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絲 社

陶庵夢憶越中琴客不滿五六人,經年不事操縵,琴安得佳?余結絲社,月必三會之。有小檄曰:“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載乃成;賀令神交,《廣陵散》千年不絕。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學而難精。幸生巖壑之鄉,共志絲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澗響松風,三者皆自然之聲,正須類聚。偕我同志,愛立琴盟,約有常期,寧虛芳日。雜絲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動操鳴弦,自令眾山皆響。非關匣里,不在指頭,東坡老方是解人;但識琴中,無勞弦上,元亮輩正堪佳侶。既調商角,翻信肉不如絲;諧暢風神,雅羨心生于手。從容秘玩,莫令解穢于花奴;抑按盤桓,敢謂倦生于古樂。共憐同調之友聲,用振絲壇之盛舉。”

南鎮祈夢

陶庵夢憶萬歷壬子,余年十六,祈夢于南鎮夢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譜中,別開天地;華胥國里,早見春秋。夢兩楹,夢赤舄,至人不無;夢蕉鹿,夢軒冕,癡人敢說。惟其無想無因,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非其先知先覺,何以將得位夢棺器,得財夢穢矢,正在恍惚之交,儼若神明之賜?某也躨跜偃潴,軒翥樊籠,顧影自憐,將誰以告?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鳴驚人,赤壁鶴耶?局促轅下,南柯蟻耶?得時則駕,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園蝶耶?神其詔我,或寢或吪;我得先知,何從何去。擇此一陽之始,以祈六夢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問天;祈禱心堅,故舉頭以搶地。

軒轅氏圓夢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驗;李衛公上書西岳,可云三問而三不靈。肅此以聞,惟神垂鑒。”

禊 泉

陶庵夢憶惠山泉不渡錢塘,西興腳子挑水過江,喃喃作怪事。有縉紳先生造大父,飲茗大佳,問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縉紳先生顧其價曰:“我家逼近衛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記之。”董日鑄先生常曰:“濃、熱、滿三字盡茶理,陸羽《經》可燒也。”兩先生之言,足見紹興人之村之樸。余不能飲潟鹵,又無力遞惠山水。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劃,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橋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甕而賣,及饋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飲其水,甘之,恐不給,封鎖禊泉,禊泉名日益重。會稽陶溪、蕭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勞而微熱,此方鮮磊,亦勝一籌矣。長年魯莽,水遞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謂發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澠,侈為異事。諸水到口,實實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趙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別余去,曰:“家下水實行口不得,須還我口去。”

蘭 雪 茶

陶庵夢憶日鑄者,越王鑄劍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氣。歐陽永叔曰:“兩浙之茶,日鑄第一。”王龜齡曰:“龍山瑞草,日鑄雪芽。”日鑄名起此。京師茶客,有茶則至,意不在雪芽也。

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獨異。三峨叔知松蘿焙法,取瑞草試之,香撲冽。余曰:“瑞草固佳,漢武帝食露盤,無補多欲;日鑄茶藪,‘牛雖瘠憤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鑄。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蘿。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余戲呼之“蘭雪”。四五年后,“蘭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蘿,止食蘭雪。蘭雪則食,以松蘿而纂蘭雪者亦食,蓋松蘿貶聲價俯就蘭雪,從俗也。乃近日徽歙間松蘿亦名蘭雪,向以松蘿名者,封面系換,則又奇矣。

白 洋 湖

陶庵夢憶故事三江看潮,實無潮看。午后宣傳曰:“今年暗漲潮。”

歲歲如之。戊寅八月,吊朱恒岳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后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赭兩山漱激而起。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

陽 和 泉

陶庵夢憶禊泉出城中,水遞者日至。臧獲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無酒肉,輒揮老拳。僧苦之。無計脫此苦,乃罪泉,投之芻穢。不已,乃決溝水敗泉,泉大壞。張子知之,至禊井,命長年浚之。及半,見竹管積其下,皆黧脹作氣;竹盡,見芻穢,又作奇臭。張子淘洗數次,俟泉至,泉實不壞,又甘洌。張子去,僧又壞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壞矣。是時,食之而知其壞者半,食之不知其壞、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壞而無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壬申,有稱陽和嶺玉帶泉者,張子試之,空靈不及禊而清冽過之。特以玉帶名不雅馴。張子謂:陽和嶺實為余家祖墓,誕生我文恭,遺風余烈,與山水俱長。昔孤山泉出,東坡名之“六一”,今此泉名之“陽和”,至當不易。

蓋生嶺、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陽和之矣,夫復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帶失其姓,遂勒石署之。

且曰:“自張志‘禊泉’而‘禊泉’為張氏有,今琶山是其祖壟,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懼其奪也。”時有傳其語者,陽和泉之名益著。銘曰:“有山如礪,有泉如砥;太史遺烈,落落磊磊。孤嶼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實繁其齒;但言眉山,自屬蘇氏。”

閔老子茶

陶庵夢憶周墨農向余道閔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訪閔汶水于桃葉渡。日晡,汶水他出,遲其歸,乃婆娑一老。方敘話,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豈可空去?”遲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

汶水喜,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致一室,明窗凈兒,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余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磁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余問汶水曰:“此茶何產?”

汶水曰:“閬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紿余!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余再啜之,曰:

“何其似羅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問:“水何水?”

曰:“惠泉。”

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

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

龍 噴 池

陶庵夢憶臥龍驤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頷下。六十年內,陵谷遷徙,水道分裂。崇禎己卯,余請太守檄,捐金紏眾,參鍤千人,毀屋三十余間,開土壤二十余畝,辟除瓦礫芻穢千有余艘,伏道蜿蜒,偃潴澄靛,克還舊觀。昔之日不通線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銘之,銘曰:“蹴醒驪龍,如寐斯揭;不避逆鱗,扶其鯁噎。潴蓄澄泓,煦濕濡沫。夜靜水寒,頷珠如月。風雷逼之,揚鬐鼓鬣。”

朱文懿家桂

陶庵夢憶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蕭然,不堪久立。單醪河錢氏二桂,老而禿;獨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葉溟蒙,樾蔭畝許,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臺、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花時不許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聽其自開自謝已耳。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其得力全在棄也。百歲老人多出蓬戶,子孫第厭其癃瘇耳,何足稱瑞!

逍 遙 樓

陶庵夢憶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遙樓滇茶,為陳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諸文孫恐其力不勝葩,歲刪其萼盈斛,然所遺落枝頭,猶自燔山熠谷焉。文懿公,張無垢后身。無垢降乩與文懿,談宿世因甚悉,約公某日面晤于逍遙樓。公佇立久之,有老人至,劇談良久,公殊不為意。但與公言:“柯亭綠竹庵梁上,有殘經一卷,可了之。”尋別去,公始悟老人為無垢。次日,走綠竹庵,簡梁上,有《維摩經》一部,繕寫精良,后二卷未竟,蓋無垢筆也。公取而續書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壽芝樓,懸筆掛壁間,有事輒自動,扶下書之,有奇驗。娠祈子,病祈藥,賜丹,詔取某處,立應。先君祈嗣,詔取丹于某簏臨川筆內,簏失鑰閉久,先君簡視之,橫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陳夫人獅子吼,公苦之。禱于仙,求化妒丹。乩書曰:“難,難!丹在公枕內。”取以進夫人,夫人服之,語人曰:“老頭子有仙丹,不餉諸婢,而余是餉,尚昵余。”與公相好如初。

天 鏡 園

陶庵夢憶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蕩,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每歲春老,破塘筍必道此。輕舠飛出,牙人擇頂大筍一株擲水面,呼園中人曰:“撈筍!”鼓枻飛去。園丁劃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

包 涵 所

陶庵夢憶西湖之船有樓,實包副使涵所創為之。大小三號:頭號置歌筵,儲歌童;次載書畫;再次偫美人。涵老以聲伎非侍妾比,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常靚妝走馬,媻姍勃窣,穿柳過之,以為笑樂。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如鶯試。客至,則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

乘興一出,住必浹旬,觀者相逐,問其所止。南園在雷峰塔下,北園在飛來峰下。兩地皆石藪,積牒磊砢,無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澗橋梁,不于山上疊山,大有文理。大廳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間四柱,隊舞獅子甚暢。北園作八卦房,園亭如規,分作八格,形如扇面。當其狹處,橫亙一床,帳前后開合,下里帳則床向外,下外帳則床向內。涵老據其中,扃上開明窗,焚香倚枕,則八床面面皆出。窮奢極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塢,著一毫寒儉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時亦貯金星。咄咄書空,則窮措大耳。

斗 雞 社

陶庵夢憶天啟壬戌間好斗雞,設斗雞社于龍山下,仿王勃《斗雞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攜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等物與余博,余雞屢勝之。仲叔忿懣,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無遺策。又不勝。人有言徐州武陽侯樊噲子孫,斗雞雄天下,長頸烏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動,密遣使訪之,又不得,益忿懣。一日,余閱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雞而亡其國。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棲 霞

陶庵夢憶戊寅冬,余攜竹兜一、蒼頭一,游棲霞,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鱗次而櫛比之,巖石頗佳,盡刻佛像,與杭州飛來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山頂怪石巉岏,灌木蒼郁,有顛僧住之。與余談,荒誕有奇理,惜不得窮詰之。日晡,上攝山頂觀霞,非復霞理,余坐石上癡對。復走庵后,看長江帆影,老鸛河、黃天蕩,條條出麓下,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一客盤礴余前,熟視余,余晉與揖,問之,為蕭伯玉先生,因坐與劇談,庵僧設茶供。伯玉問及補陀,余適以是年朝海歸,談之甚悉。《補陀志》方成,在篋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為余作敘。取火下山,拉與同寓宿,夜長,無不談之,伯玉強余再留一宿。

湖心亭看雪

陶庵夢憶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驚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陳 章 侯

陶庵夢憶崇禎己卯八月十三,侍南華老人飲湖舫,先月早歸。章侯悵悵向余曰:“如此好月,擁被臥耶?”余敦蒼頭攜家釀斗許,呼一小劃船再到斷橋,章侯獨飲,不覺沾醉。過玉蓮亭,丁叔潛呼舟北岸,出塘棲蜜桔相餉,暢啖之。章侯方臥船上嚎囂。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載我女郎至一橋否?”余許之。女郎欣然下,輕绔淡弱,婉嫕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虬髯客飲否?”女郎欣然就飲。移舟至一橋,漏二下矣,竟傾家釀而去。問其住處,笑而不答。章侯欲躡之,見其過岳王墳,不能追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洛南县| 巴青县| 福清市| 亚东县| 余干县| 翁牛特旗| 昌宁县| 宜春市| 疏勒县| 祁阳县| 西和县| 鞍山市| 江油市| 喀什市| 溧阳市| 江门市| 九寨沟县| 高安市| 休宁县| 平远县| 体育| 高邮市| 东安县| 旬阳县| 河东区| 山阴县| 塔河县| 伊金霍洛旗| 抚州市| 鄂伦春自治旗| 天津市| 安西县| 宁强县| 福海县| 新竹县| 绵竹市| 鹰潭市| 健康| 仲巴县| 嘉鱼县| 济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