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大,頗著美名,余未之見,然聞其纖妍俏潔,涉獵文藝,粉掐墨痕,縱橫縹帙,是李易安之流也。歸昭陽李太仆。太仆遇禍,家滅。
王小大,生而韶秀,為人圓滑便捷,善周旋。廣筵長席,人勸一觴,皆膝席歡受。又工于酒,糾觥錄事,無毫發謬誤,能為酒客解紛釋怨,時人謂之“和氣湯”。揚州顧爾邁,字不盈,鎮遠侯介弟也,挾戚里之富,往來平康,悅小大,貯之河庭。時時召客大飲,效陳孟公、高季式,授女將軍酒正印,左右指麾,客皆極飲沾醉。有醉而逸者,鎖門脫履,臥地上,至日中乃醒。時吳橋范文貞公官南大司馬,不盈為揖客,出入轅戟,有古任俠風,書畫與鄭超宗齊名。
張元,清瘦輕佻,臨風飄舉。齒少長,在少年場中,纖腰踽步,亦自楚楚,人呼之為“張小腳”。
劉元,齒亦不少,而佻達輕盈,目睛閃閃,注射四筵。曾有一過江名士與之同寢,元轉面向里帷,不與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為名士耶?”元轉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幾文錢耶?”相傳以為笑。
崔科,后起之秀,目未見前輩典型,然有一種天然韶令之致。科亦顧影自憐,矜其容色,高其聲價,不屑一切。卒為一詞林所窘辱。
董年,秦淮絕色,與小宛姊妹行,艷冶之名,亦相頡頏。鐘山張紫淀作悼小宛詩,中一首云:“美人在南國,余見兩雙成。春與年同艷,花推月主盟。蛾眉無后輩,蝶夢是前生。寂寂皆黃土,香風付管城。”
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宛轉,調笑無雙,人名之為“香扇墜”。余有詩贈之云:“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武塘魏子一為書于粉壁,貴陽楊龍友寫崇蘭詭石于左偏,時人稱為三絕。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士,爭一識面以為榮。
珠市在內橋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然其中有麗人,惜限于地,不敢與舊院頡頏。以余所見,王月諸姬,并著迷香、神雞之勝,又何羨紅紅、舉舉之名乎?恐遂湮沒無聞,使媚骨芳魂,與草木同腐,故附書于卷尾,以備金陵軼史云。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長即月,次節,次滿,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飾,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異常妖冶,名動公卿。桐城孫武公昵之,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經月不出。于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諸姬于方密之僑居水閣,四方賢豪,車騎盈閭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水閣外環列舟航如堵墻。品藻花案,設立層臺以坐狀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臺奏樂,進金屈卮。南曲諸姬皆色沮,漸逸去。天明始罷酒。次日,各賦詩紀其事。余詩所云“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繡之于帨巾,不去手。武公益眷孌,欲置為側室。會有貴陽蔡香君名如蘅,強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奪以歸。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后為安廬兵備道,攜月赴任,寵專房。崇禎十五年五月,大盜張獻忠破廬州府,知府鄭履祥死節,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營中,寵壓一寨。偶以事忤獻忠,斷其頭,函置于盤,以享群賊。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王節,有姿色。先歸顧不盈,后歸王恒之。甘淡泊,怡然自得,雖為姬侍,有荊釵裙布風。妹滿,幼小好戲弄,窈窕輕盈,作嬌娃之態。保國公買置后房,與寇白門不合,復歸秦淮。
寇湄,字白門。錢牧齋詩云:“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粗知拈韻,能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公生降,家口沒入官。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南歸。歸為女俠,筑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志,復還金陵。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臥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悲泣,欲留之同寢,韓生以他故辭,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箠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嚙其肉。病甚劇,醫藥罔效,遂死。蒙叟《金陵雜題》有云:“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以上紀麗品
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游戲,馬如游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臺,尊罍絲管,以及孌童狎客,雜伎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為腸,不能不為梅花作賦也。一聲《河滿》,人何以堪?歸見梨渦,誰能遣此!然而流連忘返,醉飽無時,卿卿雖愛卿卿,一誤豈容再誤。遂爾喪失平生之守,見斥禮法之士,豈非黑風之飄墮、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綴葺斯編,雖曰傳芳,實為垂戒。王右軍云:“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也。”
瓜洲蕭伯梁,豪華任俠,傾財結客,好游狹斜。久住曲中,投轄轟飲,俾晝作夜,多擁名姬,簪花擊鼓為樂。錢宗伯詩所云“天公要斷煙花種,醉殺瓜洲蕭伯梁”者是也。
嘉興姚壯若,用十二樓船于秦淮,招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土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先是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
曲中狎客,則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官管子,吳章甫弦索,錢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筑、沈元甫、王公遠、宋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張卯尤滑稽婉膩,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觸李大娘,大娘手碎其頭上骔帽,擲之于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張魁,字修我,吳郡人,少美姿首,與徐公子有斷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來訪之。閽者拒,口出褻語,且詬厲,公子聞而撲之,然卒留之署中,歡好無似。移家桃葉渡口,與舊院為鄰。諸名妓家往來相熟,籠中鸚鵡見之,叫曰:“張魁官來!阿彌陀佛!”魁善吹簫度曲、打馬投壺,往往勝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樓館,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貓狗亦不厭焉。后魁面生白點風,眉樓客戲榜于門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張魁,不許復入。”魁慚恨,遍求奇方灑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已,整衣帽,復至眉樓,曰:“花面定何如?”亂后還吳,吳中新進少年,搔頭弄姿,持簫擫管,以柔曼悅人者,見魁則揶揄之,肆為詆訶。以此重窮困。龔宗伯奉使粵東,憐而賑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販岕茶,得息頗厚,家稍稍豐矣。然魁性僻,嘗自言曰:“我大賤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飯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孫春陽家通宵椽燭不可開眼。”錢財到手輒盡,坐此不名一錢,時人共非笑之,弗顧也。年過六十,以販茶、賣芙蓉露為業。庚寅、辛丑之際,余游吳,寓周氏水閣,魁猶清晨來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如曩時。酒酣燭跋,說青溪舊事,不覺流涕。丁酉再過金陵,歌臺舞榭,化為瓦礫之場,猶于破板橋邊,一吹洞簫。矮屋中一老姬啟戶出曰:“此張魁官簫聲也!”為嗚咽久之。又數年,卒以窮死。
歲丙子,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雉皋冒辟疆盟于眉樓。則梁作盟文甚奇,末云:“姓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國介弟也。家貲鉅萬,性豪侈,自奉甚豐,廣蓄姬妾。造園大功坊側,樹石亭臺,擬于平泉、金谷。每當夏月,置宴河房,日選名妓四五人,邀賓侑酒。木瓜佛手,堆積如山;茉莉珠蘭,芳香似雪。夜以繼日,把酒酣歌,綸巾鶴氅,真神仙中人也。福王時加中府都督,前驅班劍,呵導入朝,愈榮顯矣。乙酉鼎革,籍沒田產,遂無立足;群姬雨散,一身孑然,與傭丐為伍,乃至為人代杖。其居第易為兵道衙門。一日,與當刑人約定杖數,計償若干。受刑時,其數過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憲林公駭問左右,有哀王孫者,跪而對曰:“此魏國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窮苦為人代杖。此堂乃其家廳,不覺傷心呼號耳。”林公憐而釋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尚有非欽產可清還者,本道當為查給,以終余生。”青君跪謝曰:“花園是某自造,非欽產也。”林公唯唯,厚贈遺之,查還其園,賣花石、貨柱礎以自活。吾觀《南史》所記,東昏宮妃賣蠟燭為業;杜少陵詩云:“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嗚呼!豈虛也哉!
同人社集松風閣,雪衣、眉生皆在,飲罷,聯騎入城,紅妝翠袖,躍馬揚鞭,觀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繼之扮張驢兒娘,張燕筑扮賓頭盧,朱維章扮武大郎,皆妙絕一世。丁、張二老,并壽九十余。錢虞山《題三老圖詩》末句云:“秦淮煙月經游處,華表歸來白鶴知。”不勝黃公酒壚之嘆。
無錫鄒公履游平康,頭戴紅紗巾,身著紙衣,齒高跟屐,佯狂沉緬,揮斥黃金不顧。初場畢,擊大司馬門鼓,送試卷。大合樂于妓家,高聲自誦其文,妓皆稱快。或時闌入梨園,氍毹上為“參軍鶻”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樹下,乃姓柳。善說書,游于金陵,吳橋范司馬、桐城何相國引為上客。常往來南曲,與張燕筑、沈公憲俱。張、沈以歌曲,敬亭以彈詞,酒酣以往,擊節悲吟,傾靡四座,蓋優孟、東方曼倩之流也。后入左寧南幕府,出入兵間。寧南亡敗,又游松江馬提督軍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間遇余僑寓宜睡軒中,猶說《秦叔寶見姑娘》也。
萊陽姜如須,游于李十娘家,漁于色,匿不出戶。方密之、孫克咸并能屏風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連袂閑行,經過趙、李,垂簾閉戶,夜人定矣。兩君一躍登屋,直至臥房,排闥哄張,勢如賊盜。如須下床,跪稱:“大王乞命!毋傷十娘!”兩君擲刀大笑,曰:“三郎郎當!三郎郎當!”復呼酒極飲,盡醉而散。蓋如須行三。如須高才曠代,偶效樊川,略同謝傅,秋風團扇,寄興掃眉,非沉溺煙花之比。聊記一條,以存流風余韻云爾。
陳則梁,人奇文奇,舉體皆奇。嘗致書眉樓,勸其早脫風塵,速尋道伴,言詞切至。眉樓遂擇主而事,誠以驚弓之鳥,遽為透網之鱗也。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時節因緣,不得不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若在曲中,則處處有之,時時有之。予作《憶江南》詞云:“江南好景本無多,只在曉風殘月下。”思之只益傷神,見之不堪回首矣!沈公憲以串戲擅長,同時推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異曲同工,游戲三昧,江總持、柳耆卿依稀再見,非如呂敬遷、李仙鶴也。
樂戶有妻有妾,防閑最嚴,謹守貞節,不與人客交語。人客欲強見之,一揖之外,翻身入簾也。亂后,有舊院大街顧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為名妓。忽為匪類所持,暴系吳郡獄中。余與劉海門夢錫兄弟及姚翼侯、張鞠存極力拯之,致書司李李蠖庵,僅而得免。然亦如嚴幼芳、劉婆惜,備受箠楚決杖矣。三娘長身玉色,倭墮如云,量洪善飲,飲至百觥不醉。時辛丑中秋之際,庭蘭盛開,置酒高會,黃蘭叢及玉峰女士馮靜容偕來。居停主人金叔侃,盡傾家釀,分曹角勝,轟飲如雷,如項羽章邯鉅鹿之戰,諸侯皆作壁上觀。飲至天明,諸君皆大吐,靜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橫臥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猶不眠,倚桂樹也。蘭叢賈其余勇,尚與翼侯豁拳,各盡三四大斗而別。嗟乎!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李貞麗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與陽羨陳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俠而慧,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夢》皆能妙其音節,尤工《琵琶》。與雪苑侯朝宗善,閹黨阮大鋮欲納交于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朝宗去后,有故開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辭曰:“妾不敢負侯公子也。”卒不往。蓋前此大鋮恨朝宗,羅致欲殺之,朝宗逃而免。并欲殺定生也,定生大為錦衣馮可宗所辱。
云間才子夏靈胥作《青相篇》,寄武塘錢漱廣,末段云:“二十年來事已非,不開畫閣鎖芳菲。那堪兩院無人到,獨對三春有燕飛。風弦不動新歌扇,露井全飄舊舞衣。花草朱門空后閣,琵琶青冢恨明妃。獨有青樓舊相識,蛾眉零落頭新白。夢斷何年行雨蹤,情深一調留云跡。院本傷心正德詞,樂府銷魂教坊籍。為唱當時《烏夜啼》,青衫淚滿江南客。”觀此可以盡曲中之變矣,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