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求賢詔:(《西漢文》)
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文帝議佐百姓詔:(《西漢文》)
間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馀,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西漢文》)
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后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武帝求茂材異等詔:(《西漢文》)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賈誼過秦論上:(《西漢文》)
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綏、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馀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始皇既沒,馀威震於殊俗。
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俯起阡陌之中,率罷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不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不銛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賈誼治安策:(一):(《西漢文》)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征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后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已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后世誦圣。一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炙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
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晁錯論貴粟疏:(《西漢文》)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禹、湯,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馀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貧則奸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饑之於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征暴虐,賦斂不時,朝今而暮改。當其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於有馀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馀,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鄒陽獄中上梁王書:(《西漢文》)
鄒陽從梁孝王游。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茍合,介于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愿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聽,勿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於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
不容於世,義不茍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系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并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仇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后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圣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后,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霸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足結怨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于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案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諂諛之辭,牽帷墻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忿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司馬相如上書諫獵:(《西漢文》)
相如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才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墟,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於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得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李陵答蘇武書:(《西漢文》)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御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
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茍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
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於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馀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於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沫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句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馀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
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路溫舒尚德緩刑書:(《西漢文》)
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圣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后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郁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圣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馀辜。
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愉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后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后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楊惲報孫會宗書:(《西漢文》)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產業,起室宅,以財自娛。歲馀,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知略士也,與惲書,諫戒之。為言大臣廢退,當闔門惶懼,為可憐之意;不當治產業,通賓客,有稱譽。惲宰相子,少顯朝廷,一朝晻昧,語言見廢,內懷不服。報會宗書曰: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馀業,得備宿衛。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廷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遭遇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
竊自思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沒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
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褎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馀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愿勉旃,毋多談!”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東漢文》)
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于信也。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又事尤相類也。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馬援誡兄子嚴敦書:(《東漢文》)
援兄子嚴、敦并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阯,還書誡之日:“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愿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
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愿子孫效也。”
諸葛亮前出師表:(《后漢文》)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以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穆,優劣得所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愿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茍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后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祎、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諸葛亮后出師表:(《后漢文》)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
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高帝明并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并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仿拂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后偽定一時爾。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云、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馀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馀人。
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
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早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后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后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料。臣鞠躬盡,死而后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