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安祿山兵陷靈昌郡,賊兵縱橫,殘殺不堪。時張介然到陳留才數(shù)日,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率兵登城守御。怎奈人不習(xí)戰(zhàn),心中畏懼,又兼天時苦寒,手足僵凍不能防守。太守郭納引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張介然斬之。次日探馬來報,說安慶宗在京已被天子殺了。祿山聞知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殺吾子。”遂縱兵大殺降人,以泄其忿。
卻說玄宗在朝,忽見探馬來報,說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已被害了。玄宗聞報,急與眾臣商議,時眾議紛紛,并無良策。玄宗面諭群臣道:“朕在位已幾五十載,去秋已欲傳位太子,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zāi)遺累子孫。今不意逆賊橫發(fā),朕當(dāng)親征,使太子監(jiān)國,待寇亂既平,即行禪位。朕將高枕無憂矣。”遂下詔親征,命太子監(jiān)國。楊國忠聞言,大驚失色。
朝罷回家,哭向其妻裴氏與韓國、虢國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到了。”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將使太子監(jiān)國,行且禪位。太子素惡吾家,今一旦大權(quán)在手,吾與姊妹都命在旦暮,如之奈何。”于是舉家驚惶涕泣。虢國夫人道:“我等作楚囚相對,無益于事。不如速與貴妃密計。若能勸止親征,則監(jiān)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道:“此言有理,速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入宮,與楊妃相見,密告與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婉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土,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道:“妾聞陛下將親臨戰(zhàn)陣,是棄萬乘之尊,以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駭汗。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yuǎn)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愿碎首階前,效侯生之報信陵耳。”說罷伏地痛哭。玄宗命宮人扶之就坐,執(zhí)手撫慰道:“朕之欲親征,愿非得已。計凱旋之日,當(dāng)亦不遠(yuǎn)。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圣駕親征。”玄宗聞言,點(diǎn)頭道:“汝言亦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tǒng)軍出征。又以內(nèi)監(jiān)邊令誠為監(jiān)軍使。詔旨既頒,楊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玄宗命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排宴解悶。韓國、虢國二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飲宴,大家互相勸酒,直飲至夜闌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
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朦朧之間,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于側(cè)邊椅上,隱幾而臥。忽見一個奇形異狀的鬼魅,走到楊妃身邊,嘻笑跳舞。玄宗大怒,欲叱喝他,無奈喉間一時梗塞,聲喚不出。欲自起逐之,身子再立不起。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伏在桌上不語。再定睛一看,不是楊妃,卻是個頭戴沖天巾,身穿袞龍袍的人,宛然是一朝天子的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還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玄宗面前,忽手執(zhí)一面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照見自身,卻是個女子,十分美麗,心中大驚。忽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頭戴玄冠,身穿圓領(lǐng)袍,手執(zhí)牙笏,身佩寶劍,濃眉豹目,蓬鬢虬髯。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縮做一團(tuán),被黑大漢一把捉在手中。玄宗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道:“臣終南不第進(jìn)士鐘馗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治終南山諸鬼。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而啖之。此鬼敢于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qū)除。”言訖,伸著兩指,把那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捉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驚覺,卻是一夢。
那時楊妃也從夢中驚悸而寤,口里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問道:“阿環(huán)為甚不安?”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后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卻口口稱我為陛下。我不應(yīng)他,他便將一條白帶兒丟來,正兜在我頸項(xiàng)上,因此驚魘。”玄宗也把所夢述了一遍。楊妃道:“這夢真是奇怪,陛下夢中,女變?yōu)槟校凶優(yōu)榕挥衷跎覊糁幸惨娨慌樱睬裟枪砗粑覟楸菹拢刹黄婀置础!毙趹虻溃骸拔液湍愣鲪郛惓#环帜阄摇D信仔危[顛鳳倒之意耳。”言訖,兩人都笑起來。
次日,玄宗臨朝,問諸臣道:“終南有已故不第進(jìn)士姓鐘名馗么?”給事中王維奏道:“臣聞終南有進(jìn)士鐘馗,于高祖皇帝武德年間,為應(yīng)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時人憐之,陳情于官,假袍帶以葬之。嗣后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遂宣召善畫的吳道子來,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使畫一像,特追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從宮后而來,遂命以賜鐘馗之像,永鎮(zhèn)后宰門。因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之像于宮門,喟然嘆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鐘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如秦叔寶、尉遲恭這兩人。”忽想起:“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當(dāng)年曾上疏諫我,極是好話。我那時反加廢斥,由今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fù)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復(fù)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秦家兄弟兩個,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
忽一日,有一個通家朋友來相訪,那人姓南名霽云,魏州人氏。
其為人有志節(jié),精于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契。那日策蹇而至,秦家兄弟接著,十分歡喜,各道寒暄,問其來京何事?霽云道:“原任高要尉許遠(yuǎn),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jié)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張巡,博學(xué)多才,深通陣法,開元中舉進(jìn)士,為真源縣尹。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模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今兄投之,得其所矣。”遂置酒款待,共談心事。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報到京了。秦家兄弟拍案而起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志。”南霽云道:“天下方亂,非吾輩燕息之時。弟明日便當(dāng)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矣。”次日,即寫下名刺,懷著許遠(yuǎn)的書,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于數(shù)日前去了。霽云聽了,即要往雍邱,遂來別秦家兄弟。行到門首下馬,只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馬前來。霽云只道是個傳報的軍官,等他行到面前,舉手問道:“尊官可是傳報么?范陽的亂信如何?”那漢看霽云一表非俗,遂下馬舉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未知范陽反亂真實(shí)。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霽云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尚未知其祥。如今所訪之友不遇,就要別了居停主人,往雍州去。”那漢道:“主人是誰?”霽云指道:“就是這里秦家。”那漢舉目一看,見門前有欽賜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就是秦叔寶的后人么?”霽云道:“是。”那漢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未識面。今敢煩尊官引我一見何如?”霽云道:“在下愿引進(jìn)。”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nèi),見了秦家兄弟,敘禮就坐。霽云備述訪張公不遇而返,指雷萬春說道:“門前邂逅雷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慕,特來晉謁。”二秦就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因求名不就,棄文習(xí)武。常思為國家出力,怎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南尊官,得謁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國模道:“雷兄來訪何人?”雷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云聞言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的班頭,兄何故遠(yuǎn)來訪他?難道要屈節(jié)賤己,以為進(jìn)身之媒么?”萬春笑道:“非敢謀進(jìn),因他是在下的胞兄,故特來一候。”霽云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萬春道:“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哪個張公?”霽云道:“是雍邱防御使張巡。”萬春道:“此公是當(dāng)今奇人,兄要訪他,意欲何為?”霽云道:“今祿山反亂,勢必披猖。吾往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萬春慨然道:“尊兄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愿隨同行。”秦國楨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結(jié)盟,共圖討賊。”南、雷二人大喜,遂拜了四拜,結(jié)為生死之交。秦家兄弟設(shè)席相款。
到了次日,霽云同萬春入城來訪雷海清。行至住處,萬春先入,拜見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云,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并述在秦家結(jié)交南霽云,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云拱手稱謝。霽云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萬春道:“賢弟,我想安祿山這逆賊,稱兵謀叛,勢甚猖獗。那楊右相大言欺君,全無定亂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如何。我既身受君恩,只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在成,誓當(dāng)竭力報國。從今以后,我自盡我的節(jié),你盡你的忠,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云為之慨然。
海清取出酒肴滿酒三杯,隨起身道:“我日逐在內(nèi)廷供奉,無暇久敘。”遂取出一包金銀,贈為路費(fèi)。大家灑淚而別。二人回至秦家,便束裝起行。秦家兄弟又置酒餞行,各贐程儀。二人拜別,往雍邱而去。
未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