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詩》、《書》既成，而毛、孔立傳。傳之時(shí)義，以訓(xùn)詁為主，亦猶《春秋》之傳，配經(jīng)而行也。降及中古，始名傳曰注。蓋傳者轉(zhuǎn)也，轉(zhuǎn)授于無窮；注者流也，流通而靡絕。進(jìn)此二名，其歸一揆。如韓、戴、服、鄭，鉆仰《六經(jīng)》，裴、李、應(yīng)、晉，訓(xùn)解《三史》，開導(dǎo)后學(xué)，發(fā)明先義，古今傳授，是曰儒宗。
既而史傳小書，人物雜記，若摯虞之《三輔決錄》，陳壽之《季漢輔臣》，周處之《陽羨風(fēng)土》，常璩之《華陽》士女，文言美辭列于章句，委曲敘事存于細(xì)書。此之注釋，異夫儒士者矣。
次有好事之子，思廣異聞，而才短力微，不能自達(dá)，庶憑驥尾，千里絕群，遂乃掇眾史之異辭，補(bǔ)前書之所闕。若裴松之《三國志》，陸澄、劉昭《兩漢書》，劉彤《晉紀(jì)》，劉孝標(biāo)《世說》之類是也。
亦有躬為史臣，手自刊補(bǔ)，雖志存該博，而才闕倫敘，除煩則意有所吝，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列為子注。若蕭大園《淮海亂離志》，羊之《洛陽伽藍(lán)記》，宋孝王《關(guān)東風(fēng)俗傳》，王劭《齊志》之類是也。
榷其得失，求其利害，少期集注《國志》，以廣承祚所遺，而喜聚異同，不加刊定，恣其擊難，坐長煩蕪。觀其書成表獻(xiàn)，自此蜜蜂兼采，但甘苦不分，難以味同萍實(shí)者矣。陸澄所注班史，多引司馬遷之書，若此缺一言，彼增半句，皆采摘成注，標(biāo)為異說，有昏耳目，難為披覽。竊惟范曄之刪《后漢》也，簡而且周，疏而不漏，蓋云備矣。而劉昭采其所捐，以為補(bǔ)注，言盡非要，事皆不急。譬夫人有吐果之核，棄藥之滓，而愚者乃重加捃拾，潔以登薦，持此為工，多見其無識(shí)也。孝標(biāo)善于攻繆，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魚，辨窮河豕。嗟乎！以峻之才識(shí)，足堪遠(yuǎn)大，而不能探賾彪、嶠、網(wǎng)羅班、馬，方復(fù)留情于委巷小說，銳思于流俗短書。可謂勞而無功，費(fèi)而無當(dāng)者矣。自茲已降，其失逾甚。若蕭、羊之瑣雜，王、宋之鄙碎，言殊揀金，事比雞肋，異體同病，焉可勝言。大抵撰史加注者，或因人成事，或自我作故，記錄無限，規(guī)檢不存，難以成一家之格言，千載之楷則。凡諸作者，可不詳之？
至若鄭玄、王肅、述《五經(jīng)》而各異，何休、馬融，論《三傳》而競爽。欲加商榷，其流實(shí)繁。斯則義涉儒家，言非史氏，今并不書于此焉。
韓戴服鄭《漢儒林傳》：韓嬰，燕人，推詩人之意，作《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又：《后蒼曲臺(tái)記》，授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德號(hào)大戴，圣號(hào)小戴，以博士論石渠。《后漢儒林傳》：服虔字子慎，滎陽人。作《春秋左傳解》，又以《左傳》駁何休之所駁。《鄭玄傳》：玄字康成，高密人。所注《易》、《書》、《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jīng)》、《尚書大傳》，又著《禮帝袷義》、《六藝論》、《毛詩譜》，凡百余萬言。鄭興父子傳：興字少贛，開封人。少學(xué)《公羊》，尤明《左氏》、《周官》，自杜林，桓譚、衛(wèi)宏之屬，莫不斟酌焉。子眾，字仲師，從父受《左氏春秋》，作《難記條例》，兼通《易》、《詩》，為大司農(nóng)，作《春秋刪》十九篇。
裴李應(yīng)晉裴《史記集解敘注》：《索隱》曰：字龍駒，宋兵曹參軍。《正義》曰：采經(jīng)史及眾書之目而注《史記》。顏師古《漢書注敘例》：李斐，不詳所出。李奇，南陽人。應(yīng)劭，后漢太山太守。晉灼，河南人，晉尚書郎。
摯虞三輔摯虞注趙岐《三輔決錄》，見《書志》篇。
陳壽季漢《蜀志楊戲傳》：戲著《季漢輔臣贊》，其所頌述，今多載于《蜀書》。其贊而不作傳者，余皆注疏本末于其辭下。
周處風(fēng)土即《陽羨風(fēng)土記》，見《書志》篇。
常璩華陽呂大防《華陽國志序》：晉常璩作《華陽國志》，自先漢至?xí)x初，逾四百歲，士女可書者四百人。《晉書》：璩字道將，散騎常侍。按：周、常二書注，皆無考。
松之三國《宋書》：裴松之字世期，中書侍郎。上使注陳壽《三國志》。松之《表》：竊惟繢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臣實(shí)頑乏，顧慚二物。按：世期，《史通》作少期。北平本云：避唐諱也。
陸澄見《書志》篇。《隋經(jīng)籍志》：《漢書注》一卷，齊金紫光祿大夫陸澄撰。《困學(xué)紀(jì)聞》：其書不傳。
劉昭劉彤《南史文學(xué)傳》：劉昭字宣卿。臨川王記室。初，昭伯父彤集眾家《晉書》，注干寶《晉紀(jì)》為四十卷。至昭，集《后漢》同異以注范曄《后漢》，世稱博悉，一百八十卷。
孝標(biāo)世說《世說》見《尚書》家。《梁文學(xué)傳》：劉峻字孝標(biāo)。荊州戶曹參軍。高祖招文學(xué)之士，峻不能隨眾沈浮，故不任用。高氏《緯略》：孝標(biāo)注此書，引援漢、魏諸史，如晉氏一代，凡一百六十七家，皆出于正史之外。
蕭大圜《周書》：大圜字仁顯，梁簡文帝子。客長安，太祖開麟趾殿，招集學(xué)士，大圜預(yù)焉。
《隋志》：《淮海亂離志》四卷，蕭世怡撰，敘侯景之亂。《新》、《舊唐志》并作蕭大圜撰，世怡豈即其人歟？按：本傳缺錄其書，而志亦不言有注。
羊之見《書志》篇。按：《洛陽伽藍(lán)記序》：余才非著述，多有遺漏，后之君子，詳其闕焉。亦不言記內(nèi)有注。
萍實(shí)《家語》：孔子曰：吾聞童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shí)，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
王蕭見《尚書》家。
何休《后漢儒林傳》：何休字邵公，任城人。精研《六經(jīng)》，作《春秋公羊解詁》。
馬融《后漢》本傳：拜議郎，著《三傳異同說》，注《孝經(jīng)》、《論語》、《易》、《詩》、《三禮》、《尚書》。融為梁冀草奏李固，頗為正直所羞。
因習(xí)第十八
蓋聞三王各異禮，五帝不同樂，故傳稱因俗，《易》貴隨時(shí)。況史書者，記事之言耳。夫事有貿(mào)遷，而言無變革，此所謂膠柱而調(diào)瑟，刻船以求劍也。
古者諸侯曰薨，卿大夫曰卒。故《左氏傳》稱楚鄧曼曰：“王薨于行，國之福也。”又鄭子產(chǎn)曰：文、襄之伯，君薨，大夫吊。即其證也。案夫子修《春秋》，實(shí)用斯義。而諸國皆卒，魯獨(dú)稱薨者，此略外別內(nèi)之旨也。馬遷《史記》西伯已下，與諸列國王侯，凡有薨者，同加卒稱，此豈略外別內(nèi)邪？何貶薨而書卒也？
蓋著魯史者，不謂其邦為魯國；撰周書者，不呼其上曰周王。如《史記》者，事總古今，勢(shì)無主客，故言及漢祖，多為漢王，斯亦未為累也。班氏既分裂《史記》，定名《漢書》，至于述高祖為公、王之時(shí)，皆不除沛、漢之字。凡有異方降款者，以歸漢為文。肇自班《書》，首為此失；迄于仲豫，仍踵厥非。積習(xí)相傳，曾無先覺者矣。
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復(fù)有《涉?zhèn)鳌罚司咻d遷文。案遷之言今，實(shí)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dāng)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苗裔祚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漢書》又云：嚴(yán)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稱之。皇甫謐全錄斯語，載于《高士傳》。夫孟堅(jiān)、士安，年代懸隔，至今之說，豈可同云？夫班之習(xí)焉，其非既如彼；謐之承固，其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
何法盛《中興書劉隗》《錄》，稱其議獄事具《刑法志》，依檢志內(nèi)，了無其說。既而臧氏《晉書》、梁朝《通史》，于大連之傳，并有斯言，志亦無文，傳仍虛述。此又不精之咎，同于玄晏也。
尋班、馬之為一列傳，皆具編其人姓名，如行狀尤相似者，則共歸一稱，若《刺客》、《日者》、《儒林》、《循吏》是也。范曄既移題目于傳首，列姓名于卷中，而猶于列傳之下，注為列女、高隱等目。茍姓名既書，題目又顯，是則鄧禹、寇恂之首，當(dāng)署為公輔者矣；岑彭、吳漢之前，當(dāng)標(biāo)為將帥者矣。觸類而長，實(shí)繁其徒，何止列女、孝子、高隱、獨(dú)行而已。
魏書著書，標(biāo)榜南國，桓、劉諸族，咸曰島夷。是則自江而東，盡為卉服之地。至于《劉昶》、《沈文秀》等傳，敘其爵里，則不異諸華。豈有君臣共國，父子同姓，闔閭、季札，便致土風(fēng)之殊；孫策、虞翻，乃成夷夏之隔。求諸往例，所未聞也。
當(dāng)晉宅江、淮，實(shí)膺正朔，嫉彼群雄，稱為僭盜。故阮氏《七錄》，以田、范、裴、段諸記，劉、石、符、姚等書，別創(chuàng)一名，題為“偽史”。及隋氏受命，海內(nèi)為家，國靡愛憎，人無彼我，而世有撰《隋書經(jīng)籍志》者，其流別群書，還依阮《錄》。案國之有偽，其來尚矣。如杜宇作帝，勾踐稱王，孫權(quán)建鼎峙之業(yè)，蕭祭為附庸之主，而揚(yáng)雄撰《蜀紀(jì)》，子貢《越絕》，虞裁《江表傳》，蔡述《后梁史》。考斯眾作，咸是偽書，自可類聚相從，合成一部，何止取東晉一世十有六家而已乎？
夫王室將崩，霸圖云構(gòu)，必有忠臣義士，捐生殉節(jié)。若乃韋、耿謀誅曹武，欽、誕問罪馬文，而魏、晉史臣書之曰賊，此乃迫于當(dāng)世，難以直言。至如荀濟(jì)、元瑾蘭摧于孝靖之末，王謙、尉迥玉折于宇文之季，而李刊齊史，顏述隋篇，時(shí)無逼畏，事須矯枉，而皆仍舊不改，謂數(shù)君為叛逆。書事如此，褒貶何施？
昔漢代有修奏記于其府者，遂盜葛龔所作而進(jìn)之，既具錄他文，不知改易名姓，時(shí)人謂之曰：“作奏雖工，宜去葛龔。”及邯鄲氏撰《笑林》，載之以為口實(shí)。嗟乎！歷觀自古，此類尤多，其有宜去而不去者，豈直葛龔而已！何事于斯，獨(dú)致解頤之誚也。凡為史者，茍能議事詳審，措辭精密，舉一隅以三隅反，告諸往而知諸來，斯庶幾可以無大過矣。
膠柱刻船《史記廉藺傳》：趙王以趙括代廉頗，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柱而鼓瑟耳。”按：調(diào)瑟又用《淮南子》語。《呂覽察今》篇：楚人涉江，劍墜水，遽契其舟，曰：吾劍所從墜也。《廣韻》：契、鍥通，刻也。
曰薨曰卒《公羊》隱三：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
劉隗《晉書》：劉隗字大連。避亂渡江，元帝以為從事中郎。遷丞相司直，委以刑憲。按：今《晉書》議獄事，收入本傳，竄去“具刑法志”一語，不襲臧《書》、《通史》之誤矣。
劉昶沈文秀《魏書劉昶傳》：昶字休道，義隆第九子也。又《沈文秀傳》：文秀字仲遠(yuǎn)，吳興武康人。按：義隆者，宋文帝之諱也。文秀則世為宋臣，《宋書》亦有傳。二人皆出奔仕魏者，《魏書》島夷其君父，而邑里其子臣，是使父子君臣異籍也。
闔閭季札按：《史記》吳大伯十九世至壽夢(mèng)，壽夢(mèng)四子，長諸樊，季季札。諸樊子光，是為闔閭，于季札為子行也。
孫策虞翻按：《吳志》孫策字伯符，漢討逆將軍。弟權(quán)稱尊號(hào)，追謚策長沙桓王。虞翻為孫策功曹。
田范裴段《隋經(jīng)籍》霸史志：《趙書》十卷，一曰《二石集》，偽燕太傳田融撰。《燕書》二十卷，偽燕尚書范亨撰。《秦記》十一卷，宋殿中將軍裴景仁撰。《涼記》十卷，偽涼著作郎段龜龍撰。
劉石苻姚前超起劉淵，后趙起石勒，前秦起蒞洪，后秦起姚弋仲。按：田、范、句錯(cuò)舉十六國書，劉、石句錯(cuò)舉十六國姓，總統(tǒng)之詞也。并詳《外篇正史》。又按：“蒞”舊作“符”，有參證語，亦具《正史》篇。
杜宇《華陽國志》：有王曰杜宇，教民務(wù)時(shí)。朱提有梁氏女利，字納以為妃。自號(hào)曰望帝，更名蒲卑。
蜀記越絕《隋經(jīng)籍志》：《蜀王本記》一卷，揚(yáng)雄撰。《越絕書》十六卷，子貢撰。《越絕本事》：絕謂句踐時(shí)也，貴其內(nèi)能自約，外能絕人也。吳、越賢者所作。按：書內(nèi)有春申、秦皇、漢祖諸人，又有毗陵、無錫、鹽官、太末、丹陽、豫章諸地，皆后世名，其非子貢撰可知。
江表后梁《晉書》：虞溥字允源。鄱陽內(nèi)史，撰《江表傳》。《唐書》：蔡允恭仕隋，為起居舍人，著《后梁春秋》十卷。后梁，蕭也。見《世家》篇。
韋耿《后漢獻(xiàn)帝紀(jì)》：建安二十三年，少府耿紀(jì)、丞相司直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夷三族。《魏志武紀(jì)》：漢太醫(yī)令吉本與少府耿紀(jì)、司直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嚴(yán)匡討暫之。
欽誕《魏志毋丘儉傳》：揚(yáng)州刺史前將軍文欽與儉矯太后詔，罪狀大將軍司馬景王，舉兵反。大將軍統(tǒng)兵討破之。欽亡入?yún)牵瑓且詺J為鎮(zhèn)北將軍。又《諸葛誕傳》：誕字公休，景王東征，使誕督軍向壽春。欽之破也，誕累見夷滅，懼不自安，遂反。吳人與文欽來應(yīng)。大將軍司馬文王討之。欽與誕有隙，誕殺欽。大將軍乃自臨圍，摯斬誕。誕麾下不降，皆曰：“為諸葛公死不恨。”
荀濟(jì)元瑾延壽《齊文襄紀(jì)》：尚書祠部郎中元瑾與梁降人荀濟(jì)及淮南王宣洪等謀害文襄，事發(fā)，伏誅。又《荀濟(jì)傳》：濟(jì)字子通，及見執(zhí)，楊謂曰：“遲暮何為然？”濟(jì)曰：“叱叱氣耳。”
王謙尉迥師古《隋高祖紀(jì)》：相州總管尉遲迥，自以重臣宿將，志不能平，遂舉兵東夏。高祖命韋孝寬討。破迥，傳首闕下。初，迥之亂也，上柱國王謙為益州總管，見幼主在位，政由高祖，遂起巴蜀之眾，以匡復(fù)為辭，進(jìn)屯劍閣，陷始州。命梁睿討平之。按：《周書》王謙字敕萬。尉遲迥字薄居羅。又按：師古敘謙、迥事，在本傳殊得體。但于他臣，如《高穎》、《王述》、《李德林》、《梁士彥》等傳，每及此二人，皆書賊書逆，曰“王謙作亂”，曰“尉遲迥反”，不一而足，宜《史通》摘之。
葛龔《后漢文苑傳》：葛龔字元甫，以善文記知名。按：篇末所引，具章懷《注》中。
笑林《隋經(jīng)籍志》：《笑林》三卷，后漢給事中邯鄲淳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