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雪交亭正氣錄
- 高宇泰
- 3938字
- 2015-12-26 15:10:05
主上出亡,值追奔亂兵,間道相失;遂無僻路,徒步重繭,八日始得抵家園。欲面入覲謁,城已閉;痛哭入云峰。山中有池,可從靈均、樵夫之游。予宿先湛明大師禪房內,漏五下,作六言絕命詞十章。記去歲亦有五言十余首,今不憶前稿矣。留此于后世,或與文文山、方遜志二歌并傳也。將死才盡,走筆不文;亦聊以一寸心,告天下諸同志耳。
別文心大師書
幽溪六月如新秋,此時恐未能安靜也。輝首義孤臣,奉主上歸從;間關重繭,百苦抵云峰山中。一事無成,止有以死報國。年來屢承提命,生死已看得破。今一齊放下,撒手遂行;不得親至名山奉別三軌、玄如,統祈叱名致意!如慈履入臺,當至山間孤墳一澆茶話也!先師傳稿,已賫至紹興;因國變匆匆,竟不及作。諸名筆已多,道在是矣,不須孤臣片語。如刻千仞先生塔銘,以弟子輝此札附之可也。文波上人行速,不及長書。見張太素先生及天臺諸同社,一一道鄙意。有「臨終詩草」十二章在文波處,幸命書記錄成;待事平,為輝刻而藏之深山;敬以為托。遙憶慈顏,彌深怙戀;晤期當在西歸之日。函輝死矣,夫復何言!
六月初九日,禪社弟函輝再稽首。
予近有吊寒山詩,并序。
檗庵曰:小寒山瘞骨處,傍云峰寺;其遺命也。自束發讀書于此,嘗夢作靖江令,后果選此邑;徑樹門墻,一一符焉。與老僧湛明交最久,一部「寒喜集」皆從此出,所謂「魂魄猶依此」也。后寺僧以法,產勒還;會有力持之者,得免。「寒山集」數種,俱以「寒」名:「寒喜」以禪、「寒香」以情、「寒江」則治靖文也;外有「寒玉」、「寒聲」、「寒枝」、「寒云」等名。
傍海殘疆恨莫刊,尺繯堪作白虹看(先生絕命詞有「白虹貫日」句);直分霞色千尋赤,自喜詩魂一片寒。夜夜鵑啼山外寺,一抔夢舊關情地;云連正學古祠邊,三百年來終始事。
陳潛夫,初名朱明,字玄倩;杭州人,丙子舉人。崇禎時,授開封推官。弘光時,授御史。乙酉,浙江陷,挈家渡江東,集義兵五百營下莊;授巡江御史。兵敗,置酒與親友訣,大醉;左手挽其妻、右挽妾至躍龍橋上,先推妻妾墮水死,然后自沈。賦詩一首。
絕命詩
萬里關山胡馬奔,三朝宮闕夕陽昏;秋風血濺萇弘碧,夜月聲哀杜宇魂!白水無邊留姓氏,黃泉耐可度寒暄;一忠二烈傳千古,獨有乾坤正氣存!
王之仁,號九如;湖廣巴陵籍,錦衣衛人;定海總兵。錢肅樂起義寧郡,約公共事,公許諾;有富紳遺書于公,請其沮錢謀并斬倡謀庠生六人,華夏、董志寧與焉。公至,會肅樂于演武場大盟國人,紳士民庶咸集;公出其書,欲斬富紳。富紳不得已,許捐萬金犒師;于是即以富紳監餉焉。魯王封公武寧伯。兵潰,方國安、方逢年降清,公將眷屬四十人及其輜重載以巨艦,沈之海中;攜數家丁至南都,緋袍見洪承疇。時南都薙發已久,忽見公冠帶盛服,觀者如堵;承疇曰:『若既降,須薙發』!公曰:『吾家人十口沈之海底,吾與同死,誰其知之!今來死于高皇帝定鼎之所,庶魂魄與孝陵同歸耳。可速殺我』!承疇系之通濟門水草庵,后移入西華門觀音庵。未幾,殺之;談笑自若,顏色不變。壁間遺詩二首。
壁間詩
黃沙白浪起狂颷,力盡錢唐志未消;半世功名歸馬革,全家骨肉付江潮!題詩四壁
魂長在,大笑秋空死亦驕!三百年來文字重,只今惟有霍嫖姚。
通濟橋邊獨步時,國門驚見漢官儀;欲將須發還千古,須擲頭顱向九逵。身后止應存劍鋏,世間終不乏男兒。瓣香拈起寒霜勁,白日青天共鑒知!
沈履祥,字其旋;慈谿人,丁丑進士。魯王命為御史,巡按臺州。城陷,匿山谷中,以不薙發被殺。家人求其尸,得之桑園中;時方盛夏,顏色不變。
絕命詞
十年徽纏嘆勞生,曾向中牟幾問津;憑軾敷甘非市德,歸舟載石不知貧。河山破碎懷長恨,家室飄零任去塵!矢報媿無綱鼎策,空捐化碧浩然身;
李唐禧,字長浚;金山衛指揮官、都督同知。初在閩,事唐王;后至紹興,魯王命分鎮臺州。清兵至,以不薙發,不屈死。
張廷綬,號云衢;鄞人。迎魯王于臺州,命為副總兵,分守海門。不薙發,與李唐禧同遇害;妻女俱被擄。
張鵬翌,字羽宸;諸暨人。初為史閣部將;閣部歿,江東義兵起,率所部渡海勤王。時客兵云集,多無紀律;獨鵬翌所部肅然。魯王封為永豐伯,分鎮衢洲。兵潰,罵賊;斷舌剖心。弟繼榮,亦血戰死。
王景亮,字仙璧;蘇州人,癸未進士。監國時,以御史守衢州。城陷,冠帶坐堂上,罵賊死。
楊定國,字囗囗;濟寧諸生,前賢楊浩之孫。聞北京陷,痛哭徉狂,系崇禎錢一文于胸前,赴南京;乙酉夏,復從間道走江東。魯王命為行人,招義旅。兵潰,自縊于紹興之王府莊;兵部任孔當葬之。
王之栻,字瞻卿;常州人,王忠烈公子。乙酉,避難至寧;魯王監國,議以公知鄞縣,以服辭。入閩,隆武授以兵部主事;復返鄞。清師渡錢塘,時寓金華;朱大典據金華拒守,令署武義縣。甫四十日兵潰,避山中;清獲其仆,遂得公;不屈,縛之;大罵而死。后家人得尸,縛緊尸漲,索陷于肉,不可脫;遂并索殮之。又遺其一靴,后公見夢于其仆,怒言「吾欲見上帝,奈跣足何」!仆悟,焚靴與之。
張起芬,字囗囗;錢塘總兵姚志卓監軍。被執,不屈。平生不讀書,臨死有詩;詩失傳。蕭起元以矢射其腹,大笑、大罵而絕。
徐起睿,字圣思;鄞人。生素豪宕,以大節自矜;喜劍舞。聞人不平事,必色然起。已而削發為僧,師事徑山雪嶠,雪嶠名之以「弘節」。歸則閑靜寡言,粥粥入道者;容于延慶寺西坐一關。數月,聞錢先生義兵起,躍然破關而出;往從焉。每當戰,必立矢石之間,同事多笑之。一日,渡江登彼岸擊敵,陷陣而歿;魯王贈以指揮,世襲七葉
檗庵曰:此予故人也。常宿予齋,風雨悲歌,屢至涕泣,意不可一世。聞非僻事,則必致規。梁月之悲,能無痛歟!甲午仲秋,偶懷往事,作長歌以紀之;乃變征之聲也。
旄頭芒向扶桑熠,壯士床頭霜刃泣。鄮嶺風塵一布衣,怒濤長向鴟夷立。徐子、徐子深足念,眉如石棱目如塹;貯粟無瓷客滿前,破屋頹床懸一劍。時時為我砍地舞,舞罷悲來淚如雨;為問君家何所悲?亥也無椎衡失鼓。逢人只解談君父,咨嗟此道今如土!友過難容天性真,大抵生平全用怒;一旦無名忽自割,秋風秋草悲身骨!削發披緇著草鞋,雪嶠老人幾度喝;喝破徑山不是我,歸來鍵戶深深坐。曉風夜雨到關前,不蝕琉璃紅一顆;琉璃夜紅日畫徙,湖兒群飲鄞江水。鄞江健者有錢公,異軍蒼頭乃突起;擊豉闐闐震陵谷,磨刀淬刃響漉漉。鉦聲高揚磬聲沈,驚破當時舊努目。長吼一聲關鐵剨,出言愿注從戎籍;意氣相需會有時,大士維摩按不得。錢公自是舊相識,當日軍前借羽翮;長驅躍馬到胥江,胥江戰氣潮同汐。日日渡軍鏖西滸,視敵如豚身如虎;壯懷私幸當匈奴,絕脰揕胸奚足數!徐子、徐子徒自覆,列壁諸軍皆豎牧!后師不進我師傾,只斧無援豉聲縮。豉聲縮兮壯士騁,喜逢死所神先猛;試問平生一片心,皚霜江上新磷冷。覓君尸,濤如雪;西陵渡口悲風咽。日光映入晚潮紅,鄮山布衣一捧血。
應騰蛟,字云化;歙人,副總兵。起義,浙東兵潰,被執;執者為公舊盟,與之飲酒,力勸之降;不從,詣其營大罵。左右欲割其舌,主者但以馬嚼緘其口;口血橫流,仍罵不絕。遂慘死。
方士衍,字于蕃;歙人,副總兵。守淳安,被執,大罵而死。
何弘仁,字仲淵;紹興人。丁丑進士,官御史。江干失守,死之。
阮維新,字囗囗;會稽庠生。富陽臨陣死。
潘集,字仲翔;紹興諸生。浙東兵潰,自縊死。
絕命詞(佚)
高囗囗,字囗囗;紹興人;年二十余。監國時,莊衡為督學,試入泮;甫十日而兵潰。青衿遍拜親友,親友賀之;則曰:『方將吊我,何言賀也』!或來答拜,則曰:『前來相別,何煩答也』!遂衣巾,投水死;求其尸,不得。沒三日,于原處端拱而立;衣裳如故,顏色不改。其父某,以武舉入文場,中式;又以磨勘,被革。弘光時,得復。子死后,亦不食十日死。
鄒欽克,瑞安庠生。講學松臺,夙以名義自許。聞欲薙發,衣冠北向再拜,自沈于江。
趙景麟,字天生;鄞人,邑庠生。沈實,不務時譽。丙戌鄞陷,景麟佩衣巾,投于甬江;漁舟斬水掖之出,膚孔見血。輒入天童山,寄跡其舊徒徐氏,足不入城市者半年。每一念至,輒撫幾長嘆,悒悒卒;華先生有詩哭之。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福建鎮海衛人,壬戌進士。先帝時,以翰林外謫。弘光即位,遣使起于家。未幾,與馬士英不合,托祭禹陵去國。思文帝授以閣部;公憤任時事,以身許國,前請出師長驅入關,欲直搗金陵。兵至徽之囗囗,猝遇北軍,師潰;公麾士卒死戰,矢貫馬頄,遂被執。至金陵,洪承疇——亦閩人也,語之曰:『先生,今之文天祥也;某何敢膺公義鋩!但大明一代之史,非先生勿任。其亦少忍須臾,某愿以開國之危學士相期』!公大怒,唾其面曰:『汝負先帝厚恩,狼狽至此;李陵、衛律,罪通于天矣。敢援引不倫,以污我哉!誤矣、誤矣』!承疇恚甚;系之幽室,命傅通判晝夜伴之。不食數日,承疇偽傳「江東兵大勝,和議已成」;傅進以勺水,乃稍飲食。致書承疇,語甚激烈。及被刑,欲牽赴市口;至臨淮門,不肯行,曰:『我大臣,豈同鼠輩共死所耶』!望陵再拜,引領受戮;謂家人曰:『我死,不必賊臣收吾骨;不妨暴露,以彰其惡』!時監國元年四月囗囗日也。所作詩三百首,多不傳。又作史,載一時失國事;臨刑曰:『假我一、二日,我史成矣』!監斬者問何史?曰:『忠與奸之別耳』!又問孰奸?曰:『為明者,忠也;斬我者,奸也』。今史亦不知所在。公善畫,傳通判索書,公畫一大樹,己騎虎持刀在樹下,一夷人跪于前,以刀向之;又一小兒蹲其旁意指傅也。
過新嶺吊金正希
殘棋唾手已難工,又是論人成敗中;但說丹心何所用,一時張眼念臧洪!
詩
昨宵夢里聽天崩,披衲孤行歇未能;索酒逢人拌醉矣,問花叩戶染何曾?道心白過骷髏粉,狂行提如傀儡繩。借問平生何所似?上山樵子下山僧。
慷慨從容并路行,古人著語甚分明;廣陵未散江濤韻,蘇嶺仍聞鸞鳳聲。道入死灰猶有息,人當化石始無情。懷沙頌橘逢漁父,不與從頭訴不平。
難中雜詩
陋巷慚顏、閔,紆籌負管、蕭!風云生造次,毛羽合飄搖。火厝難棲燕,江橫怯渡橋;可憐委佩者,晏晏坐花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