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品
漢張敞,字子高,河東平陽人,官至京兆尹。善古文,傳之子吉,吉傳之杜鄴,杜鄴傳其子林。吉子靖,字伯松,博學文雅,過于子高。三王以來,古文之學蓋絕,子高精勤而習之。其后杜林、衛宏為之嗣。子高好古博雅,有緝熙之美焉。
嚴延年,字次卿,東海人,河南太守。雅工史書,規模趙高,時稱其妙。后以罪棄市。
后漢班固,字孟堅,扶風安陵人,官至中郎將。工篆,李斯、曹喜之法,悉能究之。昔李斯作《蒼頡篇》,趙高作《爰歷篇》,胡毋敬作《博學篇》,漢興,閭里書私合之,想謂《蒼頡篇》,斷六十字為一章,凡五十五章。至平帝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于未央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作《訓纂篇》二十四章,以纂續《蒼頡》也。孟堅乃復續十三章。和帝永初中,賈魴又撰《異字》,取固所續章而廣之為三十四章,用《訓纂》之末字以為篇目,故曰《滂熹篇》,言滂沱大盛。凡百二十三章,文字備矣。明帝使孟堅成父彪所述《漢書》。永平初受詔,至章帝建初二十五年而成,以竇憲賓客,系于洛陽獄,卒。年六十三。大小篆入能。
徐幹,字伯張,扶風平陵人,官至班超軍司馬。善章草書,班固與超書稱之曰:“得伯張書,稿勢殊工,知識讀之,莫不嘆息。實亦藝由已立,名自人成。”后有蘇班,亦平陵人也。五歲能書,甚為張伯英所稱嘆。
許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官至太尉、南閣祭酒。少好古學,喜正文字,尤善小篆,師模李斯,甚得其妙。作《說文解字》十四篇,萬五百余字。疾篤,令子沖詣闕上之。安帝末年卒。
晉呂忱,字伯雍,博識文字,撰《字林》五篇,萬二千八百余字。《字林》則《說文》之流。小篆之工,亦叔重之亞也。
張超,字子并,河間鄭人,官至別部司馬。工章草,擅名一時。字勢甚峻,亦猶楚共王用刑失節,不合其宜。吳人以皇象方之,五原范曄云:“超草書妙絕。”
崔寔,字子真,瑗之子也。博學有俊才,為五原太守。章草雅有父風,良冶良弓,斯焉不墜。張茂先甚稱之。
羅暉,字叔景,京兆杜陵人,官至羽林監。桓帝永壽年卒。善草,著聞三輔。張伯英自謂方之有余,與太仆朱賜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朱賜,亦杜陵人,時稱工書也。
趙襲,字元嗣,京兆長安人,為敦煌太守。與羅暉并以能草見重關西,而矜巧自與,眾頗惑之。與張芝素相親善。靈帝時卒。敦煌有張越,仕至梁州刺史,亦善草書。
左伯,字子邑,東萊人。特工八分,名與毛弘等列,小異于邯鄲淳。亦擅名漢末,尤甚能作紙。漢興,用紙代簡,至和帝時,蔡倫工為之,而子邑尤得其妙。故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云:“左伯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伯英之筆,窮神盡思。妙物遠矣,邈不可追。”然子邑之八分,亦猶斥山之文皮,即東北之美者也。
張纮,字子綱,廣陵人。善小篆,官至侍御史。年六十一卒。孔融與子綱書曰:“前勞筆跡,乃多為篆。舉篇見字,欣然獨笑,如復觀其人。”融之此言,不易而得。纮之小篆,時頗有聲。
毛弘,字大雅,河南武陽人。服膺梁鵠,研精八分,亦成一家法。獻帝時為郎中,教于秘書,建安末卒。
魏衛覬,字伯儒,河南安邑人,官至侍中。尤工古文、篆、隸,草體傷瘦,筆跡精絕。魏初傳曰,古文者篆,出于邯鄲淳,伯儒嘗寫淳《古文尚書》,還以示淳,淳不能別。年六十二卒。伯儒古文、小篆、隸書、章草并入能。子孫皆妙于書。
晉何曾字穎考,陳郡陽夏人。官至太保,咸寧四年卒,年八十余。工于稿草,時人珍之也。一云,穎考善草書,甚有古質,少于風味。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是之謂乎?
傅玄,字休奕,北地范陽人。祖燮,漢漢陽太守。父干,魏扶風太守。休奕少孤貧,博學善屬文,解鐘律,性剛直,不容人之短。舉秀才,為御史中丞、司隸校尉。善于篆、隸,見重時人,云得鐘、胡之法。休奕小篆、隸書入能。時王允之善草、隸,官至衛將軍。又張嘉善隸書,羊欣云:“嘉師于鐘氏,勝王羲之在臨川也。”嘉字子勝,官至光祿大夫。時又有皇甫定,年七歲,善史書,從兄謐深奇之。
劉紹,字彥祖,彭城人,官至御史中丞、遷侍中。善小篆,工飛白,雖不及張、毛,亦一時之秀。作《飛白勢》。永和八年卒。小篆、飛白入能。柳詳亦善飛白,彥祖之亞也。
楊肇,字季初,滎陽宛陵人,官至折沖將軍、荊州刺史。工于草、隸,咸寧元年卒。潘岳誄云:“草隸兼善,尺牘必珍。翰動若飛,紙落如云。”亦猶甘茂不能自通,借余光于蘇代。安仁之誄,抑其然乎?季初隸、草入能。
杜預,字元凱,京兆杜陵人。度即六世祖。祖畿,魏仆射。父恕,幽州刺史。并善行、草。預博學,官至鎮南將軍、當陽侯。父祖三世善草書,時人以衛瓘方之,稱杜預三世焉。
齊獻王攸,字大猷,河內人,武帝母弟。善尺牘,尤能行、草書。蘭芳玉潔,奇而且古。才望出武帝之右。帝用荀勖言,出都督青州。上道,憤怒嘔血。咸寧四年卒,年三十六。行、草入能。
李式,字景則,江夏鐘武人,官至侍中。衛夫人之猶子也。甚推其叔母善書。右軍云:“李式,平南之流,亦可比庾翼。”咸熙三年卒,年五十四。隸、草入能。許靜民善題宮觀額,將方直之體,其草稍乏筋骨,亦景則之亞也。
王導,字茂弘,瑯琊臨沂人。祖覽,父載。導行草兼妙,然疏柯迥擢,寡葉危陰,雖賢有余,而才不足。元、明二帝并工書,皆推難于茂弘。王愔云:“王導行、草見貴當世。”咸寧五年卒,年六十四。行、草入能。有六子,恬、洽書皆知名矣。
張彭祖,吳郡人,官至龍驤將軍。善隸書,右軍每見其緘牘,輒存而玩之。夷、齊雖賢,若仲尼不言,未能高舉。亦猶彭祖附青云之士,不泯于茲。
韋弘,字叔思,位至原州刺史。弟季,字成為,平西將軍,善隸書。
王濛,字仲祖,太原晉陽人,官至長山令。女為皇后。贈光祿大夫、晉陽侯。善隸書,法于鐘氏,狀貌似而筋骨不備。永和三年卒,年三十九。隸、章草入能,衛臻、陶侃亞也。
王恬,字敬預,導之子,官至后將軍、會稽內史。工于草、隸,當世難與為比。永和五年卒,年三十六。張翼善隸書,尤長于臨仿。率性而運,復非工,劣于敬預也。(時戴安道隱居不仕,總角時以雞子汁投白瓦屑作《鄭玄碑》文,自書刻之。文既奇,隸書亦妙絕。又有康昕,亦善隸書,王子敬常題方山庭殿數行,昕密改之,子敬后過不疑。又為謝居士題畫,以示子敬。子敬嘆能,以為西河絕矣。昕字君明,外國人,官至臨沂令。)
庾翼,字稚恭,潁川鄢陵人,明穆皇后弟,安西將軍、荊州刺史。善草、隸書,名亞右軍。兄亮,字元規,亦有書名。嘗就右軍求書,逸少答云:“稚恭在彼,豈復假此。”嘗復以章草答亮,示翼,乃大服。因與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因喪亂遺失,嘗謂人曰妙跡永絕。今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永和九年卒,年四十一。
王修,字敬仁,濛之子也,著作郎。善隸,求右軍書,乃寫《東方朔畫贊》與之。升平元年卒,年二十四。始王導愛好鐘氏書,喪亂狼狽,猶衣帶中盛《尚書宣示帖》。過江后與右軍,乞敬仁,敬仁亡,其母見此書平生所好,遂以入棺。殷仲堪亦敬仁之亞也。
韋昶,字文休,誕兄涼州刺史康之玄孫,官至潁州刺史、散騎常侍。善古文、大篆,見王右軍父子書,云:“二王未足知書也。”又妙作筆,子敬得其筆,稱為絕世。
宋蕭思話,蘭陵人,父源。思話官至征西將軍、左仆射。工書,學于羊欣,得其體法。行、草連岡盡望,勢不斷絕,雖無奇峰壁立之秀,亦可謂有功矣。王僧虔云:“蕭令法羊欣,風流媚態,殆欲不減。筆力恨弱。”袁昂云:“羊真、孔草、蕭行、范篆,各一時之妙也。”然上方琳之不足,下方范曄有余。喻之于玄,蓋緇緅間耳。孝建二年卒,年五十。時有丘道護,善隸書,便書素。時司馬珣之為吳興,羊欣弟倫為臨安令,欣吳興看弟,珣之乃以道護素書《洛神賦》示欣,欣嗟咨其工,以為勝己。道護,烏程人也,官至相國主簿。時有張昶,亦善草書,官至征北將軍也。
范曄,字蔚宗,順陽人也。父泰。曄官至太子詹事。工于草、隸,小篆尤精。師范羊欣,不能雋拔。永嘉二十年伏誅。諸葛長民亦善行、草,論者以為曄之流也。長民官至前將軍,義熙八年伏誅。時又有張休,善隸書。初羊欣愛子敬正隸法,其崇仰以右軍之體微古,不復見貴。休始改之,世乃大行。休字弘明,官至豫章太守也。
齊高帝,姓蕭氏,諱道成,字紹伯,蘭陵人。善草書,篤好不已。祖述子敬,稍乏風骨。嘗與王僧虔賭書,書畢,曰:“誰為第一?”對曰:“臣書臣中第一,陛下書帝中第一。”帝笑曰:“卿可謂善自謀矣。”然太祖與簡穆賭書,亦猶雞之搏貍,稍不自知量力也。年五十六崩。太子賾,亦善書,倫字世調,多才藝,善隸書,始變古法,甚有娟好,過諸昆弟。倫子確,字仲正,才兼文武,甚工草、隸,為侯景所殺。(太子賾后當有誤。)
謝朓,字玄暉,陳留人,官至吏部郎中。風華黼藻,當時獨步。草書甚有聲,草殊流美。薄暮川上,余霞照人。春晚林中,飛花滿目。詩曰:“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是之謂矣。顏延之亦善草書,乃其亞也。
梁武帝,姓蕭氏,諱衍,字叔達,蘭陵中都里人,丹陽尹順之之子。好草書,狀貌亦古,乏于筋骨,既無奇姿異態,有減于齊高矣。年八十六崩。子綱、綸、繹,并有書名也。
庾肩吾,字叔慎,新野人,官至度支尚書。才華既秀,草、隸兼善,累紀專精,遍探名法,可謂贍聞之士也。變態殊妍,多慚質素,雖有奇尚,手不稱情,乏于筋力。“文勝質則史”,是之謂乎!嘗作《書品》,亦有佳致。大寶元年卒。肩吾隸、草入能。子信,亦工草書。時有殷鈞、范懷約、顏協等,并善隸書,有名于世。
陶弘景,字通明,秣陵人,隱居丹陽茅山。善書,師祖鐘、王,采其氣骨,然時稱與蕭子云、阮研等各得右軍一體。其真書勁利,歐、虞往往不如。隸、行入能。
周王褒,字子深,瑯琊臨沂人。曾祖儉,齊侍中大尉。祖騫,梁侍中。父規,并有重名。子深,官至司空。工草、隸,師蕭子云,而名亞子云。躡而蹤之,相去何遠。雖風神不峻,亦士君子之流也。
隋永興寺僧智果,會稽人也,煬帝甚喜之。工書銘石,甚為瘦健,嘗謂永師云:“和尚得右軍肉,智果得右軍骨。”夫筋骨藏于膚內,山水不厭高深。而此公稍乏清幽,傷于淺露。若吳人之戰,輕進易退,勇而非猛,虛張夸耀,毋乃“小人儒”乎?果隸、行、草入能。時有僧述、僧特,與果并師智永。述困于肥鈍,特傷于瘦怯。
皇朝漢王元昌,神堯之子也。尤善行書,金玉其姿,挺生天骨,襟懷宣暢,灑落可觀。藝業未精,過于奔放,若呂布之飛將,或輕于去就也。諸王仲季,并有能名。韓王、曹王,即其亞也。曹則妙于飛白,韓則工于草、行。魏王、魯王,即韓王之倫也。
高正臣,廣平人,官至衛尉少卿。習右軍之法,脂肉頗多,骨氣微少,修容整服,尚有風流,可謂“堂堂乎張”也。睿宗甚愛其書。懷瓘先君與高有舊,朝士就高乞書,馮先君書之。高會與人書十五紙,先君戲換五紙以示高,不辨。客曰:“有人換公書。”高笑曰:“必張公也。”終不能辯。宋令文曰:“力則張勝,態則高強。”有人求高書一屏障,曰:“正臣故人在申州,書與仆類,可往求之。”先君乃與書之。自任潤州、湖州,筋骨漸備,比見蓄者,多謂為褚后。任申、邵等州,體法又變,幾合于古矣。陸柬之為高書告身,高常嫌,不將入帙,后為鼠所傷,持示先君曰:“此鼠甚解正臣意耳。”風調不合,一至于此。正臣隸、行、草入能。
裴行儉,河東人,官至兵部尚書。工草書,行及章草并入能。有若搢紳之士,其貌偉然,華袞金章,從容省闥。
王知敬,洛陽人,官至太子家令。工草及行,尤善章草,入能。膚骨兼有,戈戟足以自衛,毛翮足以飛翻,若翼大略,宏圖摩霄,殄冠則未奇也。房仆射玄齡與此公同品。房行、草亦風流秀穎,可與亞能。又殷侍御仲容,善篆、隸,題署尤精,亦王之雁行也。
宋令文,河南陜人,官至左衛中郎將。奇姿偉麗,身有三絕,曰書、畫、力,尤于書備兼諸體。偏意在草,甚欲究能。翰簡翩翩,甚得書之媚趣。若與高卿比權量力,則騶忌之類徐公也。
王紹宗,字承烈,江都人。父修禮。越王友道云孫也。承烈官至秘書少監。清鑒遠識,才高書古,祖述子敬,欽羨柬之。其中年小真書,體象尤異,沉邃堅密,雖華不逮陸,而古乃齊之。其行、草及章草次于真。晚節之草,則攻乎異端,度越繩墨,薰蕕同器,玉石兼儲。苦以敗為瑕,筆乖其指。嘗與人云:“鄙夫書翰無功者,特由微水墨之積習,常清心率意,虛神靜思以取之。每與吳中陸大夫論及此道,明朝必不覺已進。陸于后密訪知之,嗟賞不少。將余比虞君,以虞亦不臨寫故也。但心準目想而已。聞虞眠布被中,恒手畫肚,與余正同也。”阮交州斷割不足,陸大夫蕪穢有余。此公尤甚于陸也。又曾謂所親曰:“自恨不能專有功,褚雖以過,陸猶未及。”承烈隸、行、章草入能。兄嗣宗,亦善書,況之二陸,則少監可比德于平原矣。
孫虔禮,字過庭,陳留人,官至率府錄事參軍,博雅有文章,草書憲章二王,至于用筆,雋拔剛斷,尚異好奇,然所謂少功用,有天材,真、行之書,亞于草矣。嘗作《運筆論》,亦得書之指趣也。與王秘監相善,王則過于遲緩,此公傷于急速。使二子寬猛相濟,是為合矣。雖管夷吾失于奢,晏平仲失于儉,終為賢大夫也。過庭隸、行、草入能。
薛稷,河東人,官至太子少保。書學褚公,尤尚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可謂河南公之高足,甚為時所珍尚。雖似范睢之口才,終畏何曾之面質。如聽言信行,亦可使為行人;觀行察言,或見非于宰我。以罪伏誅。稷隸、行入能。魏草書亦其亞也。
盧藏用,字子潛,京兆長安人,官至黃門侍郎。書則幼尚孫草,晚師逸少,雖闕于工,稍閑體范。八分之制,頗傷疏野。若況之前列,則有奔馳之勞;如傳之后昆,亦有規矩之法。子潛隸、行、草入能。
自陳遵、劉穆之起濫觴于前,曹喜、杜度激洪波于后,群能間出,角立挺拔。或秘象天府,或藏器竹帛。雖經千載,歷久彌珍。并可耀乎祖先,榮及昆裔。使夫學者發色開華,靈心警悟,可謂琴瑟在耳,貝錦成章。或得之于齊,或失之于楚。足為龜鏡,自可韋弦。此皆天下之聞人,入于品列,其有不遭明主以展其材,不遇知音以揚其業,蓋不知矣。亦猶道雖貴,必得時而后動。有勢而后行,況瑣瑣之勢哉!
評曰:蓋一味之嗜,五性不同;殊音之發,契物斯失。方類相襲,且或如彼,況書之臧否、情之愛惡無偏乎?若毫厘較量,誰驗準的;推其大率,可以言詮。觀昔賢之評書,或有不當。王僧虔云:“亡從祖中書令筆力過子敬者。”“君子周而不比”,乃有黨乎?
梁武帝云:“鐘繇書法,十有二意。世之書者,多師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競巧趣精細,殆同機神。逸少至于學鐘勢巧,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子敬之不逮真,亦劣章草。然觀其行、草之會,則神勇蓋世。況之于父,猶擬抗行;比之鐘、張,雖勍敵,仍有擒猛之勢。夫天下之能事,悉難就也。假如效蕭子云書,雖則童孺,但至效數日,見者無不云學蕭書。欲窺鐘公,其墻數仞,罕得其門者。小王則若驚風拔樹,大力移山,其欲效之,立見僵仆,可知而不可得也。右軍則雖學者日勤,而體法日速。可謂鉆之彌堅,仰之彌高。其諸異乎?莫可知也已則優斷矣。右軍云:“吾書比之鐘、張,終當抗衡,或謂過之。張學猶當雁行。”又云:“吾真書勝鐘,草故減張。”羊欣云:“羲之便是少推張學。”庾肩吾云:“張功夫第一,天然次之;天然不及鐘,功夫過之。”
懷素以為杜草蓋無所師,郁郁靈變,為后冊楷則,此乃天然第一也。有遒變杜君草體,以至草圣。天然所資,理在可度;池水盡墨,功又至焉。太傅雖習曹、蔡,隸法藝過于師。青出于藍,獨探神妙。右軍開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進退憲章,耀父含質。推方履度,動必中庸。英氣絕倫,妙節孤峙。然此數公,皆藉因循。至于變化天然,何獨許鐘而不言杜。亦由杜在張前一百余年,神蹤罕見,縱有佳者,難乎其議,故世之評者言鐘、張。夫鐘、張心晤手從,動無虛發,不復修飾,有若生成。二王心手或違,因斯精巧。發葉敷華,多所默綴。是知鐘、張得之于未萌之前,二王見之于已然之后。然庾公之評未有焉。故常文休云:“二王自可,未能足之書也。”或以此為累,然草、隸之間,已為三古。伯度為上古,鐘、張為中古,羲、獻為下古。王僧虔云:“謝安殊自矜重,而輕子敬之術。嘗為子敬書嵇中散詩,子敬或作佳書與之,意必珍錄,乃題后答之,亦以為恨。”或云,安問子敬:“君書何如家君?”答云:“固當不同。”安云:“外論殊不爾。”又云:“人那得知此?”乃短謝公也。羊欣云:“張字形不及古,自然不如小王。”虞龢云:“古質而今妍數之常,愛妍而薄質人之情。鐘、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并以小王居勝,達人通論,不其然乎?”羊欣云:“右軍古今莫二。”虞龢云:“獻之始學父書,正體乃不相似。至于筆絕章草,殊相擬類,筆跡流澤,婉轉妍媚,乃欲過之。”王僧虔云:“獻之骨勢不及父,媚趣過之。”蕭子良云:“崔、張以來,歸美于逸少。仆不見前古人之跡,計亦無過之。”孫過庭云:“元常專工于隸書,伯英猶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羲、獻兼之,并有得也。”夫椎輪為大輅之始,以椎輪之樸,不如大輅之華。蓋以拙勝工,豈以文勝質。若謂文勝質,諸子不逮周、孔,復何疑哉?或以法可傳,則輪扁不能授之于子。是知一致而百慮,異軌而同奔。鐘、張雖草創稱能,二王乃差池稱妙。若以居先則勝,鐘、張亦有所師,固不可文質先后而求之。蓋一以貫之求其合,天下之達道也。雖則齊圣躋神,妙各有最。若真書古雅,道合神明,則元常第一;若真行妍美,粉黛無施,則逸少第一;若章草古逸,極致高深,則伯度第一;若章則勁骨,天縱草則,變化無方,則伯英第一;其間備精諸體,唯獨右軍。次至大令。然子敬可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逸少可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然此五賢,各能盡心,而際于圣。或有侮毀,亦猶日月之蝕,無損于明。白云在天,瞻望悠邈。固同為終古獨絕,百世之模楷。高步于人倫之表,棲遲于墨妙之門。不可以規矩其形,律呂其度。鵬摶龍躍,絕跡霄漢,所謂得玄珠于赤水矣。其或繼書者,雖百世可知。
然史籀、李斯,即字書累葉之祖。其所制作,并神妙至極,蓋無等夷;八分書則伯喈制勝,出世獨立,誰敢比肩。至如崔及小張、韋、衛、皇、索等,雖則同品,不居其最。并不備載較量,然各峻彼云峰,增其海派,使后世資瞻仰而露潤焉。趙壹有貶草之論,仍笑重張芝書為秘寶者。嗟夫!“道不同,不相為謀。”夫藝之在己,如木之加實,草之增葉。繪以眾色為章,食以五味而美。亦猶八卦成列,八音克諧,聾瞽之人,不知其謂。若知其故,耳想心識,自該通審,其不知,則聾瞽者耳。庾尚書以臧否相推,而列九品,升阮研與衛瓘、索靖、韋誕、皇象、鐘會同居第三等,此若棠杜之樹,植橘柚之林。又抑薄紹之與齊高帝等三十人同為第七等,亦猶屈鹽梅之量,處掾屬之伍。李夫人以程邈居第一品,且書傳所載,程創為隸法。其于工拙,蔑爾無聞,遺跡又無,何以知其品第?又云梁氏石書雅勁于韋、蔡。以梁比蔡,豈不懸絕。又張昶,伯英之弟,妙于草、隸、八分,混兄之書,故謂之“亞圣”。衛恒兼精體勢,時人云得伯英之骨,并居第四,仍與漢王同流。又黜桓玄、謝安、蕭子云、釋智永、陸柬之等與王知敬同居第五等,若此數子,豈與埒能?耆好不同,又加之以言,況可盡之于剛柔消息,貴乎適宜,形象無常,不可典要,固難平也。蕭子云言欲作《二王論草、隸法》,言不盡意,遂不能成。又云:“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所言不得盡其妙者,事事皆然。”誠哉是言也!
“藝成而下,德成而上。”然書之為用,施于竹帛,千載不朽,亦猶愈沒沒而無聞哉!萬事無情,勝寄在我。茍視跡而合趣,或循干而得人。雖身沉而名飛,冀托之以神契。每見片善,何慶如之。懷瓘恨不果游目天府,備觀名跡,徒勤勞乎其所未聞,祈求乎其所未見。今錄所聞見,粗如前列。學慚于博,識不迨能。繕奇纘異,多所未盡。且如抱絕俗之才,孤秀之質,不容于世,或復何恨?故孔子曰:“博學深謀而不遇者眾矣,何獨丘哉!”然識貴行藏,行忌明潔。至人晦跡,其可盡知?
開元甲子歲,廣陵臥疾,始焉草創。其觸類生變,萬物為象,庶乎《周易》之體也;其一字褒貶,微言勸戒,竊乎《春秋》之意也;其不虛美,不隱惡,近乎馬遷之書也。冀其眾美,以成一家之言。雖知不知為上,然獨善之與兼濟,取舍其為孰多?童蒙有求,思盈半矣。且二王既沒,書或在茲。語曰:“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何必備能而后為評。歲洎丁卯,薦筆削焉。
系論 趙撰(字克勛)
昔犧后作易,周公創禮,孔父修雅,豈徒異之而已將,實大造化之根,出君臣之義,考風俗之正耳。若三圣不作則后王何述,故天地非伏皇不昭,長幼非周公不序,雅頌又非孔子不列矣。是三圣者,所謂能弘其道而由之也。茲又論夫文字發軔,箋翰殊出,本于其初以迄今代。三千余載眇然難知,而書斷之為義也。聞我后之所好述古能以方之,不謂其智乎。較前人之尤工陳清頌以別之,不謂其白乎。體物備象有大易之制,紀時錄號同春秋之典。自古文逮草跡列十書,而詳其祖首神品,至能筆出三等而備厥。人所謂執簡之太素,含毫之萬象。申之宇宙,能事斯畢矣。若是夫古或作之有不能評之,評之有不能文之,今斯書也,統三美而絕舉成一家。以孤振雖非孔父所刊,猶是丘明同事。偉哉!獨哉!君哉!臣哉!前載所不述,非夫人之能,誰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