二個新婦,娶姓周名叫臧姑。初歸人門,橫紋柴教之以孝順:“要低頭下氣,奉事家婆,干祈勿學我從前大新婦個的丑品。(果然依你個句說話。)你要好過亻巨為是。論起番來,你好,我好。做家婆有乜唔愛新婦呢!總系做新婦唔明,家婆多的怒氣。(有時家婆唔明,做新婦多的屈氣。)你肯聽我教,我就心頭跌落腳筋咯。”
誰知二成個老婆名臧姑,其實叫作有天裝,花號又叫做霸巷雞。(花號亦新。)家婆話亻巨一句,唔中意,亻巨就頂嘴十幾句。朝朝睡到日高三丈,然后起身。要治家婆洗碗、洗碟、煮菜、煮飯。家婆唔肯做,就大聲喝罵:“幾十歲人,各樣工夫唔做得的,唔通飯都唔煮得餐食。你估同我地后住,慢慢梳光頭,搽了粉,戴好花,又要扎周致個雙腳么!”
橫紋柴有時落得水多,落得水少,其飯煮得太軟、太硬,臧姑就沉吟密咒,好似稟神口甘樣稟。又罵老龜婆,又罵老狗。被橫紋柴聽知,怒曰:“你來咒我嗎囗”臧姑凸起眼睛曰:“我就咒你,你點樣惡法呀!我唔怕你惡,其你打清,然后食飯都做得。”話完,即卷起衫袖,扎緊包頭帶,抽身抽勢,裝模作樣,好似猛虎下山想人肉食。原來臧姑生得又高又大,又肥又壯,又兇又惡。橫紋柴見其兇氣滿面,當時怕了三分,及至臧姑發起威來,橫紋柴即走出門外,大聲叫苦叫命,圩口甘嘈,蝦口甘跳,話:“唔知乜頭路,娶著個的衰家狗,專門制治我。我一生純善,有鄰里所知,何嘗有你個的后生口甘惡,豈有此理。新婦惡過家婆,你話難唔難呢!”臧姑聽聞,置之不理,皆掩口而笑。是晚家婆、新婦企住門口,大鬧一場。橫紋柴咒至三更收功,臧姑偏咒至四更,然后收口。橫紋柴知自己斗他不住,忍氣吞聲。詩曰:
臧姑偏要治家婆,只為家婆惡得多。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日,罵次子二成曰:“二成,你個乞食骨,你個盲蟲頭,你口甘樣做仔嗎囗你睇你老婆口甘大膽,遇時咒罵你,做丈夫總唔喝亻巨一聲,打亻巨一棍,問你點解囗”二成曰:“亻巨又方得罪我,打亻巨做乜呀!”橫紋柴曰:“照你講來,唔使拘管亻巨,由得亻巨刻薄老母嗎囗”二成曰:“你原果亦系多氣。我前者大嫂,你話亻巨唔好,如今我老婆,你又話唔好,唔知那一個中你意呢!我老婆自己語好,我都語亻巨幾好。”(世界之中,有人幫住老婆,所以共成忤逆。)橫紋柴見二成如此,更加惱悶,染成病癥。只有大成請醫調理,捧藥捧茶。二成兩公婆,九不知十不知,總不打理。大成話二成曰:“細佬,你知老母睡在床中,所為何事囗皆由你夫妻激氣所致,你不能勸化其妻,連你都成不肖。老婆系外姓所出,你系老母所生。獨不思你幼時有病,老母盛夜點燈不息,懷抱服事,眼水唔干,僅到天光,頭唔梳,面唔洗,將你搭在背上,尋訪醫家,用藥調理,求神拜佛,額頭叩崩。你有病,老母苦切關心,老母有病,你總不著意,你將來亦望生子生孫,做人父母,照樣學你做法,有何用哉!細佬,須聽我言,明早到老母床前,問候幾句,尚請醫家來看脈否,食粥或食飯,抑或想食甚么物件,低聲和氣,以慰老母之心,方成子道。(此段說話,非止勸二成,即謂勸天下之人子可也。)口甘多樣說話,你記得唔記得囗”二成一肚局宿氣,答曰:“你估我好蠢才么!你慌我唔記得!”話完就去。
第二朝,晨早起來,臧姑喝曰:“你發顛么!僅僅天光就起身,展開張被,冷著我膊頭。問你去何處囗”二成曰:“我去老母處問安。”臧姑曰:“你勿整成個的假心事來戲弄我。(假心事都勝過有心事。)我知你底子不是個樣人,不知你聽誰人所教。”二成曰:“系亞哥吩咐我。”臧姑曰:“你聽別人猶自可,好聽唔聽,聽你亞哥話,你亞哥系廢人,亻巨既明白,為何又老婆呀!大約你想唔要老婆,然后學亻巨,學亻巨你就該衰,終須有錯。你聽我話,便有好人做,我不準你去,你若要去,我今晚早早開埋門,不許你歸來睡。”二成曰:“要我不去,有何難哉!我就走上床,睡回我處。”臧姑笑曰:“口甘樣,方系好老公呀!”詩曰:
忽聞枕畔喝聲高,膽碎魂驚嚇縮毛。
自愿叩頭裙底下,二成真是老婆奴。
“癡心男子,惡舌婦人”共一張床,可稱蛇鼠同眠矣。大成一心以為細佬必來母處問候,誰知又是空望一場。自想母親的病,由郁細而成,須得一人常時與他講話,解悶消憂,皺眉一想,喜曰:“有計,有計。我本來有一個大姨母,年老得閑,何不請他來,與母相伴。姐妹之間得來談論,可以開懷。”就定了此意。遇有人去姓駱處,順寄一聲,姆母竟然來了。由是橫紋柴頗不寂寞。夜靜更深,茶水亦便,情投意合,講話常多。大姨之媳婦,日日使人送食物來供奉,有時墨魚煲豬肉,或生魚煲羹,或柑橙桔蔗,或粉果糖糕。大姨所食不多,橫紋柴則亂吞亂嚼,大滿所欲,歡喜而言曰:“大姐乜你口甘好福分,娶得個新婦如此孝義。你來探親,尚且有物件送來,不知你在家食盡多少咯。”大姨曰:“曉做好家婆,便有好新婦。(此句千真萬真個,世上亦有好家婆,唔得好新婦者;有好新婦,唔得好家婆者。囗之各盡其道而已)世界事,隨隨便便,你識,我識,多得的食。”橫紋柴曰:“我口甘好新婦,你睇嚇我個有天裝,都唔望亻巨買過我食。但愿亻巨勿口甘惡,勿激我口甘多,我都愿咯。”大姨曰:“前者珊瑚在家,情性亦好。你罵亻巨,肯低頭,你打亻巨,唔怨氣。總系你太丑頸,未免不情。”橫紋柴嘆一聲曰:“我今者,因第二新婦唔好,想起大新婦,果然系好,如今悔恨難翻,未知他嫁了何處。天南地北,難再相逢。等我病好之時,去看嚇你個新婦罷咯。”詩曰:
無端凌逼少紅顏,追悔當年太恃蠻。
常在眼前生厭賤,好人去后見真難。
又遲幾日,病體好清,大姨既去。
一日橫紋柴往探,入門坐定,就問大姐:“你個新婦口甘好,住了哪處呀囗”大姊曰:“我個新婦唔好,你個新婦算好。”橫紋柴曰:“我之新婦不知嫁了何方。好,我亦無份。”大姊曰:“你珊瑚尚住我處,織布度日,所買食物供奉,皆是亻巨積之錢。”橫紋柴聞言,心神震動,長聲嘆曰:“可憐他!可憐他!做乜口甘好新婦,我都唔知,真難為亻巨。既在你家,為何不見囗”珊瑚由房中出來,跪在面前曰:“媳婦不孝,不能奉事婆婆,萬望婆婆恕罪。”橫紋柴雙手扶起,忙忙答曰:“十分孝!十分孝!教到人有。自古及今,都算你第一。總系我老懵懂,唔中用,罵人不分輕重,你勿怪我。食飯后,肯跟隨我回家,就是家門之福咯。”珊瑚曰:“若得婆婆收留,媳婦就算恩德如天,媳婦有不是處,還望婆婆教道。”橫紋柴曰:“不用教,不用教,照從前口甘樣孝法便好過頭咯!”
古人云:“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凡人當富貴之時,氣勢豪雄,作自己唔知幾高,唔知幾大,諸般奉承,尚不能滿其意。一經貧窮患難之后,得少自足而不求多,逢人可交而不敢傲。凡事幾經磨挫,心氣易得和平。如珊瑚前后都是一人,何以橫紋柴初時見之口甘憎,后來見之口甘喜囗想其日長月久,被有天裝諸多拂戾,無地可消。回憶始做家婆,未免刻薄太過。有我罵人,無人罵我。方信順我者珊瑚,敬我者亦珊瑚也。悔恨方深,感懷倍切:裙釵影隔,誰來捧藥床頭;環聲沉,不見提壺東面;怨我生之不幸,嗟彼美之難為。種種傷心,莫補當年之錯;宵宵做夢,何時異地相逢。故一得見而氣已先伸,亦一得見而情不自禁者也。大姊殺雞切肉,同席暢飲。珊瑚擇一件好雞肉勸與家婆,橫紋柴就擇回幾件勸與新婦,勸雞頸與珊瑚曰:“你一生好暖頸”勸雞腸與珊瑚曰:“你后來日子長”勸雞尾與珊瑚曰:“你將來好尾運”又勸珊瑚飲雞酒話:“后生飲過好兆頭”個餐橫紋柴飲了幾十杯,釀得面紅紅,頸軟軟。食完飯后,振起精神,撥把亞婆扇,擺手擺臂,帶珊瑚歸家。歸到巷口,好多人問及,橫紋柴曰:“我個新婦未有嫁,亻巨話要歸來奉服我,我亦唔舍得亻巨,是以帶亻巨歸來。你話好唔好呢。”眾人曰:“難得咯,難得咯,真正第一好新婦咯!”歸到家,丈夫愛老婆,家婆愛新婦,一團和氣,滿面春風。詩曰:
新人原是舊時人,別后相逢倍覺親。
夫亦愛妻婆愛媳,此時化作十分春。
惟有二成夫妻自見乜趣味。二成惱氣曰:“前者,我個亞哥話唔要老婆,如今又找一回點樣,對得人住,我個老母更加發憨。初時話大新婦唔好,如今作亻巨一個寶點樣解法,唔合我心。我要分開家產,各有各食。”大成聞之,話二成曰:“細佬,你要分便分。”二成曰:“我要分。”于是請埋個的舅父、大姑丈、二叔公、三伯爺來分家。二成曰:“坑田我要多五六畝,沙洲地我要多七八畝,好果木我要多十條。”舅父曰:“老子剩下家財,兩兄弟一人一半。只見亻巨做長子、嫡孫要多的為是。為何你重要多過亞哥呢囗”二成曰:“亞哥讀了十幾年書,考了六七案試。亞哥娶老婆用兩副八音,我娶老婆不過一副六吹,所以要補的過我。”大成曰:“細佬,我唔爭,由你要剩,然后到我。”二成估埋的好田好地,好物件東西。大成總不與他計較。二叔公曰:“唔話得咯,口甘樣大佬算世間第一人。我七十多歲人,一生共人分家不計其數,有因爭田頭地角數尺之間,甚至打崩頭,打裂額,至結怨成仇而鬧官司者有;爭器用什物,大小不均,爭至眼紅面赤,相見而不相叫者。惟是你算至,睇得破,特出離奇,高人一等。”大成曰:“父母家財,亦唔系定局。亻巨話要多的,我作父母剩少的。假如生多幾個兄弟,唔通硬板要翻口甘多么。”二叔公拍掌喜曰:“不枉你老子教你讀書十幾年,算見得到,做得出。”
大成出外教館以養老母,珊瑚繡花織布奉事家婆。一室同居十分和樂。二成夫妻暗偷歡喜,可以無拘無束,自作自為。置一張鬼子臺,油了金漆,兩張竹椅可以伸腰,象牙筷箸,瓷器碗碟,曰釉茶壺,描花屙盅等頂,件件俱全,鮮明雅潔。居然鬧做亞瓜,老婆好似十萬銀身家,都有口甘鬧駕,餐餐要飲有色酒。
有一朝飲到半處,叫老公趕往去斬叉燒,切鹵味,用蓮葉包住,被老母撞見問:“乜樣東西囗”二成曰:“你不用問我,我與你分開食,你唔管得我個人的。就是龍肉與你無干。”橫紋柴大怒曰:“你個盲蟲頭,可惡大膽,出言不順,得罪老娘。我不容你食。”伸手一拋,將二成蓮葉之包盡撒在地上,剛剛有兩只大狗在旁,發狂搶食。二成快低頭抱,恰與狗相爭。狗開牙咬他,幾乎咬斷手指,咬得血淋淋、紅滴滴。拾回幾件燒肉,又染泥沙。旁有一班兒童拍掌呵呵大笑。二成喃喃咒罵,忿忿而歸。臧姑問知其故,亦覺可惱,又覺可憐。兩公婆只怨老母不仁,派老母不是。四時八節唔叫老母食一餐飯,唔請亞哥飲一杯酒。大舅來,盡禮致敬,買魚買肉倍待,外母來,歡天喜地,殺雞殺鴨留餐。
有一年,八月十三,請外母來做生日。捉一只大肥雞,三斤四兩重,用蓮米、風栗、紅棗、香信、正榮、姜片,會齊來燉。煲到火候到,香氣透過鄰家。二成生得兩個仔,臧姑遇時,自己贊好命。其大仔有數歲,見燉雞待外婆,問其父曰:“我去叫亞媽來食飯好唔好呢囗”二成曰:“問你老母方能做得主意。”臧姑曰:“你勿去。叫他做乜呀!個老狗,(罵家婆做老狗,誰知自己系嫩狗,終須輪到你做。)好死唔死,畀狗食都唔好畀亻巨食。”臧姑叫其仔去買豉油,吩咐之曰:“亞媽見你買豉油,問你食乜樣,你話食生豆腐,唔好話食雞。”后被橫紋柴聞之,惱氣,話珊瑚曰:“天地間有的口甘樣人,有心肝有到極處。外母來,殺雞倍待。兩公婆唔叫老母食一件。想起來養仔做乜用!娶新婦做乜用!”珊瑚笑曰:“唔通,個個都學她么囗有的人做丑,亦有人做好呀!個個學亻巨,唔成了世界。你去亻巨處食,食得幾多件呢囗我明日去墟上捉一只肥雞,買一個豬肚。用豬肚笠旦鳥,任你食飽。”橫紋柴曰:“點樣笠法囗我幾十歲唔曾食過口甘好味道。”
珊瑚第二日竟然照樣制法,橫紋柴食得又飽又飫,掃嚇個肚,伸嚇條腰,十分滿愿。逢人向說娶得個珊瑚真正好新婦矣!
老年人想遂口腹之欲,未必明言,說出我想,求飲求食也。為子為婦者,默知其意,當盡情而供奉之。亦有人因時講及,不覺露出心情,尤當豐厚一餐,以暢其意。
今者橫紋柴想食雞肉一味,珊瑚加多豬肚,添多兩味,仍用香信紅棗,各樣同煲,自執酒壺,滿斟歡飲,同怡樂敘,大嚼無拘,擇其好者而敬奉之。橫紋柴當亦點頭稱讓,飲一大醉,食一爛餐,連汁撈理,連缽舐凈。想見橫紋柴之飽飫,大滿所懷。能無坦坐椅來,捧住個肚,呵呵大笑也哉。孝婦之心,曉遂老人心意,觀于此事,何等快活,何等神情。
且說臧姑暴戾兇橫,日甚一日,任情自縱,孽滿生災。一日,因些小事不合意,將婢亂打一時,錯手,打破腦門,流血至死。婢之父怒曰:“我窮,然后賣女。賣過你使喚,唔系賣過你打死呀!你買婢好出氣么!我女將來做財主婆都唔定,你唔通照得命過,世世子孫都唔駛賣女嗎!你打死我個女,我與你誓不干休,要告官治你。”
真真告到官太爺,即時出差來捉臧姑,鎖住頸拖去。太爺開堂審曰:“你個賤婦人,心腸惡毒,將人性命作為兒戲。問你該當何罪!快快招來。”臧姑跪稟曰:“太爺明見,小婦人一生好善。初一十五都有拜佛燒香,何至有打死人之事。只因此婢好偷飯食,被我撞見,捶亻巨幾拳,不覺打破頭顱,亻巨就轆倒在地,敢就死了。小婦人拳頭有幾多力呢!都系此婢肚有風痰,運當命盡。借意身亡,又唔作得我打死亻巨呀!”太爺曰:“你養婢不飽至饑餓難堪,所以要偷飯食。你不憐憫,重奮揮拳,此婢氣弱難當,無怪死于毒手殺人。”(依律你有何言。)詩曰:
打婢原來想氣消,任他無食餓終朝。
肚饑難抵拳頭重,白白收人命一條。
臧姑曰:“以刀斬人謂之殺,以手打人都謂之殺么囗小婦人心實不服。”太爺曰:“賤潑婦,好逞刁蠻,將他打嘴巴一百。”差役發起威,打得臧姑牙肉腫浮,血流滴滴,兩邊腮頰凸起,好似豬頭口甘大。
臧姑且哭且罵,以手指住太爺話:“官恃強欺亻巨。”太爺發怒,喝起差役,重打一百藤鞭。打得血肉交飛,仍然未肯招認。官叫差曰:“且將賤婦押住班房安置。”
第二巡放告,婢父又來催紙。第二堂又審臧姑。臧姑恃牙尖齒利,辯論多端。官喝差曰:“拿夾棍來。”遂將臧姑夾起,夾得眼中水火齊來,十只手指夾折,抵痛不住,轆倒在地,氣絕幾回。用冷水噴醒,遂嗚嗚大哭曰:“我認咯!系我打死亻巨咯。”官曰:“既招認了,將他押在監房。”
二成見妻受苦,好似刀切心肝,即跑回家,向財主佬生借錢銀,作打救老婆之用。各稱不允,出于無奈,將田地貝古賤,變賣得銀三百兩之多。將一百補回婢父,作止淚銀,其余二百作衙門之費。臧姑在官門又嘔又瀉。押了兩月,然后放回。面目干枯,形容似鬼,皮消肉削,黃瘦如柴,不似從前之神精氣爽矣。
有天裝忤逆家婆,積埋一身罪孽,何處消除。豈料意外生災,借端而發,因打死婢一事,捉去公門。官府開堂。尚敢花言巧語,任你逞刁恃潑,難當三尺嚴刑毒打。幾番方信丑人難做。呼天叫苦,生平之惡氣皆消“惡人自有惡人磨,天倉滿系掘頭路。”至于二成之計,爭估家財,膽敢欺兄,自為享用。誰知一場冤孽,究竟成空。負心人終無好結果。可知皇天有眼,最憎不孝不悌之人。
臧姑歸家,二成請跌打先生來醫傷痕,浸藥酒、埋補丸,朝朝問候。臧姑有時出入,二成扶住而行,鄰里或笑其愚。二成曰:“你唔在笑我,為夫之道應當如此。亻巨系我老婆呀!唔應份要愛亻巨么。”(知有夫道,不知有子道,所以謂這愚夫俗子。)
一夕,大成睡中夢見,其父喜色而來曰:“大成你果然好仔,更難得口甘好新婦。你老母一生丑稟,我與亻巨做半世夫妻,豈有唔知。惟大新婦能容忍亻巨,能順受亻巨,能愛敬亻巨,可謂孝義賢良。你兩公婆個的孝心,灶君每月上奏,西天值日功遭遇時奏聞玉帝。玉皇大帝十分歡喜,將來賜你兩子登科,現在賜你金銀滿甕。”大成曰:“兩子登科,后來之事;金銀滿甕,此銀何處而來囗”父曰:“銀在后花園紫荊樹頭之下,小鬼移來。特報你知,你明日可往掘取。”父說完,含笑而去。大成驚覺,推醒其妻,告以父親所言之事。珊瑚曰:“我兩個唔系點樣孝法,平心而論,將來生仔學翻你,娶新婦學翻我,自己都心足咯。”大成曰:“順理行將去,隨天吩咐來。”珊瑚曰:“如果掘出銀,先捉一對豬伢來養,然后買幾只牛仔,與人看守。年中亦有牛租谷呀!前者二叔所賣之田,其價極賤,不如贖回此契,亦是相宜。所剩之銀,開一間當鋪,或做糖房。捐個功名,起兩間書房大屋。你話好唔好呢囗”大成笑曰:“你即時想做財主婆么囗”珊瑚曰:“唔通。”唔想夫妻通夜講做財主佬之事。
講到天光。燒熱水,洗了面。大成謂妻曰:“你去巷后亞美叔借一張熟鐵鋤頭,鄰巷亞德三伯爺借鋤頭一張。”大成脫了個件金線帽,蝴蝶頭鞋,深布白襪,藍布長衫,拙高褲腳,卷起衫袖,手執鋤頭。珊瑚亦執一時精神爽利,得意洋洋。兩人到樹頭處,你一鋤,我一鋤。珊瑚只曉繡花織布,鋤不上三四十嚇,自叫手軟。大成笑曰:“如果力,容你歇嚇手,坐片時,然后再鋤都做得。”大成亦系拈筆拈扇,斯文之士,安能有幾多氣力呢。誰知鋤至七八十嚇,氣嘈起來,又要伸嚇腰,又話臂頭痛,話珊瑚曰:“你起身來鋤,又到我歇手來坐嚇咯。”珊瑚笑曰:“你講乜本事,重話想棄文習武,去學彎弓。”大成亦大笑。
鋤到大半朝,謂珊瑚曰:“你去歸煮飯,買的豬骨煲湯,炙幾兩好酒,壯嚇氣力,補嚇手骨。
另切過二兩瘦豬肉,切爛蒸雞蛋,與老母食。”珊瑚曰:“記得咯。”臨食飯時,橫紋柴曰:“樹頭工夫不是你兩人鋤得,不如請人鋤起便罷。”大成曰:“柴數無多,除了工錢,所值有限。現無別事,即管作拾柴燒。”食完又鋤,鋤至午后,連根拔起,易見功程。再鋤幾嚇,轟震一聲,似有白光飛出。扌門泥細看,色白片片,圓而似杯口大者,裝滿一大甕缸,知其銀也。夫妻神情起舞,欲笑不能成聲。二成忽來看見,忙忙指其兄曰:“亞哥,你太不良。柴荊樹頭,乃系父親遺嚇,我著囗你,你擅自鋤掘,而不與弟商量,是欲瞞騙我也。唔做得,唔做得。是必要對分一半。你想獨得,我與你鬧官司。”(前者打死婢曾經鬧過。)大成曰:“你不須憂,務宜兩兄弟照派。”二成曰:“一字口甘淺唔通,重要請舅父來處置么。我在此看守,叫大嫂去祠堂托秤。”
珊瑚即去,臧姑亦得聞之,將幾只老糠蘿倒轉在地,在由滿地老糠而不計矣。扌且籮跑到,放好秤架,吊起秤桿。二成手執秤砣,睇住秤尾,臧姑扒銀入簞,倒轉于籮,每籮重一百斤。大成之銀,秤輕幾兩,二成之銀,足重有加,因二成掌秤故也。秤完,兄弟各抬回屋內。
二成拍掌而高跳曰:“做人至要有本心,我一世難為人,(不過專工難為老母,難為亞哥而已。)故此天唔虧負我。前者為官門事,破費數百,心實不甘。如今得回幾籮,添多幾十倍。財壯人膽,此后買多幾個婢女,就打死,奈我乜何!”(說到此句,何得話有本心。)臧姑曰:“以錢頂住亻巨。”(惡氣復發。)二成曰:“個嚇重唔系輪到我做財主佬,今晚可以飲得杯安樂咯。”即攜銀二元,出到市上,入京果燒月甾鋪,買好燒酒,糴白米頭,秤燒鵝一只,切燒肉二斤。“該價多少囗”拈銀出來秤,掌柜先生曰:“二成哥,你兩個都系銅銀,為何向至相熟鋪頭來混賬呢囗”二成曰:“現在樹頭掘起,何得偽銀。必定古時所藏千百年間,銀色改變。不妨將錐試嚇,方知我系好人。”掌握果用一錐,謂二成曰:“全系精光銅,總唔駛得,非比夾心,尚有番的皮。”二成見無可奈何,求其貝余隹。掌柜曰:“費事登簿,勿買為佳。”
將水倒回籮,將酒倒回埕,燒鵝豬肉掛番起。二成失意而歸,殊無趣味。謂其妻曰:“初頭作勢,被亻巨當作銅銀,真正唔抵。快將雞煮酒。飲過、啖起過。”才飲完,話妻曰:“明日快的共我漿洗衣服,我要去省城買貨。”臧姑問其故,二成曰:“鄉村間小墟場,鋪戶應承做掌柜,未曾學得半個月師,話好銀系銅,真正好笑。今日所掘之銀,系日久變色,拈到省城,銀師必能識得出。等我辦二百銀貨歸來,試開亻巨雙眼去。亻巨駕勿使亻巨自認口甘非凡。”是夜夫妻斟酌,俱是講買田買地建造樓房,捐功名做財主之事,通夜不睡,講完又笑,笑完又講,不覺天光。
第二朝臧姑出巷,所講說話,大有精神,高聲響亮,三句唔理,便說我地個嚇唔憂窮咯。有的人想貪亻巨肥膩,走來亻巨屋,坐立講話。恭喜亻巨,奉承亻巨,褒獎亻巨,話亻巨好心,話亻巨好品,所以天有眼,賜福賜祿與亻巨。臧姑聽聞十分歡喜。
第三日,主意往省城,因開列貨單,采買什物時,值寒天。如大紅絨被,縐紗蚊帳,漆枕頭,佳紋席,金漆柜,長皮袍,諸般衣物。臧姑說:我要金釵玉钅厄,珠圈銀鈕,大紅裙,花衫袖。種種華麗衣裳俱備,其余酸枝臺椅,及古玩東西,各樣都買。兩張紙方能寫得完。
落渡后,逢人便問:“省城至大綢緞鋪是那一間囗買皮草要去那一條街方有囗”先坐頭艙既問,經過尾艙再問,后上蓬面又問,各人云:你到省城便見,何必口甘傲氣。二成曰:“我買皮草呀,你估比同買草皮么囗圣人話:每事問就系是禮也。你想欺我唔識禮嗎囗”滿船人皆大笑,二成唔見丑。重揚揚好得意。既到大城,尋著一間至大蘇杭綢緞鋪。自己居然做一個辦貨大客,口講指畫要某件貨物,某樣東西,逐一搬來看過合式。二成說:“價錢總要老實。”后來重有交易,非止一次。便了,掌柜先生提起算盤子:“其該銀幾多,煩貴客拈銀出來,上天平兌。”二成抽身抽勢,向兜肚內擒出一錢袋,約一百之多。掌柜先生看過,變色怒曰:“盡是銅銀,此人定必光棍。”喝起伙伴,埋手搜身。再搜出一百兩,亦系銅色。通鋪嘈鬧起來。不由二成分說,即用麻繩捆綁以墨搽黑面,交與當街巡丁,毒打一回。明日搭渡歸家。臧姑知丈夫約于某日歸家。到此日近晚之時,請定四五個人,往渡頭肩挑木臺椅衣物等。到渡船埋岸,一見二成扶住船篷出艙,垂頭喪氣。臧姑話:“人大在此,可將所買什物交他擔回。”二成搖頭搖手曰:“勿口甘心急,待他起清貨,明早來擔未遲。”叫各人且歸家去。臧姑曰:“貨物放在艙底么囗”二成曰:“是也。”
歸到家,臧姑曰:“看你個樣情形,似乎有病。定必到省城歡喜之極,在酒樓花艇,食煎炒太多,發大熱氣,都唔定咯。”二成抽起后衣,披開背脊與看曰:“你試睇嚇。”臧姑見腰皆俱黑,驚曰:“做乜叫人刮痧,刮得口甘凄涼呀囗”二成曰:“刮!刮!刮!刮你個條命,分明系被藤鞭所打,重話我刮痧。”臧姑曰:“你既做了財主,做乜重去做賊,被人捉住鞭撻么囗”二成曰“唔系做賊。人家話我做光棍,用假銀買真貨,白白受打一場。”臧姑曰:“唔通都系銅銀,伯爺真正系唔好人咯。亻巨所用之銀,聞得俱是好的。我所用系假的,分明欺你愚蠢。
你快快要亻巨換過。亻巨唔肯換,你唔怕共亻巨打,料得亻巨系教館先生。你口甘好力。亻巨若不服,我走到亻巨屋內,睡倒地上詐死,怕亻巨唔換么!”(到底系女人見識高。)二成曰:“著!著!著!今晚床上再斟酌。”臧姑急買紅花歸尾,及跌打丸散,又敷又搽。二成曰:“真正好心事,唔話得咯。算第一個婦人。”(蠻惡第一。)臧姑曰:“你亞哥,你老母,都唔來問候一句。枉費亻巨系同胞,枉費亻巨生得你出。如此無情,唔怪得兩公婆心淡。”二成曰:“不用講,不用講,個的都唔系人。明早起身走去大成書房問曰:“亞哥你真正本心,盡將銅銀分過我,你自己要了好銀。我被人捉住,搽黑面,辦做烏龜,毒打一身。真正唔抵咯。我唔要我個的,我要你個的,將銀換過方得。”大成曰:“分銀之時,你自己執秤,又系你老婆執簞,手扒手捧。我夫妻并無動手,何得有彼此之分囗”二成曰:“我唔理得你口甘多,總之要換過。”大成曰:“乜緊要,你要換,就換與你。”二成將銀幾籮抬來,籮換籮,盡行換過。是晚,二成歡喜不了,對妻曰:“此銀樣實在,唔同個嚇,唔慌有人丟我駕咯。省城唔利市,再去龍灣大埠。辦過衣裝。”遲得兩日,又開單寫列采買什物,逐一覆記出來。問:“臧姑系口甘樣嗎囗”臧姑答曰:“我都唔記得你從前所列之單,何不取回再抄。”二成說:“個陣時,被人捆綁,魂都了,尚敢取回單么!”夫妻覆想幾回,方能寫得齊備。二成曰:“尚有一件至緊要未寫。”臧姑問那一件,二成曰:“要買一王干跌打藥酒,補嚇背脊及周身骨節。”臧姑曰:“我都著飲,前者入宮門時,個的狗屎原差,唔顧人性命,昏口甘打,昏口甘夾。至今皮肉似覺無傷,但遇寒風冷雨之時,骨節未免痛刺。”二成曰:“你唔好早的話。既然如系,順寫買北鹿筋五斤,虎骨膠十二兩,大人參一枝,歸來補你。”臧姑欣欣然,有喜色,囑咐曰:“你記得要買個的先。”二成曰:“你慌我記性么!”(不過唔記得老母。)遂搭渡去。
既到龍灣大埠,尋著大綢緞鋪,手指貨架上說:“事頭公,我要這的貨,又要那的貨。搬木連落來,擇其合意者買之。”既講成價。二成擒一包銀五十兩出來兌。事頭看過,驚曰:“豈有此理,前日,有一個光棍,以三十兩銅銀騙我,如今你又以五十兩來騙我么!”喝起伙計理手,又向身內搜出,尚有一百五十兩之多,俱是銅色。又搽黑面,用麻繩捆綁,交與巡丁。詩曰:
強換兄銀更不該,分明此物引衰頹。
堪嗟緊被麻繩困,禍不單行又再來。
一班巡丁來捉回館內,大聲罵曰:“你的腳色,止許你食飯,唔許我地兄弟食飯嗎囗我等看守此街,為何苦苦要來幫襯我呢囗”二成哀告曰:“你等大哥自是明見,我本系耕田人物,忠厚至誠。我亞哥都系做教館先生,可保可結。此銀在后花園樹頭掘出,不是私鑄銅銀,千真萬真,并無虛假耶。”跪在眾巡丁處,叩頭乞免。(不向老母處叩頭謝罪,所以要跪他人。)巡丁曰:“不用多言,即剝下衣服,打之可也。”一脫了衫,見背脊俱現黑色,系被藤鞭打痕。巡丁曰:“你既系好人,為何被人打得個樣囗實系做光棍無疑。”二成無言可答,“但哀求唔好打咯。前日受苦,痛氣未除。你估真正系牛皮鼓么。”巡丁曰:“你唔愿打,要用吊法。”二成未曾見人吊過,以為吊好過打。二成曰:“我愿吊罷咯。”
巡丁將他吊起,名為吊燒豬。盤吊了半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苦連天,喊到頸喉都破。巡丁放下,二成向各巡丁跪過,叩頭認罪。(愿認光棍,不肯認忤逆。)詩曰:
忤逆誰人告到官,百千罪過總能寬。
蒼天自有牢籠計,要你無端苦萬般。
次日,在街遇著一個頗相識朋友,借得渡錢歸家。臧姑知到約于某日回家,又請工人往渡頭擔取物件。渡船埋岸,見二成在艙內行出,扶住一條竹棍,曲腰低頭,十分病色,慢慢行來。身上所著光鮮衣服,一切俱無,只剩一件汗衫,好似扯得穿崩爛破。心內大驚,料必又系個一板豆腐咯。等待二成上岸,細聲問及,二成曰:“唔好講,唔好講,你扶我歸家罷。”先打發工人回去。臧姑拖住二成,二成以手扶住臧姑膊頭,一路行,一路講:“該定財氣,唔系自己福,貝患得辛苦,反為不美。我想將此銀交回亞哥便了。”臧姑曰:“唔似陣勢,都要交回,重怕衰起翻來,連命都死干凈。個嚇點算好呀!總之彩數,唔駛怨咯。”是晚,兩公婆再斟酌一夜,欲舍欲不舍。明早點香燭,去拜神,問菩薩,拋杯,唔主張要。又求得簽,俱指示:此銀不可要,要之必有禍患等語。遂決意交回,叫妻搬運送去。詩曰:
存心行事惱天公,用盡奸謀總是空。
厚福木來富不得,依然幾次變成銅。
對大成曰:“亞哥,個的銀唔利市,交回你罷咯。”大成想起,亦見奇趣,不覺微笑起來。二成曰:“亞哥,你唔在笑我,你終須要被人打過。”誰知大成所用之銀,人人話亻巨銀色極高,與平常銀爭得遠。每員重七錢二分,傾銀店愿加多一分,每員作七錢三分計。大成亦不過取,只照平常而兌耳。詩曰:
心也真時銀也真,皇天原賜孝心人。
公平不作三分計,空笑貪婪有一文。
二成曰:“真奇怪唔,唔通老子個穴山只發亞哥,總唔發我。到清明時拈一張鍬拍嚇老子山墳,拍松醒亻巨,叫他轉便,勿凈系發埋一邊。”大成聞之,亦見好笑。
大成見細佬遇時困手,未免可憐,時時以銀照顧于他。二成一執,轉手便變銅色。大成每要自己親手代亻巨結帳,然后算作好銀。二成話:“唔通亞哥個對手有寶。”大成亦不知其何以解法。(不是手寶,為善以為寶。)
廣州省城城隍廟,掛一個大算盤,寫數句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陰謀暗算,終歸失算。”今二成可謂日算夜算矣,而總不就算何哉。初分家時,田地爭多,為打婢告官一場賣去。后見大成掘出銀兩,又要平分,可謂恃蠻霸占。自喜多得天財,何以初用之而成銅,既換之而又銅。如果系銅,當與大成一樣。為何大成所用,稱為銀色極高,是二成之心變詐百出,而銀兩之色,亦變化不窮也。論二成所作,可以剩錢。一者不用養父母;二者做事有人情;三者不用顧本心;四者可以講惡氣;五者又得有天裝內助之賢做大幫手;理宜十年一運,世界翻新。何至東跌西崩,不見南和北,合窮途困手,酒米難賒囗而且妻受官刑,夫遭吊打,天災橫禍,意外紛來。方信大成孝心發達,土變黃金。而二成忤逆該衰,見財化水也。
大成屢功細佬孝敬老母,無奈二成總不依從,作老母如仇人一樣。一夜,夢見父親來,怒罵曰:“二成,可惡!可惡!不孝子,賤潑婦。妻既不賢,夫亦不肖,可謂一床不出兩樣人。你兩公婆刻薄老母,你估我唔知么!你做作更加系一團夢將老婆作如珠如寶,將老母作如泥如土。老母生你出來,唔系老婆生你出來呀!老母與你移干就濕,唔系老婆與你移干就濕呀!老母共你娶老婆,唔系老婆共你娶老婆呀!(此等道理可以壓倒泰山。)為何知道愛老婆,唔知愛老母呢囗你兩公婆忤逆之罪,灶君每月上奏于天,值日功遭遇時奏聞玉帝。玉皇大帝十分震怒,前日降下災星,將你夫妻要受非刑吊打,報你不孝之罪。誰料不生悔心,依然忤逆,將來要你兒孫滅絕。你兩公婆不日要死在地下,打落酆都地獄,永無轉輪。”話完,其父忿忿而去。詩曰:
任你公婆戾氣多,鬼神添注命如何。
生前放肆無拘束,到了閻君細挫磨。
二成驚醒,汗濕通身。推醒老婆,臧姑怒曰:“我睡得好好,你推醒我做乜事呀囗”二成將父親怒罵之言說與他知,臧姑曰:“你不過心躁而已,豈有為人父,走入來被底,講說話么。況有新婦在旁,唔通總有的禮體。別人做家公,都唔入新婦房間,何況來到新婦枕旁,共你談論。”二成曰:“話起亦有理。今晚我飲酒,食了一缽仔咸蘿卜,唔通真正系心躁發夢。”臧姑曰:“他話你不孝,我兩公婆點樣不孝法囗你打老母囗我又打家婆,不過我兩個唔好頸,有幾何叫亻巨。本心之講,亻巨做老大,都唔叫我后生先,我做后生,叫亻巨老大先,我又有口甘嚇作呀!”二成曰:“亦是道理。(聽盡老婆口甘多道理,豈有唔明白。)睇你唔出,做女人口甘伶俐呢。你個抱嘴,真正系審死官咯。”(唔審得閻羅王死。)臧姑曰:“前者到衙門時,官都講我唔住。(好聲價。)總系亻巨恃蠻恃惡,原差多板子,便不由分說,打得我口甘凄涼,所以輸了過亻巨。你老母算有名人等,做乜亻巨都要怕我呢囗”(家婆要怕新婦,其新婦可知。)二成曰:“我都拜服你,果然你有本事。”
是年十一月,天行時癥,各家小兒紛紛出痘。二成大仔七歲,出黑痘死。次仔五歲,出黑痘又死。二成夫妻傷心到極,日夜悲啼。
世上有一等人,買魚買肉,多讓與仔食,而不肯多讓以奉親。觀其心意,仔長大,將來可以有望。我望亻巨養老。而待老者也,獨不用他時。仔大,養我不養,我尚未可知。而父母則自幼養我至成人者也,未養我之仔,了不得關心。既養我之親,似不甚養。意亦如供會者,未執之會,其銀不待問,而自己先交;既執之會,其銀既屢催,而猶不想出會。未執者,望日后之多收會;既執者,忘從前之領惠。誰不知生會或有火關之憂,熟會先入囊之飽。而世人喜供生會矣,不樂供熟會矣。猶之世人喜養其子矣,不樂養其親矣。獨是盡心養子,至長成而不肖者有之,將近長成而先我去世者又有之。愛子之心付之流水矣,鞠育之情徒勞無功矣。唯是以愛子之心愛父母,敬奉一日,報得一日之恩;敬奉一年,算盡一年之孝。
就使吾父母明日死亦可,明年死亦可。在我,為不虛生;在父母,為不虛老。況自古及今,只有稱人之善養父母者,未有稱人之善養子女者。天地鬼神只有庇佑人之能愛其親者,未有庇佑人之偏愛其子者。非謂子女不必愛,但恐知愛子女而不知愛父母耳。今二成夫妻愛子之心,如此其誠;愛母之心,如此其薄。無論兩子俱死,就使長大亦未必佳,所謂忤逆還生忤逆也。論起大道理,我還我,仔還仔。我能孝順,無論子死,與并無所生,究竟我是天地間第一等人。生則無慚,死而無愧,若是我原不孝,即使兒系滿眼,自己問心難去,究竟系忘恩負義之徒。
二成怨氣不消,話:“我兩公婆一世無難為人,唔知點解個天難為。我一世虧負人,唔知個天點解虧負我。”日日怨天怨地,罵鬼罵神。
族中有一個老太婆,素性剛直,不怕人憎。走來勸解曰:“二成,你話難為人,你專難為老母呀!你話虧負人,你偏虧老母呀!我唔怕你老婆刁,唔怕你老婆惡,我唔做閻羅王則可,若系我做,重要將你夫妻打落地獄,永無轉輪。”(若得嫁閻羅王,可以收盡世上好多惡婦。)話完,拂袖而去。
二成初聞此言,心中忿恨。再想一下,此人與我父親之語,道理相同。唔通我兩公婆真正系忤逆,為天地所不容囗料得人之所憎,必為鬼之所厭。大約菩薩怪責我都唔定咯。(天九咯將醒覺咯。)臧姑眠在床中啼哭。二成走入房曰:“你唔在哭,想起都系我兩人之錯。亞哥亞嫂十分孝順,所以又發財,又生子。我今人財兩失,必因罪重,厚福難當。若不回頭,孽深無底,地獄之苦,斷不能辭。不如立轉心腸,歸于孝義,或者天恩寬厚,赦我前非,未知賢妻你話可乎不可囗”臧姑曰:“我昨晚通夜想過,將自己性情與伯娘比較,實系萬不及他一分。想起我固刁蠻,你亦懵懂。枕邊癡愛,總是昏迷,一事無成。到底如何結果。你真知悔,我愿相從。”
夫妻是晚,發心行孝。即剝花生,四更后起身煲粥,晨早捧獻與家婆食。二成買肉餅一包,來獻與老母。夫妻歡喜恭敬,甚覺有情。食粥一碗,又勸一碗;食餅一個,又勸一個。老母唔想食,苦苦勸亻巨食多的,飽得老母個肚膨膨脹。
二人去后,橫紋柴笑曰:“奇哉,怪也。兩公婆十年唔叫一句老母,十年唔叫一句家婆,為何今早如此恭敬囗好似亞崩養狗轉了性都唔定咯。”臧姑歸家,即時燒水殺雞,叫丈夫去買豬肉個,朝請老母來食飯。夫妻捧酒勸母,你敬一杯,我敬一杯,老母飲之不了。擇好雞肉勸與老母,你敬一件,我敬一件,老母捧起碗,飯食雞肉重高過鼻哥。老母話:“我唔食得口甘多。”臧姑曰:“你作飯食呀,有幾何來到我處呢。”(不過十年一次。)是餐,勸得老母又飽又醉。醉了難行,共扶入房安睡。
臧姑往家婆處想檢點床鋪被席、衣物東西,或補或聯,或漿或洗,誰知蚊帳被褥,樣樣虔潔光鮮,方知珊瑚每日整理周至。臧姑嘆曰:“我罪大矣,怪不得伯娘有好處也。”
二成夫妻每日以孝順老母為心,而且敬奉兄嫂。誰知奉侍一月之間,母以年老,忽受風寒,染病而死。大成夫妻守喪盡孝。至于二成與臧姑,哭得似倒地葫蘆,橫轆直轆,眼胞腫起大似雞(音在)。詩曰:
十年忤逆作平常,一旦回頭自主張。
想奉高堂人不在,可憐哭得淚汪汪。
鄰巷一伯婆問曰:“二成,你為何得口甘悲切呀囗”
二成曰:“十年忤逆之罪,此罪難消。忤逆須用孝順補之。今者母既死,不孝之罪何處消除,惟有遺恨終天,長嗟嘆而已。”
俗語云:“得到知憂人又老,得到好眠天大光。”明必智鑒云:“過后方知前事錯,老來方覺少時非。”成語考云:“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此等說話俱是傷心悔恨之詞。大約為人子者,于父母生前,人稱其孝,則謙讓曰:“斷不敢當。”及父母死而居喪,人問曰:“誰是大孝子者囗”其子應之曰:“我是也。”不止曰孝,而且稱大孝。無論平日之忤逆父母、怒罵父母、刻薄父母者,皆得以大孝稱之。非特不肖之子,可稱為孝。即如刁蠻之新婦,惡毒之新婦,無情無義之新婦,皆可以孝字稱之。故喃魔先生高聲唱曰:“孝男、孝女、孝眷人等,行埋來奠酒呀。”聞唱一聲,此時做仔,跪埋去奠幾杯,做新婦,亦跪埋去奠幾杯。口水又來,鼻水又出,嗚嗚口甘哭,其孝敬之情可謂切矣。獨是父母既死,其魂影或落陰間,或即為轉世,亦未可知。就使靈魂尚在,依附神主牌,坐在高臺之上,而見一班男婦啼哭聲口宜,在死者亦當眼淚交流,捧起酒杯,喉頭哽咽,而不能入口者矣。想到此時,口甘樣敬法點似得。當父母在生之時,遇良辰佳節及生日吉筵,為子者,捧敬一杯,而父母喜矣,勝過死后哭奠靈前矣。況且,生前敬酒,捧到唇邊,喉頭活活之聲,親見飲入肚內。乃于生前不肯敬獻,定必要等待父母死后,情愿奠于地上,要父母曲腰低首,嘴向泥沙,而后方得飲此幾啖也,亦太無情矣。雖奠酒之禮,自古不廢,而生前敬奉,亦人子之所當然。乃有等于父母生日之期,及正月初一之日,不肯向父母跪下叩幾個頭者,問其何以不肯,則答曰:“我見丑不能做得也。情愿于父母死后,入殮之時,跪棺材,做七之時,跪本主;燒紙錢紙柜之時,跪屋角街頭;此時亦不見丑。亦作平常。可惜哭倒跪,不如父母生時,笑倒跪也。若向生時跪叩父母,必拖住你手,而歡喜曰:“唔在咯,唔在咯。總之中用便好咯。”
其實父母心中必贊嘆你有禮,必知到你感恩,父子之情何等趣致。論起父母之恩,殺身難報,豈拜跪所能酬囗而禮在則然,應當如此。生不能敬,死又何為詐哭哉!及時臧姑所生男女共十余胎,不能養得一個。或三五歲而死,或一兩月而亡,或三朝七日而絕氣,或初生落地而失聲。眼都哭干,腸都痛斷。一晚對二成曰:“唔知得口甘衰,見生唔見養。唔想亻巨來,偏要來,既來又唔肯在此住,你話點解呢囗”二成曰:“我明白咯。個的系冤孽鬼,別人家話前世唔修,我共你實系今世唔修,想起從前個的忤逆法,唔知重要點樣折墮。”臧姑曰:“我兩個曾經知錯,孝順過來。”二成曰:“可惜日子淺,開手做得遲。若系早得三五年,兩個仔或者唔駛死,抑或老母死遲三兩載,亦可消多的罪過,無奈口甘撞板。想孝心,老母就死,天不從人愿。整定要該衰咯。”枕上,夫妻又長嗟長嘆。
三更時,二成夢其父來告曰:“二成,你的罪孽理宜兩子死后,夫妻即要雙亡,受地獄之苦。因你發怨悔心改行,孝義奉母兩月,亦極算真誠。所以得留存至今日,知錯之力也。你命中應有五子七孫,因夫妻不孝,盡折去矣。其余多生而不育者,無非個的挑生鬼,故意來惱悶你老婆也。你老婆一生之惡,戾氣難消,應受此報。”二成曰:“父親喪,小兒可免地獄否囗”父曰:“免了咯,你算好彩數。幸母未死,發勇猛心盡孝一月,若非如此,刀山劍樹,即是你結果之場。”二成曰:“小兒敢就絕了香煙。”父曰:“向你兄求一子傳后可也。但你毫無福澤流蔭后人。他日子孫零落不振,不似你兄,后代世世富貴榮華也。”話完父去。二成一驚而醒,以夢告其妻,臧姑曰:“苦惱之來,自知甘受無怨。但地獄之事,你只知問自己,不代我問及一言,你一生做事總益人咯。”
珊瑚生得三子,兩子中進士。大成以細仔過繼二成。至今,大成子孫昌盛無比,而二成三代僅至數人,不過貧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