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于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干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茍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后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云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嘆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
“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
“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全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睽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鐘情》,密以饋女云:
“予自與卿交合之后,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后知吾二人鐘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并日,埋身晦跡,一月余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愿,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嘆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戚,怨恨凄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鐘情》。夫情所鐘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采子。雖然,文華雖工,無補于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獻賦曰:
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嘆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鐘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于目,著于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用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沖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鐘,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歲羽歲羽〖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鐘情之樂,又豈加于此哉!至若子規聲若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于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嘆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鐘情之苦,又豈有加于此哉!鳴呼!噫嘻!吾之與之,交情之至,此於此矣!粉墻,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趕云雨之幽會,期天地而長久,此情之鐘于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鐘而為若之一也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鐘而為若之一也。詎意事發入于公門,身居于囹圄,埋尤劍於獄中,分明鏡于江滸,此又情之所鐘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鐘情立此當何如!樂極衰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方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鐘情這賦,止于如斯,復何言之可言仍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云霧可消兮,情難釋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地無始。情之穹后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試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乘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干;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于九原,枉分身于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茍延性會,親卻不后;將殞滅生身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朝見室邇人遐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傅來,別亮新奇,凄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泄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并,伏乞采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往月余,不----通其消息,愈加憂快。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于此,因便竊發。
又月余,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墻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
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
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
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瑜接卮,亦吟以復云:
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后,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如,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余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仆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后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今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
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臺,猗歟休哉。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讓,傳之天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
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鐘情世所難;
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
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
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
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
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
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
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
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
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