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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緒言》(3)

  • 原善
  • 戴震
  • 5084字
  • 2015-12-26 19:36:21

問:禽獸各以類區別其性各不同,而孟子道性善,但言「人之異于禽獸」;于禽獸則概舉之,獨人之性善,其故安在?

曰:耳目鼻口之官各有所司,而心獨無所司。心之官統主乎上以使之,此凡血氣之屬皆然。其心能知覺,皆懷生畏死,因而趨利避害,凡血氣之屬所同也;雖有不同,不過于此有明闇耳。就其明闇以制可否,不出乎懷生畏死者,物也。人之異于禽獸不在是。禽獸知母而不知其父,限于知覺也;然愛其生之者及愛其所生,與雌雄牝牡之相愛,同類之不相噬,習處之不相嚙,進夫懷生畏死矣。一私于身,一及于身之所親,皆仁之屬也。私于身者,仁其身也;及于身之所親者,仁其所親也;本天地生生之德發夫自然有如是。人之異于禽獸亦不在是。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辜雌洹干^性」之說,同人于犬牛而不察其殊也。彼以自然者為性使之然,以義為非自然,轉制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老聃、莊周、告子及釋氏,皆不出乎以自然為宗。惑于其說者,以自然直與天地相似,更無容他求,遂謂為道之至高。宋之陸子靜,明之王文成及才質過人者,多蔽于此。孟子何嘗以自然者非性使之然哉?以義亦出于自然也,故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辭讓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之言乎自然,異于告子之言乎自然,蓋自然而歸于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則也,非制其自然使之強而相從也。天下自然而無失者,其惟圣人乎!孔子言「從心所欲不踰矩」,「從心所欲」者,自然也;「不踰距」者,歸于必然也。必然之與自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盡,而無幾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無憾,如是而后安,是乃圣賢之所謂自然也,彼任其自然而無失者無論矣。貴其自然,靜以保之,而視學問為用心于外,及其動應,如其才質所到,亦有自然不失處,不過才質之美,偶中一二,若統其所行,差繆多矣。且一以自然為宗而廢問學,其心之知覺有所止,不復日益,差繆之多,不求不思,以此終其身而自尊大,是以圣賢惡其害道也。告子、老聃、莊周、釋氏之說,貴其自然,同人于禽獸者也。圣人之學,使人明于必然,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斯為明之盡。人與物咸有知覺,而物之知覺不足與于此。物循乎自然,人能明于必然,此人物之異,孟子以「人皆可以為堯舜」斷其性善,在此也。

問:仁義禮智之名義。

曰:《易》有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挂魂幰魂枺餍胁灰眩幌?,觀于生生,可以言仁矣。在天為氣化之生生,在人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為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條理,惟條理所以生生。觀于條理之秩然有序,可以言禮矣。失條理則生生之道絕,觀于條理之截然不可亂,可以言義矣。生生,誠也;條理,明也。故行道在體仁,知道在達禮,在精義。合而言之,舉義可以賅禮,「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是也;舉禮亦可賅義,而舉仁貴全乎禮義,《論語》曰:「克己復禮為仁」是也,合三者亦謂之誠,誠未有不明者也。以是謂之命,則昭示明信也;以是謂之善,則純粹不雜也;以是謂之理,則經常不易也;以是謂之矩,則循之為法也;以是謂之中,則時事之準也。若夫條理之得于心,為心之淵然而條理,則名智。故智者,事物至乎前,無或失其條理,不智者異是。孟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舉禮義可以賅智,舉智可以賅禮義,禮義有愆,由于不智?!吨杏埂费浴感薜酪匀省梗B舉禮義而不及智,言以達德行達道,舉智仁勇而不及禮義,互文也。由生生而條理,生生之謂仁,元也;條理之謂禮,亨也;察條理之正而斷決于事之謂義,利也;得條理之準而藏主于中之謂智,貞也。

問:孟子言「所性不存焉」,朱子釋之云:「其道大行,無一物〔夫〕不被其澤,故君子樂之,然其所得于天者,則不在是也?!怪熳诱撔裕瑢Ee仁義禮智為得于天而別于氣稟,本之孟子此章。夫仁義禮智,人之所同,何以獨君子根于心?

曰:此孟子舉「君子欲之」之事、「樂之」之事,皆無與于其「性之」之事也。人之所欲,君子非不欲之也,或重乎此而既得之,則樂之矣,下者惟此之務得,則性之矣。進而言乎可樂者,君子非不樂之也,或以此為主,務期于此而已矣,則性之矣?!妇铀浴?,如道德學問之事,無可遺者皆是。大行不過行其所學,窮居而其自得者無日不然,不以大行窮居為加損,大行亦吾分,窮居亦吾分,皆視為分之常,是謂分定。惟其性之之事不以大行窮居加損,故無往非仁義禮智之由中;而達外章內,未嘗舉君子性之之事。后儒不詳審文義,以所性為所得于天者,以分為所得于天之全體,非孟子立言之指也。

問: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箯堊釉疲骸笟赓|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程子云:「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于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顾稳宸謩e義理之性、氣質

之性,本于《孟子》此章,以「氣質之性君子不謂之性」,故專取義理之性。豈性之名君子得以意取舍歟?

曰:非也。性者,有于己者也;命者,聽于限制也?!钢^性」,猶云「借口于性」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之自然以求遂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后儒未詳審文義,失孟子立言之指。不謂性非不謂之性,不謂命非不謂之命。

問:《左氏春秋》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顾稳逖孕詫僦?,取證于此。既為民受以生,則宜曰「所謂性」,然古人不稱性而稱命,何也?

曰:性源于陰陽五行,凡耳目百體之欲,血氣之資以養者,皆由中達外,性為之本始,而道其所有事也;命即人心同然之理義,所以限制此者也。古人多言命,后人多言理,異名而同實。耳目百體之所欲,由于性之自然,明于其必然,斯協乎天地之中,以奉為限制而不敢踰,是故謂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盡,歸于必然,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極則。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轉喪其

自然而非自然也。故歸于自然,適完其自然,如是斯「與天地合其德,鬼神合其吉兇」。故劉子繼之曰:「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夫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之資以養者,生道也,縱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趨于死也幾希。然則民無日不受此以生,所以全其性在是。于古人不稱性而稱命,性之實體原于道之實體愈可見,命即其實體之無憾無失而已矣。

問:孟子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顾^心,所謂性,所謂天,其分合之故可言歟?

曰:人分于陰陽五行以成性,而其得之也全。喜怒哀樂之情,聲色臭味之欲,是非美惡之知,皆根于性而原于天,其性全,故其材亦全,材即形氣之為耳目百體而會歸于心也。凡日用事為,皆性為之本,而所謂人道也;上之原于陰陽五行,所謂天道也。言乎天地之化曰天道,言乎天地之中曰天德,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資之以養者,所謂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故在天為道,在人為性,而見于日用事為為「人道」。仁義之心,原于天地之中者也。故在天為天德,在人為性之德。《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勾撕闲灾⑿灾卵灾?,謂原于天地之化而為日用事為者,無非仁義之實也。就天道而語于無憾曰天德,就性之欲而語于無失曰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也。性之德,其必然也。自然者,散之見于日用事為;必然者,約之各協于中。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知其必然,斯通乎天地之德。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以心知之,而天人道德靡不豁然于心,此之謂「盡其心」。(「盡其心」,以知言;「盡其材」,兼知行言。)

問:必然為自然之極則,而歸于必然適完其自然,由是言之,惟性道之名有其實體。至若古人多言命,后人多言理,不過性道自然之極則,別無其實體矣。宋儒凡于天道、人道,于性,無不以理字概之,今何以剖析其致誤,俾截然不相淆惑?

曰:學者體會古賢圣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虛實。今人謂之「字」,古人謂之「名」,《儀禮》云「百名以上書于策,不及百名書于方」,《周禮》云「諭書名,聽聲音」是也。以字定名,有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有稱夫純美精好之名。如曰「人」,曰「言」,曰「行」,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曰「圣」、曰「賢」,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曰「道」,曰「性」,亦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陰陽五行是也;人道,人倫日用是也。曰「善」,曰「理」,亦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曰「中」,曰「命」,在形象,在言語,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在心思之審察,能見于不可易不可踰,亦稱夫純美精好之名也。

問:「一陰一陽之謂道」,指天地之實體,至于天德、天命、天理,不復言之,而即云「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二語相對,似皆指人物矣,抑如后儒以善為未涉人物歟?

曰:天地之氣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其實體即純美精好;人倫日用,其自然不失即純美精好。生于陸者入水而死,生于水者離水而死;生于南者習于溫而不耐寒,生于北者習于寒而不耐溫。此資之以為養者,彼受之以害生?!柑斓刂蟮略簧梗镏灰陨詺⒄?,豈天地之失德哉!故語道于天地,實體即美好,不必分言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也。人之心知有明闇,當其明則不失,當其闇則有差謬之失,故語道于人,人倫日用為道之實事?!嘎市灾^道」,「修身以道」,「天下之達道五」是也。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圣人修之以為教」是也。其純美精好,則所謂「中節之謂達道」,所謂「君子之道」、「圣人之道」是也?!钢泄澲疄檫_道」者,純美精好,推之天下而準也,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為達道,但舉實事而已矣。智、仁、勇以行之,而后歸于純美精好。然而即謂之達道者,達諸天下而不可廢也。彼釋氏棄人倫以成其自私,不明乎此也。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在天道為陰陽五行,在人物分而有之以成性;由成性各殊,故材質亦殊。材質者,性之所呈也;離材質惡所謂性哉!故孟子一則曰「非才之罪」,再則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才、材,古字通用。)人之才得于天獨全,故物但能遂其自然,人能明于其必然。分言之,則存乎材質之自然者,性也,人物各以類區別,成性各殊也;其必歸于必然者,命也,善也,人物咸協于天地之中,大共者也。故《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繼,謂人物于天地,其善固繼承不隔,不以成性各殊而失其良也。善者,稱其美好之名;性者,指其實體之名。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究之美好者即其實體之美好,非別有美好以增飾之也。

問:孟子言性善,門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說,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說之非。荀子在孟子后,直以為性惡,而伸其崇義禮之說。其言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興圣王,貴禮義矣?!管髯蛹戎缍Y義,與老子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及告子「外義」,所見懸殊;又聞孟子性善之說,于孟子言「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亦必聞之矣,而猶與之異,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理義為人心之同然也,其言性惡也,曰:「涂之人可以為禹。」「涂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實〔質〕,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慮〔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矣〕?!埂甘タ煞e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竿恐丝梢詾橛韯t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此于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終斷之曰:「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埂改懿荒苤c可不可,其不同遠矣?!股w荀子之見,歸重于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學崇禮義。首之以《勸學篇》,有曰:「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褂衷唬骸阜e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循焉?!管髯又蒲詫W如是。且所謂通于神明、參于天地者,又知禮義之極致,圣人與天地合其德在是,圣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而于禮義與性,卒視若閡隔不可通。以圣人異于常人,以禮義出于圣人之心,故曰「圣人之所生也」;常人學然后能明禮義,若順其性之自然,則生爭奪。以禮義為制其性,去爭奪者也,因其惡而加矯揉之功,使進于善,故貴禮義。使順其自然而無爭奪,安用禮義為哉?故曰「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又以禮義雖人皆可以知,可以能,圣人雖人之可積而致,然必由于學。弗學而能,乃屬之性;學而后能,弗學雖可以而不能,不得屬之性。此荀子立說之所以異于孟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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