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狀元惟錢與謙無足取,延世如羅一峰,尚矣。前此若商文毅輅、彭文憲時亦有可觀。若曾公棨、曹公鼐之才,劉公儼、任公亨泰之介,張公顯宗,許公觀之節,皆無忝大科。其他則碌碌無述焉。若彭公教則奪于壽,曾公彥則限于年矣。
南京守備太監劉瑯自陜西、河南鎮守至金陵,貪婪益甚,資積既厚,于私第建玉皇閣,延方外以講爐火。有術士知其信神異也,每事稱帝命以動之,饕其財無算。瑯有玉絳環,值價百鎰,術士紿令獻于玉皇,因遂竊之而出。或為詩笑曰:“堆金積玉已如山,又向仙門學煉丹。空里得來空里去,玉皇元不系絳環。”
李閣老西涯子兆先,幼穎敏絕人,為文下筆立就。每科場入試輒病,久不中。至是卒,年未三十。西涯公哭之慟,自為墓志,人甚哀之。士夫傳云:昔公之父名淳,金吾衛軍余。微時為渡子日,嘗見一婦人早渡午歸,迨晚復渡,如此者幾月。李一日詰其故,婦曰:“有夫系獄,日往給其飲食,又復歸膳翁姑耳。所以不憚勞苦。”李聞其言,甚憫之,遂卻其直,早晚任其渡。他日一叟見李告曰:“聞汝素有善念,凡獲善報。汝有親骨未埋,吾當為擇吉地瘞之,后當有發。”因與擇一山,指曰:“有白狐臥處,即佳壤也。汝可潛舁親骨埋其中。”李一夕往彼,果見白狐稔眠不起。李恐天明人知,因折樹枝有聲,狐驚聳身,三立而去。遂即其穴理之。明日叟來,詢葬事,李告以故。叟曰:“俟狐自起乃為妙爾,今驚去,當中衰。汝子當不失為三公。”今其言果驗,公竟至無嗣。
兆先文名甚高,然游俠無度,以是致病。公一日過其書館中,書其幾云:“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繼晷,秀才秀才!”兆先歸見之,亦過公齋,書案云:“今日黃風,明日黑風。燮理陰陽,相公相公!”傳之以為笑談。然予聞之,成化中眉州萬閣老亦題其子翼書館,翼亦答之同前。豈兆先有所聞,或亦偶然同之乎?
左都御史戴公珊當考察,時吏部只欲憑巡按御史考語黜退,公不從。吏部曰:“如是我不擔怨。”公不然,私謂張考功志淳曰:“果欲如此,吾與子先將御史考核,從其賢者斯可。不可如貴堂上,一概從之。”由是果有所得。公可謂至公無私者矣。予聞之張南園云。
崇仁洪鐘生四歲,隋父朝京以訓導考滿之京。舟中朝京與客奕,鐘在旁諦觀久之,悟其行勢,為父行變,累勝客局。比至臨清,見牌坊大字題額,則為父索筆書之,遂得字體。至京師,即設肆鬻字。京師異為神童。憲宗聞之,召見命書。即地連畫數十字,又命書“圣壽無疆,”鐘握筆久之,不動。上曰:“汝容有不識者乎?”鐘叩頭曰:“臣非不識字,第為此字不敢于地上書耳。”上嘉其言,即命內侍舁幾,復以蹋鐙立其上書之。鐘一揮而就。上喜,命翰林給廩讀書,其父升國子助教,以便其子。弘治庚戌,年十八,登進士第,授中書。至是不幸嬰疾,未三十而卒。
蕭山何孝子競,其父舜賓原任南道御史,以事謫戍廣西,后遇宥回籍,頗事武斷。當涂鄒魯以御史謫官縣丞,升任知蕭山,恃勢妄為,自號蕭然逐客,又改牧愛堂為寄豸堂,時常仍服豸繡。舜賓譏之,成仇。魯欲戕害,乃與二三吏卒謀作廣西移文勾取。遂差強徒十數人押舜賓起解,仍搜捕其子姓,寘之獄。及押舜賓行至江西,其吏卒受魯密囑,百般苦楚之。至夜,候舜賓睡熟,乃用沙袋掩口身死。其人還報魯,受賞。競逃匿,日夜思報父冤。一日聞魯已升山西僉事,伺其日出接憑,暗結親鄰,伏于道左,將魯拖扯下轎,用石灰擦瞎雙眼,用船裝至浙江。臬司當將競監候,上其事。法司題奉欽依,差給事中李舉、刑部郎中李時往勘其事,擬魯屏去人服食因而致死為首,絞罪;系篤疾,奏請。何競毆本管五品以上官,照例發口外為民。士論不平,競復具奏。再差大理寺正曹廉勘問,乃擬魯謀殺人造意,斬罪。余俱為從者,絞。何競為親報仇,情有可矜。奉聞,可之。輿論稱快,遂稱競為孝子云。
近來士夫多信地理,程篁墩學士代謝于朝注《雪心賦》,林見素都憲偕謝評事廷柱遍游閩中。則自朱晦庵已深信之,蓋其天分之高,又與胡五峰、蔡西山、陳北溪諸賢相與,講明益精,其說事多奇中。相傳其墓下有讖書曰:“某橋水漂,子孫入朝。”景泰癸酉歲,上問:“朱子有功圣門,子孫世祿否?”禮部奏云:“未蒙恩典。”詔錄其嫡長子孫一人,世襲翰林院五經博士,永奉祀事。其裔孫某入朝之日,墓前水發,橋為之傾。
工部吳主事某,湖州人,家素饒,號呂山吳家。初中進士,欲壽其父,緘幣求于西涯公。時公為學士,鄙其為人,不許。吳問其友人曰:“今朝中爵位極大者為誰?”友人云:“英國公太師左柱國也。”吳乃以幣求英公,英不知來意,遂受其幣,令門館作詩與之。吳得詩,夸耀于人云:“說甚麼李學士,英國當朝第一人,乃為我做詩!”人皆掩口而笑。后因考察調外,將歸,乃以其父好騎驢,且年老,為構壽材一副,買驢一頭。到家之日,適其父初度,開宴集賓朋為樂,聞其子至,甚喜。客曰:“公子遠來,必有奇物為壽。”詢其子,乃曰:“壽器一副,驢一頭。”眾皆失色,其父亦慍懊數日。某呆如此。
王編修瓚,一日自司禮監教書出,謂一二同年曰:“今早在左順門,見紅氈衫裹一婦人,不見其面,只見二小足。有人隨去,見二內使押送赴浣衣局。守者俱起立迎入,待之異常,不知其由。”后數日,乃聞參送數人至西曹問罪。內鄭旺招系壩上人,有女名某,先年選入掖庭。近聞生有皇子,見在太后宮內依住。旺每歲來西華門內臣劉林探問,但有新時面麥瓜果,即托林送入,與本宮使女黃女兒說知遞進,悉回有衣服針線等物。旺回家夸耀,鄉人稱為鄭皇親,京城內外,人爭趨赴,已二三年矣。近被緝事衙門以妖言訪獲,說者以為有所受也。后內批:“劉林使依律決了,黃女兒送浣衣局,鄭某已發落了,鄭旺且監著。”時論以為旨意發落,意自可見。若果妖言,旺乃罪魁,不即加刑,又鄭氏止云“已發落了”,尤為可疑。其卷案在刑部福建司,人多錄出,以為或有所待。后乙丑五月大赦,閔司冠即將旺放出,該司執言事大須請,閔以為詔書不載者,即宜釋放。蓋亦意有在云。
湖州人以養蠶為生,然蠶神甚異。弘治中太倉孫廷慎行販安吉,往來皂林。見巡司獲盜三人,其人是彼處大族伍氏家丁也。蓋其家每歲畜蠶,因蠶多桑薄,飼之不繼,乃棄蠶十余筐,瘞之土窖中。三人仍駕船往市桑葉,不得。舟還途次,忽一大鯉躍入舟中,約重數斤。三人喜其罕得,載歸饋主。舟經皂林,巡司異其小船而用兩櫓急駕,疑之,遂追捕至。檢其外,見頭倉有人腿一。三人自相驚駭,巡司即縛解浙江按察司,拷掠甚至,詰其身尸所在。三人不勝鍛煉,訴辨得魚之故,變易之端。主司不言,三人者不得已而認之云:“殺人,身尸見埋在家隙地內。”主司即命吏卒人等押至其家,妄指一地,發之,正是瘞蠶之處,蠶皆不見,惟見一死尸,身軀完全,乃少一腿。事之符合,并家主俱抵罪。此事江南人盛傳其事到京。豈其家害蠶命數多,有些冤報?然司刑者不可不審也。
乙丑松江劉知府琬上疏旌表一節婦,乃華亭張尚書鎣少子未婚之婦也。少子某,事游蕩,與娼狎,被驚得心疾,遂不起。某原聘京衛趙指揮某女,沒時張為御史,居憂于家,即具書慰報于趙,令其別議。趙得訃,報其女。女曰:“千里之音,真偽未可知。縱有兇說,而此身已生死系于張氏矣。”趙夫婦素知其女至信,雖有媒妁來議,然不敢許。逾年,公服闋之京。趙往探之,且告以女之言。公恐負其女,備儀令夫人往慰之,女但唯唯。越數日,女告其母曰:“彼既來慰我,則盡禮。母親可率兒往展謝之,雖未及睹夫儀容,得拜翁姑,亦名分中事。”父母是其言,即具禮母子偕往。女留張舍,卒不肯歸,曰:“既已身許張氏,夫死命也,決無他議。留此以事舅姑,盡婦之道。”謂母但歸,母不咈其言,如其志。女時年十八,張與夫人別設一室,令夫人與俱。既而足不外履,慈惠婉順。張夫人亦嘗論其可嫁之意,女曰:“有死而已。”是夕自縊,幾絕,賴救免。自是絕不敢道。四方士夫多為文以紀之。近時戲文盛傳商三元輅事,頗類此。然彼是虛誣,而此則實事也。因記于此以風世。
西曹有一對云:“一雙狀元子,兩個探花爺。”是雖資謔,然亦奇事。蓋主事有張恩、王守仁,其父尚書昇、學士華,皆狀元也。又有劉鳳儀、李瓚,其子內翰廷相、內翰龍,皆探花也。又一對:“魯鐸分南北,朱袞別妍媸。”蓋壬戌進士有兩魯鐸、二朱袞,一湖廣人,一永平人,一貌美,一不揚,故云。又丙辰進士有孟春、季春、夏鼎、周鼎,西涯閣老嘗即席命對:“孟仲季春惟少仲。”已而即應聲云:“夏商周鼎獨無商”皆無然奇句也。
乙丑賜昆山顧鼎臣為狀元。尹閣老直家居,謂人曰:“此名未善,蓋臣字與成字同音,鼎成龍駕,名犯嫌諱。”至五月,果然。人謂尹之言亦有自也。蓋景泰辛未狀元乃柯潛,時人云柯與哥同字,未幾英廟還自北,退居南宮,固“哥潛”之讖。又天順癸未春御史焦顯監試,有火災。時人語曰:“御史原姓焦,科場被火燒。”蓋宋末亦有“不因南省火,安得狀元焦”之語。當時或未之避,然亦偶湊合耳。初,顧之父恂得一夢,云“鼎臣為狀元”,初欲以此名其孫潛,未果,乃命其少子,即鼎臣也。果然。
是錄分上下篇,昉自弘治改元,至乙丑冬而止。上篇事關廟朝,下篇則臣下事也。皆即一時所聞,或因一言一行之微,漫書之,初非有所擇也。若夫圣政之宏綱大紀,及諸臣言行之詳,自有國史與諸家文集在焉,茲固其余焉耳。嗚呼!惟我敬皇在御十有八載,明作之功,惇大之化,比隆三代。而又克勤于政,無日不視朝,雖值雨雪傳免,而鑾輿猶御正衙,呼二三大臣參決政務。故當時在朝諸縉紳,下迨蟣虱之微,無一人不欲趨朝以仰承休德,而聞夫所未聞也。愚臣自叨第后,獲綴班行之末,無一日不睹圣顏、聆天語,有所聞見,即銘諸心臆,退從諸鄉先生游,復悉其顛末,益聞其所未聞,即以片紙敬書,投之緗笥。鼎湖龍遠,攀髯靡及。乃取而諦觀之,未嘗不泫然流涕,悵然增感也。遂繕寫成帙,釐為四卷,以備遺志,亦將自附于裨官氏之末云耳。
重光大荒落之歲陬月既望,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