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瑞坐止不安，遽然而起。法聰邀珙於客舍，方便著言勸誘曰：“學(xué)士何娶不可？無以一婦人為念。”珙曰：“師言然善，奈處凡浮，遭此屈辱，不能無恨！”聰與珙抵足。珙披衣，取鶯鶯書及所賜之物，愈添沾灑矣。）

【黃鐘宮】【間花啄木兒第一】黃昏后，守僧舍，那堪暮秋時(shí)節(jié)。窗外瑯弄翠影，見西風(fēng)飄敗葉。煎煎地耳畔蛩吟切，啾啾唧唧聲相接。俺道了不恁ゐ惶，心腸除是鐵！

【整乾坤】牽情若恨，幾時(shí)捱徹？聽戍樓，角奏《梅花》，聲嗚咽。畫壁間一盞惱人燈，碧熒熒半明不滅。

【第二】思量俺，好命劣，怎著恁惡緣惡業(yè)！幸自夫妻恁美滿，被旁人廝間諜。兩口兒合是成間別，天教受此ゐ惶苦，想舊日雨蹤?quán)碹E，枉教做話說！

【雙聲疊韻】玉漏遲，鴛被冷，愁對如年夜。寶獸煙，縈斷縷，裊裊噴龍麝。暫合眼，強(qiáng)睡些；便會圣，怎寧貼？床兒上自推自攧。

【第三】鎮(zhèn)思向日，空教人氣的微撇。小亭那畔，吟須，步廊月。朱扉半，驀觀伊向西廂下，漸漸至空階側(cè)，畔倚湖山，春困歇。

【刮地風(fēng)】手把白團(tuán)輕扇，有出塵容冶。腰肢裊娜纟如束，舉止殊絕。柳眉星眼，杏腮桃頰，口兒小，腳兒弓，扮得蔚貼。一時(shí)間，暫相見，不能舍。

【第四】兩情暗許，著新詩意中寫。正相眷戀，見紅娘把繡簾揭，低聲報(bào)道：“夫人使妾來喚。”步促金蓮歸去，飄飄香暗惹。

【柳葉兒】教人半晌如呆，回來卻入書舍。后來更不相逢，十分舍了休也！

【第五】不幸蒲州軍亂，把良民盡虜劫。一部直臨此寺，周圍盡擺列。高聲喝叫：“得鶯鶯便把殘生怯。若是些小遲然，都教化血。”

【賽兒令】騁些英烈，被俺都盡除滅，滿門家眷得寧貼。那老婆，把恩輕絕，是俺弄巧翻成拙。

【第六】后來暗約，向羅幃鎮(zhèn)歡悅。夜來曉去，約未近數(shù)月。不因敗漏，才時(shí)許我為姻眷。奈何名利拘人，夫妻容易別！

【神仗兒】到來帝闕，帝闕，蟾宮桂枝獨(dú)折，名標(biāo)金甲。俺咱恁時(shí)，準(zhǔn)備了娶他來也，不幸病纏惹。

【第七】想太君，情性劣，往日夸亻芻共撇。陡恁地不調(diào)貼，把恩不顧，信無徒漢子他方說，便把美滿夫妻，恩情都斷絕。

【四門子】這些兒事體難分別，如今也，待怎者？鶯鶯情性，那里每也悄無了貞共烈！你好毒，你好呆，恰才那里相見些！你好羞，你好呆，虧殺人也姐姐！

【第八】從來呵，慣受磨滅。他家今日心已邪，侭人問當(dāng)不應(yīng)對。虧人不怕神天折！惱得人頭百裂。便假饒?zhí)煜卵獠坏梦疫@腹熱。一封小簡，分明都是伊家寫，只被你迤逗人來，一星星都碎扌奢百裂。

【尾】斑管雖圓被風(fēng)裂，玉簪更堅(jiān)也掂折，似琴上斷弦難再接。

（聰見珙不快，起而勉之曰：“足下聰明者也。以一婦人，惑至於此，吾與子不復(fù)友矣。”珙曰：“男女佳配，不易得也。加以情思，積有日矣。一旦被讠，反為路人，所以痛予心也。”聰曰：“足下儻得鶯，痛可已乎？”珙曰：“何計(jì)得之？”聰曰：“吾為子謀之。”）

【中呂調(diào)】【碧牡丹】“不須長嘆息，便不失了咱丈夫的綱紀(jì)？若人恥笑，怎共貧僧做相識？可惜了你才學(xué)，枉了你擢高第。莫憂煎，休埋怨，放心地！”猛然離坐起，壁中間取下戒刀三尺。“兀的二更方盡，不到三更已外，比及這蠟燭燒殘，教你知消息。我去后必定有官防，君莫怕，我待做頭抵。”

【尾】“把忘恩的老婆梟了首級，把反間的畜生教尸粉碎，把百媚的鶯鶯分付與你。”

（法聰言未已，隔窗間人笑曰：“爾等行兇，豈不累我？”言者是誰？是誰？）

【大石調(diào)】【玉翼蟬】把窗間紙，微潤開，君瑞偷睛覷。半夜三更，不知是甚人，特來到於此處。移時(shí)節(jié)，方認(rèn)得，是兩個(gè)如花女：一個(gè)是鶯鶯步月來，紅娘向后面相逐。開門相見，不問個(gè)東西便抱住。可憎問當(dāng)：“別來安否？”也無閑話，只辦得燈前╁╁地哭。猶疑夢寐之間，頻掐肌膚。淚點(diǎn)兒盈盈如雨，止約不住。料想當(dāng)日別離，不恁的苦。

【尾】比及夫妻每重相遇，各自準(zhǔn)備下萬言千語，及至相逢卻沒一句。

（多時(shí)，鶯語郎曰：“學(xué)士淹留京國，至有今日，奈何？奈何？”）

【中呂調(diào)】【安公子賺】女孩兒低聲道，道：“別來安樂么，張學(xué)士？憶自伊家赴上都，日許多時(shí)，夜夜魂勞夢役。愁何似？似一川煙草梅雨。悶似長江，攬得個(gè)相思擔(dān)兒。遠(yuǎn)別春三月，恁時(shí)方有音書至。火急開緘仔細(xì)讀，元來是一首新詩。披味那其間意思，知你獲青紫。滿宅家眷喜不喜？以‘縣君’呼之，不枉了俺從前實(shí)志。”

【賺】“誰知后來，更何曾夢見個(gè)人傳示。時(shí)暮秋，令人特地傳錦字，連衣袂、玉簪、斑管與絲桐，一星星比喻著心間事。臨去也，囑付了千回萬次，‘早離京師’！誰知鄭家那廝，新來先自長安至。誰曾問著，從頭說一段希奇事。道京師里衛(wèi)尚書家女孩兒，新來招得個(gè)風(fēng)流婿。道是及第官，雁序排連第三，年紀(jì)二十六七。”

【渠神令】“道是洛京人氏，先來曾蒲州居止；見今編修國史，莫比洛陽才子。夫人一向信浮詞，不問是那不是。許了姑舅做親，擇下吉日良時(shí)。誰知今日見伊，尚兀子鰥居獨(dú)自，又沒個(gè)婦兒妻子。心上有如刀刺。假如活得又何為，枉惹萬人嗤！”

（鶯解裙帶擲于梁。）

【尾】“譬如往日害相思，爭如今夜懸梁自盡，也勝他時(shí)憔悴死。”

（珙曰：“生不同偕，死當(dāng)一處。”）

【黃鐘宮】【黃鶯兒】忄敝噪忄敝噪，似此活得，也惹人恥笑。把皂?xiàng)l兒搭在梁間，雙雙自吊。唬得紅娘，忙扯著道：“休廝合造，您兩個(gè)死后不爭，怎結(jié)果這禿？”

（紅娘抱鶯。聰止君瑞，曰：“先生之惑愈甚矣！幸得續(xù)弦，死而何益？”珙曰：“鶯已適人，不死何待！”聰曰：“吾有一策，使鶯不適人，與子百年偕老。”珙曰：“策將安出？”聰曰：“吾不能矣。子謁一故人，事可濟(jì)矣。”）

【般涉調(diào)】【哨遍纏令】君瑞懸梁，鶯鶯覓死，法聰連忙救。“您死后教人打官防，我尋思著甚來由？好出丑，夫妻大小大不會尋思，笑破貧僧口。人死后渾如悠悠地逝水，厭厭地不斷東流。榮華富貴盡都休，精爽冥寞葬荒丘。一失人身，萬劫不復(fù)，再難能彀。欲不分離，把似投個(gè)知心友。不索打官防，教您夫妻盡百年歡偶。快準(zhǔn)備，車乘鞍馬，主仆行李，一發(fā)離門走。投托的親知，不須遠(yuǎn)覓，而今只在蒲州。昔年也是一儒流，壯歲登科，不到數(shù)馀秋，方今是一路諸侯。

【長壽仙袞】“初典郡城，更牢獄無囚；后臨邊郡，滅盡草賊猾寇。坐籌帷幄，駟馬臨軍挑斗，十場鎮(zhèn)贏八九。天下有底英雄漢，聞名難措手。這個(gè)官人，不枉食君祿，扶社稷，安天下，兼文銳武，古今未嘗曾有。”

【急曲子】“也不愛耽花戀酒，也不愛打桃射柳，也不愛放馬走狗，也不愛射生獵獸。去年曾斬逆臣頭，腰間劍是帝王親授。”

【尾】“是百年萬軍都領(lǐng)袖，天來大名姓傳宇宙，便是斬砍自由的杜太守。”

（生曰：“杜太守謂誰？”聰復(fù)言之。）

【高平調(diào)】【于飛樂】“告吾師：杜太守端的是何人，與自家是舊友關(guān)親？”法聰聞得，道：“君瑞休勞問。果貴人多忘，早不記得賊黨臨門。這官人與足下非戚非親，您兩個(gè)舊友忘形；與夫人連大眾，都有深恩。太守謂誰？是去年白馬將軍。”

（生曰：“杜將軍驟拜太守也，以何故？”聰曰：“以威攝賊軍，亂清蒲石，蒙天子重知，數(shù)月前，特授鎮(zhèn)西將軍、蒲州太守，兼關(guān)右兵馬處置使。”珙喜謝曰：“非吾師指迷，實(shí)不悟此。”生攜鶯宵奔蒲州，時(shí)二更左右。）

【大石調(diào)】【洞仙歌】收拾行李，一步地都行上，兩口兒眉頭暫開放。望秋天，即漸月澹星稀東方朗，隱隱城頭鼓響。抵曉入城，直至衙門旁，不及殷勤展參榜。門人通報(bào)，太守出廳相見，未及把行藏問當(dāng)。太守道：“君瑞喜登科！”君瑞道：“哥哥自別無恙！”

（太守邀生入偏廳。生曰：“門外拙妻，參拜兄嫂子個(gè)。”太守令夫人請鶯。客禮畢，夫人請鶯至后閣。珙與太守酌酒道舊。可謂“青山牽夢寐，白發(fā)喜交親。”）

【越調(diào)】【上平西纏令】杜將軍，張君瑞，話別離，至坐上各序尊卑。別來經(jīng)歲，故人青眼喜重期。兩情談?wù)撜稒C(jī)，一笑開眉。情相慕，心相得，重相見，舊相知，便暢飲彼此無疑。風(fēng)流太守，請生滿滿金杯。“喜君仙府探花歸，高步囗梯。”

【斗鵪鶉】君瑞聞言，欠身避席，飲罷躬身，向前施禮，道：“多謝哥哥，此般厚意。據(jù)自家，寡才藝，盡都是父母陰功所得。幸得今朝，弟兄面會，敢煩將軍，萬千休罪！小子特來，有些事體。記去年，離上國，訪諸先覺，游學(xué)到這里。”

【看花回】“普救院，權(quán)居止，詩書諳理。卻不幸，蒲州元帥渾公逝，亂軍起，無人統(tǒng)，殘郡邑，害良民，蒲州里滿城鐵騎。神鬼哭，生靈死，哀聲振地。至普救，諸多僧行難是備，關(guān)閉得，山門著。怎當(dāng)眾軍卒，群刀手砍，是鐵門也粉碎。”

【青山口】“眾僧欲走又不及，須識前朝崔相國，那家女孩兒叫鶯鶯，當(dāng)時(shí)未及笄歲。群賊門外逼，道‘得鶯后便西歸’。相國老夫人，聽得悲泣。不奈之何，故謁微生，愿求脫命計(jì)。特仗法聰，曾把書寄。太守既到那里，飛虎唬來癡，群賊倒槍旗。退卻亂軍，免卻生離，都是哥哥虎威。”

【渤海令】“那夫人，感恩義，許鶯鶯與俺為妻。幸天子開賢路，因而赴帝里，也已高攀月中桂。不幸染塵疾，風(fēng)散難醫(yī)治，淹延近一歲。誰知個(gè)，鄭衙內(nèi)，與鶯鶯舊關(guān)親戚，恐嚇使為妻室，不念鶯鶯是妹妹。夫人不敢大喘氣，連忙揀下吉日。只爭一腳地，大分與那畜生效了連理。”

【尾】“是他的親姑舅要做夫妻，倚仗是宰臣家有勢力，不辨?zhèn)€清濁沒道理。托付你個(gè)慷慨的相識，別辨?zhèn)€是非，與俺做些兒主意。看那骨脹的哥哥近俺甚的！”

（太守曰：“吾弟放心！不為則已，爭則吾必?cái)睾恪Ｉ俅碎e話。”）

【大石調(diào)】【還京樂】驀觀儀門開處，兩郎下悄不聞鴉。咚咚地鼓響，正廳上太守升衙。階前軍吏，誰敢鬧嘈雜！大案前行本把。五日三朝家沒紙兒文字，官清法正無差。大牢里虞候羊兒般善，是有大人彈壓。有子有牢房地匣，有子有欄軍夾畫，有子有鐵裹榆枷：更年沒罪人戴他、犯他。獄門前草長，有誰曾蹉？有刑罰徒流絞斬，吊拷纟并把。設(shè)而不用，束杖理民寬雅。地方千里，威教有法，吏也不愛侵官弄法。善為政威而不猛，寬而有勇，一方人喚做“菩薩”。但曾坐處絕了群盜，縱有敢活。正不怕明廉暗察。信不讓春秋里季札，治不讓潁川黃霸。蒲州里大小六十萬家，人人欽仰，悄如爹媽。

【尾】虎符金牌腰間掛，英雄鎮(zhèn)著普天之下，唬得逆子賊臣望風(fēng)的怕。

（分符守郡，昔年楊震不清白；迪簡在廷，曩日比干非骨鯁。太守公坐之次，鄭恒鞭馬叩門，遽然而下。）

【中呂調(diào)】【古輪臺】鄭衙內(nèi)，當(dāng)時(shí)休道不心嗔，侍候的每怎遮攔，大走入衙門，直上廳來，悄不顧白馬將軍。氣莽聲高叫呼，對人騁盡百般村，都說元因，道：“化了的相國姑夫，在時(shí)曾許聘與鶯鶯。不幸身死，因此上未就親。如今服闋也，卻序舊婚姻。許多財(cái)禮，一劃是好金銀；十萬貫余錢首飾皆新；百件衣服，更兼霞帔長裙。準(zhǔn)備了筵席，造下食飯，杯盤水陸地鋪ブ，今日是良辰。去昨宵半夜已來，四更前后，不覺鶯鶯隨人私走，教人怎不忿？我尋思，那張珙哥哥好沒人情！”

【尾】“鶯鶯那里怎安穩(wěn)，覷著自家般丈夫下得隨人逃奔，短命的孩兒沒眼斤！”

（太守怒曰：“子欺我乎？公廳對官無禮，私下怎話！”）

【雙調(diào)】【文如錦】那將軍，見鄭恒分辯后沖沖地怒，道：“打脊匹夫怎敢唬吾！當(dāng)日個(gè)，孫飛虎，因亡了元帥，奪人妻女。鶯鶯在普救，參差被虜。若非君瑞，以書求救，怎地支吾？怕賢不信，試問普救里僧行、我手下兵卒。”因此上夫人把親許，不望你中間說他方言語。今日他來，先曾告訴，君瑞待把鶯鶯娶。你甚倚強(qiáng)壓弱，廝欺廝負(fù)，把官司誑唬，全無畏懼？你可三思：婚姻良賤，明存著法律，莫粗疏，姑舅做親，便不敗壞風(fēng)俗？

【尾】“平白地混賴他人婦，若不看您朝廷里的慈父，打一頓教牒將家去。”

（鄭恒對眾官，但稱：“死罪！非君瑞之愆。”又曰：“我之過矣！倘見親知，有何面目？”）

【大石調(diào)】【伊州袞】添煩惱，情懷似刀攪，都是自家錯(cuò)。花枝般媳婦，又被別人將了。我還歸去，若見鄉(xiāng)里親知，甚臉道？待別娶個(gè)人家，覷了我行為肯嫁的少。怎禁當(dāng)，衙門外，打牙打令諢，匹似閑店哨！等著衙內(nèi)，待替君瑞著言攢槊。鄭恒打慘道：“把如吃恁摧殘，廝合燥，不出衙門，覓個(gè)身亡卻是了。”

【尾】覷著一丈來高石階級褰衣跳，衙內(nèi)每又沒半個(gè)人扯著，頭扎番身吃一個(gè)大碑落。

（浣紗節(jié)婦，昔年抱石身亡；好色窮人，今日投階而死。太守令手下拽尸於門外，退廳張宴。）

【南呂宮】【瑤臺月】從今至古，自是佳人，合配才子。鶯鶯已是縣君，君瑞是玉堂學(xué)士。一個(gè)文章天下無雙，一個(gè)稔色寰中無二。似合歡帶，連理枝；題彩扇，寫新詩。從此，趁了文君深愿，酬了相如素志。將軍滿滿勸金卮，道：“今日極醉休辭！”歡喜教這兩個(gè)也，乾撞殺鄭恒那村廝。牙關(guān)緊，氣堵了咽喉；腦袋裂，血污了階址。后門外，橫著死尸。牌寫著數(shù)行字出示：“這廝一生愛女，今番入死。”

【尾】會見乾堆每強(qiáng)相思，從前已往有浮浪兒，誰似這廝般少年花下死！

（君瑞、鶯鶯美滿團(tuán)圓，還都上任；鄭恒衙內(nèi)，自恥懷羞，投階而死：方表才子施恩，足見佳人報(bào)德。怎見得有此事來？蓬萊劉題詩曰：“蒲東佳遇古無多，鏤板將令鏡不磨；若使微之見新調(diào)，不教專美《伯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