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談詩

  • 履園叢話
  • 錢泳
  • 14993字
  • 2015-12-24 16:57:50

總論白香山使老嫗解詩,為千古佳話,余亦謂詩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與談哉?

然不可與談者卻有幾等:工于時藝者,不可與談詩;鄉黨自好者,不可與談詩;市井小人營營于勢利者,亦不可與談詩。若與此等人談詩,毋寧與老嫗談詩也。

詩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氣足也。蓋理足則精神,意足則蘊藉,氣足則生動。理與意皆輔氣而行,故尤必以氣為主,有氣即生,無氣則死。但氣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云,舒卷無跡者;有若聽幽澗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華之峰,蒼然而起者;有若勒奔是之馬,截然而止者。倏忽萬變,難以形容,總在作者自得之。

沈歸愚宗伯與袁簡齋太史論詩,判若水火。宗伯專講格律,太史專取性靈。

自宗伯三種《別裁集》出,詩人日漸日少;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日多。然格律太嚴固不可,性靈太露亦是病也。

余嘗論詩無格律,視古人詩即為格,詩之中節者即為律。詩言志也,志人人殊,詩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筆,如云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

故韓、杜不能強其作王、孟,溫、李不能強其作韋、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開華結實,豈能強松柏之開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書》曰“聲依永,律和聲”,即謂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詩觀風化,后人以詩寫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惡邪散之不同,詩亦有溫柔敦厚、噍殺浮僻之互異。性靈者,即性情也,沿流討源,要歸于正,詩之本教也。如全取性靈,則將以樵歌牧唱盡為詩人乎?須知笙、鏞、箏、笛,俱不可廢,《國風》、《雅》、《頌》,夫子并收,總視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換梁、陳之俳優。譬諸書法,歐、虞、褚、薛俱步兩晉、六朝后塵,而整齊之耳。若李、杜兩家又當別論,然李之《古風》五十九首,儼然阮公《詠懷》,杜之《前后出塞》、《無家別》、《垂老別》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氣格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筆力之雄健,音節之鏗鏘,未易言也。

尤須沈郁頓挫以出之,細讀杜、韓詩便見。若無天姿、筆力、音節三者,而強為七古,是猶秦庭之舉鼎而絕其臏矣。余每勸子弟勿輕易動筆作七古,正為此。如以張、王、元、白為宗,梅村為體,雖著作盈尺,終是旁門。

詩之為道,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來,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葉于漢、魏,結蕊含香于六朝,而盛開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則花謝香消,殘紅委地矣。間亦有一枝兩枝晚發之花,率精神薄弱,葉影離披,無復盛時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則又為刮絨通草諸花,欲奪天工,頗由人力。

迨本朝而枝條再榮,群花競放,開到高、仁兩朝,其花尤盛,實能發泄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英華,而自出機杼者,然而亦斷無有竟作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集讀者。

花之開謝,實由于時,雖爛漫盈園,無關世事,則人亦何苦作詩,亦何必刻集哉?

覆醬覆醅,良有以也。

每見選詩家,總例以蓋棺論定一語,橫亙胸中,只錄已過者,余獨謂不然。

古人之詩有一首而傳,有一句而傳,毋論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傳者而選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詩,以詩存人者。以詩存人,此選詩也;以人存詩,非選詩也。

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沈文愨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曾中丞之與阮宮保,又近時之提倡也。然亦如園花之開,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兩淮運使,刻《邗上題襟集》,東南之士,群然向風,惟恐不及,迨總理鹽政時,又是一番境界矣。宮保為浙江學政,刻《兩浙軒錄》,東南之士,亦群然向風,惟恐不及,迨總制粵東時,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瓊花吐艷,惟爛漫于芳春,璧月含暉,只團欒于三五,其義一也。

蒙古法時帆先生工詩,尤長五律,為世傳誦。余一日謁先生于京邸,索余書一小額曰“四十賢人之室”。是時吳蘭雪舍人亦在座,因問所典。先生曰:“昔人論五言律詩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須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絕詣。”余謂觀此則凡古今體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點痛癢,則滿身不適也。先生與蘭雪俱以余為知言。

有某孝廉作詩,善用僻典,尤通釋氏之書,故所作甚多,無一篇曉暢者。一日,示余二詩,余口噤不能讀,遂謂人曰:“記得少時誦李、杜詩,似乎首首明白。”聞者大笑。始悟詩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辭要淺顯,不可取僻書釋典夾雜其中。但看古人詩文,不過將眼面前數千字搬來搬去,便成絕大文章。乃知圣賢學問,亦不過將倫常日用之事,終身行之,便為希賢希圣,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異也。

口頭言語俱可入詩,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歸真子之“無可奈何仍話別,不曾真個已魂銷”,溪弟之“未免有情終,明知無益卻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詠雪詩云:“冰云四合雪漫漫,誰解當機作水看?”近人詠牡丹詩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此詩家先后一層法也。

作詩易于造作,難于自然。坡公嘗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嘗在燈下誦前人詩,每有佳句,輒拍案叫絕。一妾在旁,問何妙若此,試請解之。余為之講釋,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余笑曰:“吾所取者,正為自然也。”

唐竇Н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于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學過于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以詩存人唐字仙,一字孺含,常熟之葑溪人,為明諸生,工歌詩。甲申、乙酉后,遂棄去,教授于沙溪、直塘之間,以終其身。與長洲汪鈍翁友善。鈍翁序其詩,以為使陸務觀、范致能而在,與先生角逐于文酒之會,雖善論者未易優劣之也。

其推重如此。今遺集不傳,余偶得數首,錄于左。《破山寺》云:“松光澹陰陰,數里度林樾。精藍隱深翠,恍與前山絕。峰回壑自幽,地破泉迥合。神物無端倪,諸天有遷越。摩挲古檜庭,挑蘚讀殘碣。如聞老龍吟,叫{穴條}風濤雜。山僧寡威儀,客至懶酬接。晚鐘戛然鳴,投瞑命回轍。”《桃源澗》云:“群溜爭有托,一逕入深杳。清響散高林,暗流出淺草。石脈互起復,安所窮杳渺。潛羽靜不飛,幽花寂相照。久立神智生,返淺濕芒╂。不見桃花紅,彌徑翳松蔦。閑心淡忘歸,避世苦不早。武陵何必優,肯與外人道?”《江樓》云:“江樓望不極,颯颯亂帆回。落日千家郭,秋風萬里臺。但聞南雁至,不見北書來。孤客正愁絕,那堪畫角哀。”《擬出塞》云:“將軍猿臂志成灰,馬上琵琶去不回。偏向沙場留勝跡,明妃青冢李陵臺。古戰場邊蟋蟀吟,月寒沙白夜陰陰。悲笳嗚咽三更動,喚起封侯萬里心。”仙佩又自號雪井老人。

吳喬又名殳,字修齡,昆山人。高才博學,尤工于詩。王阮亭嘗稱之曰:“善學《西昆》。”陳其年贈詩亦有“最愛玉峰禪老子,力追艷體斗《西昆》”

之句。然觀其語必沈雄,情多感激,正不僅以妝金抹粉,步趨楊、劉諸公而已。

所著詩名《舒拂集》。余僅見其七律一卷。《寒食虎丘》云:“王澤潛消帝座傾,黃腰白幟遍神京。金甌不閉千重險,麥飯誰澆十二陵?一半山光埋朔雪,五分花氣落春冰。香韉寶轂相娛賞,肯信江淮只兩層?”《登北固山》云:“渺渺川原坐榻前,村村瞑色亂吹煙。江邊鐵甕城三里,云外金焦石二卷。今夜且呼京口酒,明朝重泛渡頭船。生平不忘中流楫,每到登臨便愴然。”《雪夜感懷》云:“酒盡燈殘夜二更,打窗風雪映空明。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海外更無奇事報,國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時了,一見梅花眼便清。”

康熙末年,有葉先生者名景高,號菊,太倉諸生。篤學好古,能文章,尤刻意于詩。喜游覽,遍歷滇、黔、閩、廣。老年倦游,買田于張涇之上,筑學耕草堂,因自號學耕老人。今無有知其人者。其詩和平淵雅,可以直接盛唐。《明月山次韻》云:“窈窕如螺髻,青青倚遠天。虹飛深澗曲,寺聳小山巔。秋雨浮嵐濕,晴波落澗圓。吟懷堪寄托,待照我歸船。”《清平道中》云:“細雨迷征騎,涼ざ動客衣。午晴云氣薄,秋老樹聲微。參錯山邱稻,青蔥石徑薇。前頭沽酒店,買醉興先飛。”《懷俞心在符又魯兼寄柴胥山二首》云:“俞子真同氣,符生實妙才。如何一別后,不見尺書來。異地仍留滯,伊人切溯洄。窮愁應似我,時命豈須哀。”“蹤跡千山隔,心期萬里通。翦燈同聽雨,揮翰各臨風。夢別江城近,思深云樹窮。西泠富篇什,早晚遺詩筒。”《華蓋洞》云:“徑通云外寺,春鎖洞中天。白石炊香飯,紅漿醉老禪。鳥隨疏磬下,人趁夕陽還。仙杏初經眼,一枝紅欲燃。”《客舍對雨感懷》云:“春光三月暮,亻孱亻愁負花期。好約尋芳侶,來吟對雨詩。園林紅剩萼,鬢發白添絲。堪笑支離態,衰羸只自知。”

《過洞庭湖同青崖弟作》云:“連天一色碧玻璃,帆影湖光望眼迷。銅柱山高人跡少,洞庭水闊雁行低。芳洲蘭杜秋風老,遠岸蒹葭綠樹齊。騷雅吾宗推令弟,題詩直到夜郎西。”《早春感興》云:“萬里江天客未還,小樓搔首對蠻山。吟邀春色千峰冷,寺度鐘聲半榻閑。細雨綠萌愁外草,殘杯紅駐醉中顏。茫茫歸思情應劇,鬢落邊城幾點斑。”《便水驛早發》云:“曉烏啼向驛門前,便水茫茫早放船。仰面人家看不見,午雞聲出亂山巔。”《漫興》云:“細數殘花到夕陽,獨傾村酒問春光。可能借得東風力,吹落儂頭兩鬢霜。”鈔錄數首,以存其人。

余十三歲游虎丘,于肆中見舊扇一柄,以百文購得之,上有七律二首,云:“長夏成詩未附書,今來把讀是冬初。琴中雅調惟孤澹,筆下陳言早破除。寒雨平添津岸闊,衰楊遠映水亭疏。相思一見為經歲,又待梅開訪佛廬。”“自恨摧頹逼暮年,況兼多病少安眠。幾枝晚菊經霜后,百種秋悲在雁先。匿影不成鍵戶計,取譏真待買山錢。何妨旨酒看君飲,但對清淮易惘然。”后題“先著稿為大瓢先生正”,因問先著為何如人,皆不知也。比長,讀《國朝別裁集》,始知著字遷夫,四川瀘州人,流寓金陵,有《之溪老生集》,或云是明季遺老也。

華氏為吾邑望族,至今猶盛。幼時在表兄華性焉家見華碩宣詩一卷,寫作俱妙,求問其族中,無有知之者。己卯春日,偶于友人破書中得一冊,始知碩宣字養圣,鵝湖人,康熙間諸生,年七十余卒,自號東籬居士。讀其詩,五律最工。

《題友人園亭》云:“小筑深林里,幽懷獨往還。亂云封竹徑,野鶴護花關。松老鱗方密,梅欹蘚自斑。《南華》初讀罷,蘿月照人間。”《聞笛》云:“橫笛秋江上,江空夜更清。韻隨風暗度,愁向月明生。楊柳離亭淚,梅花故國情。無端添別恨,進作斷腸聲。”《登塔》云:“孤塔倚霄漢,登臨象外幽。亂山排檻入,遠水接云流。日月檐前過,樓臺天際浮。遙看霞五色,極目是神洲。”《和友》云:“雨過江皋凈,移舟落照間。興同孤鶴曠,心與野云閑。古澗聞寒水,疏林見遠山。欣然載尊酒,訪菊扣花關。”《湖上》云:“何處堪棲隱,湖濱煙柳莊。溪聲常到枕,花影半侵床。拂石眠蒼蘚,敲詩倚夕陽。忽驚鷗鷺起,漁笛響滄浪。”《貞女》云:“秦樓引鳳曲,幻作斷腸音。未識生前面,難移死后心。

惟知因義重,非是為情深。空負絲蘿約,蘭閨淚滿襟。“《僧舍梨花》云:”擬入羅浮窟,疏香一徑通。澹煙疑遠近,明月悟真空。雪影幽窗外,詩情曉夢中。

朝來輕帶雨,寂寞淚東風。“《歸鴉》云:”遠水殘村外,爭飛噪晚晴。梁園朝見影,楚幕夜聞聲。落葉愁霜冷,驚棲妒月明。孤琴幽韻遠,猶似隔林鳴。“

《喜晴》云:“夢回禽語碎,知是報新晴。云散春衣薄,花迎曉日明。紅橋煙柳色,紫陌管弦聲。好聽香風曲,芳郊踏草行。”《春游》云:“紅杏依江岸,青山到郭門。舟橫春水渡,人醉落花村。嬌鳥酬歌韻,香風散霧痕。勝游應不倦,歸院欲黃昏。

徐荔村有《歲暮寄內詩》云:“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心與鼻俱酸。依人自笑馮老,作客誰憐范叔寒。寫到家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此身只當從軍死,累爾青鸞鏡影單。”時荔村方客如皋,吾鄉陶學博國果正為校官,其夫人顧氏偶見此詩,讀之淚下,謂學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歸耶?盍為謀焉。”

于是夫人自典簪珥為倡,同學諸生聞之,亦醵金以贈,俾其早歸,事傳遠近。又閨秀宋蘅皋,名之淑,李輪霞室也。輪霞久客未歸,宋寄以《秋夕感懷》云:“銀鴨燒殘啟碧窗,閑庭風起露華涼。梧桐影里秋如水,蟋蟀聲中夜漸長。千里關山添別夢,十年羈旅憶他鄉。低頭怕見團欒月,只恐天涯也斷腸。”嗚呼!安得有顧夫人之賢者為厚贈之,團聚其天倫樂事也。

“人從絕如魚貫,馬入寒林列雁行”,此和致齋公相隨圍詩也。案庾子山《游獵》詩有“石關魚貫上,山梁雁翅行”,似即本此。然余以為和相未必有此詩在胸中而用其典故,亦偶爾相同耳。和相有《嘉樂堂集》,其子駙馬公豐殷德所刻。聞駙馬亦工詩,古文,惟不自收拾。樊學齋主人嘗為余言。

余于癸酉秋日以事往云間,道出昆山,風阻泊舟,遂登岸散步草堂寺,見壁間所掛扇面,有沈師濂七律四首,中一聯云:“文壇恥說為偏將,酒國甘居是附庸。”可想見其抱負。遍訪斯人,無有知者。

有人詠雁來紅詩云:“漢使傳書托便鴻,上林一箭墮西風。至今血染階前草,一度秋來一度紅。”此詩甚妙,不知誰作。近友人張映山亦有詩云:“塞鴻嘹唳菊離披,庭際幽叢故出奇。是草獨無遲暮感,不花能放艷陽時。粗枝大葉風流在,綠意紅情夕照知。欲寫秋容傳晚節,畫圖猶覺不如詩。”又蔣伯寅之“秋深忘歲晚,葉老代花開”一聯,亦妙。

邑侯邵公名風,山陰人,以中書舍人出宰吾邑,去官后改名無恙,字夢余。

陳云伯少時嘗從學詩,其詩秀骨天成,非時輩所能及。《登徐州城樓》云:“霜引邊聲來朔塞,日搖河色上城樓。”《北固山看雪》云:“云痕四合沈諸島,雪色中開見大江。”《棲霞放舟》云:“青山入夢成知己,明月同舟當故人。”

《秋夜》云:“鶴影倦依涼月立,雁聲寒帶夜霜飛。”皆名句也。邵歿后,云伯為刻其詩。

徐湘浦司馬公子德泉名珠,性沖澹,詩情幽逸,如花開絕塞,雁唳清秋。七古尤雄健,有《讀友人侯貞友焦山詩題后》一首云:“文章擅變幻,造化多雄奇。

陰陽無軌范,山川有殊姿。長江西來一萬里,發源岷蜀東注此。奔沖直下少歸束,金焦兩山相對峙。海門扼鎖氣不泄,萬古中流作砥柱。金山如貴人,焦山如隱士。

蒼巖翠壁睨欲無,青螺點點浮春水。山靈奇氣自鐘秀,侯生蘊蓄天所授。憑軒句挾海濤飛,拾級語侵山骨瘦。焦先不可作,江月投山坳。眼前名士獨醉倒,狂歌喚起春江潮。情于此放,詩于此豪,幻想欲跨云中橋,橫空萬丈連金焦。安得爾我相招要,看君落筆青天高。“

古者奴婢皆有罪者為之,謂之臧獲,然婢之中亦有等級,有素敏慧通音律,或善炊爨能持家,即漁童樵青,亦不過供驅使盡執役而已,未聞有以美麗而得名者。近來士大夫家喜蓄美婢,而青樓尤多,題以雅號,如惜花、采香、待月、繡春之類,然而甘蔗旁生,荔支側出,似掃眉人不可無此陪襯。馬藥庵有《贈婢改子詩》四首,云:“阿母傳呼兩字妍,新題錦瑟改么弦。曾聞丫角依蘭姊,不信蟠根是李仙。綽約二分籠靨淺,<立令><立屏>六寸稱膚圓。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烏衣已十年。”“碗脫嬌姿絕代夸,管城分蔭托瑯邪。儉妝未肯依時世,清韻真堪擬大家。綠綺窗前金可鑄,白團扇底玉無瑕。阿誰空學夫人樣,那比芳名艷榜花。”“丁棱仙侶有方干(謂子山),聯袂尋春扣綺關。時復中之音嚦嚦,翩何遲也步珊珊。周旋翻累當筵立,平視驚從隔座看。多謝小紅真解事,金筒玉碗許頻餐。”“一飲瓊漿百感生,藍橋夢影尚分明。平添杜牧重來恨,久負羅敷已嫁盟。未免有情空復爾,似曾相識轉憐卿。欲將細語從頭問,怕聽鸚哥喚客聲。”

四詩可稱絕倒。

以人存詩于宗堯字二巍,遼東廣寧衛人。康熙七年,年十八,由蔭生出令常熟,精敏慈惠,一時有神君之頌。《病中詠懷》云:“三年花縣鎖江煙,南國風流事渺然。

云外錦峰餐秀色,甌中琴水拂廉泉。流亡滿目愁填壑,水旱焦心欲問天。草野不肥吾貌瘦,強將憔悴弄冰弦。“按公卒時年才二十一,詳縣志。此詩蓋公當日為醫士陸顯甫書扇頭者,陸氏子孫至今寶藏焉。

南城曾賓谷中丞以名翰林出為兩淮轉運使者十三年。揚州當東南之沖,其時川、楚未平,羽書狎至,冠蓋交馳,日不暇給,而中丞則旦接賓客,晝理簡牘,夜誦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題襟館,與一時賢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簡齋、王夢樓、王蘭泉、吳谷人、張警堂、陳東浦、謝薌泉、王葑町、錢裴山、周載軒、陳桂堂、李嗇生、楊西禾、吳山尊、伊耐園,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黃賁生、王惕甫、宋芝山、吳蘭雪、胡香海、胡黃海、吳退庵、吳白庵、詹石琴、儲玉琴、陳理堂、郭厚庵、蔣伯生、蔣藕船、何豈匏、錢玉魚、樂蓮裳、劉霞裳諸君時相往來,較之《西昆酬倡》,殆有過之。中丞嘗于九峰園作秋契之會,賦詩云:“昨得蘭亭春契硯,便思招客蘭亭游。蘭亭去此一千里,春契故事知誰修?揚州虹橋亦名勝,冶春詞句今傳謳。漁洋遺韻繼者少,百有余歲空悠悠。今年三月動佳興,頗乏知己相賡酬。來名士稍長集,江天雨霽開涼秋。安江門外水新漲,浩蕩豈可輸閑鷗。棹歌聲發古渡頭,蒹葭深處清而幽。濃春桃李反嫌俗,秋契之樂前無儔。南園水木況明瑟,九點煙嵐出庭側。硯池一曲含風漪,倒影奇峰岳蓮碧。

我攜契硯適來此,一洗寒泉翠欲滴。此池為我契硯開,此峰為余硯山石。異哉此會非偶然,蘭亭之人幾曾得?座中名士咸嘆息,復有丹青潤州客(謂陸曉峰)。

明朝寫出秋契圖,洗硯之人宜可識。“一時和者甚多。吾鄉徐閬齋孝廉一詩尤妙,附記于此:”春秋二七逢秋契,故事千年人不記。《魯都》賦手建安才,《臨河》敘錄蘭亭字。蘭亭繭紙昭陵收,此文未入文選樓。一時詩句總寂寞,細氈碑打蛟龍愁。秋契主人有秋骨,白面繡衣持玉節。錦帶紅迎吉慶花,金樽綠瀉銀河月。直教江水作流觴,江月照客江花香。園中九峰欲飛去,齊吐云氣天蒼涼。群賢少長列坐次,知公今年三十四。右軍修契三十三,公長一歲應兄事。

前日公攜春契硯,新詩揚州家傳遍。今朝又作秋契會,觀者人人盡稱羨。殘醉江皋寄采箋,風流不讓永和年。相思一夜秋蘭發,花里新吟秋契篇。“

憶自乾隆戊申歲,余嘗與閬齋同客秋帆尚書河南幕府。其年七月,尚書擢兩湖總督,余回江東,閬齋以與修《衛輝府志》,獨留汴梁,送詩云:“我留黃河邊,送君黃河口。黃河八月浪連天,白日蛟龍挾船走。因君寄信報平安,家有高堂可健餐?春來更望長安去,愁絕天涯行路難。”嗚呼!以閬齋之才之美,不得中進士,入詞館,卒以從軍功試為縣令,郁郁以歿,可悲也!

阮云臺宮保以嘉慶元年提督浙江學政,諸生中有長于一藝者,必置高等,賞嘆不已,是以人材蔚起,小學奮興,為一時之盛。宮保嘗試湖州,賦秋桑詩,和者數十家,有諸生胡名敬者,和云:“微黃比似菊衣痕,幾樹蕭疏蔭蓽門。材美早需當世用,價高留待異時論。御寒只為蒼生計,歷久空余直干存。多少綺羅叢里客,何曾根本與酬恩?”“西郊昨夜有霜侵,減卻茅檐一片陰。但使陽和調晚節,幾曾經緯負初心?春閨自昔相須急,寒士于今得庇深。菊秀蘭芳休把玩,直垂青眼到疏林。”便爾吐屬不凡,頗有霖雨蒼生之志。不數年,果中鄉榜,成進士,今官翰林侍讀學士。

長白斌少仆良為前任兩江總督玉公德第八公子,嘉慶己卯、辛巳之間,官蘇松糧道,駐扎常熟。署后即虞山也,有小樓可以望遠,題曰辛峰一角樓,與吳中諸名士讀畫論詩,殆無虛日,自題一聯云:“群彥集東南,有溫李詩才筌熙繪事;高樓占西北,挹石梅香月辛嶺晴云。”年未四十,著書盈尺矣。《過拂水山莊》二首云:“江總歸來白發新,劫灰余燼戀無因。風騷壇坫三朝重,金粉河山半壁陳。貂珥苦思推輔座,蛾麋甘讓作完人。孝陵銅狄苔花冷,詞館空吟舊院春。”

“海天閑話感滄桑,猶有交情憶孟陽。淚化絳云紅躑躅,詩題拂水綠荒涼。彥回有壽寧為福,庾信多才亦不祥。禪悅簡棲聊自慰,東風愁殺柳枝娘。”

吳杜村觀察名紹浣,其祖父俱業鹺,至杜村與其兄蘇泉俱中進士,入翰林。

杜村詩不多作,亦無專集,而筆甚逋峭。嘗記其《舟中感懷》二首云:“楓葉兼蘆荻,紛紛滿客舟。水云千里白,風露一天秋。獨宿同孤雁,愁懷寄遠鷗。披衣人不寐,剪燭數更籌。”“江湖天地闊,感慨別離多。壯歲猶如此,衰年更奈何。

懷人看落日,倚枕發高歌。長嘯驚龍蟄,寒風起碧波。“七言如”鄉思暗隨燈影動,客愁齊逐雨聲來“,”亂山鐘響僧歸寺,古渡燈昏月滿船“。《詠梅花》云:”山間月黯誰橫笛,江上春寒獨掩門。“又《寒夜》云”眾星皆淡漠,孤月自精神“,十字亦妙。

輔國公裕瑞為豫親王弟,自號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學齋,有亭臺花木之勝,一時名士如楊蓉裳、吳蘭雪輩皆與之游。所著有《萋香軒吟草》一卷,十額駙豐紳殷德稱其詩清華幽艷,是能鑄長吉、飛卿而自成一家者。記其《灤陽道中》云:“一馬長驅掛玉鞭,清秋風景倍蕭然。野蛾亂落荒林雪,山鳥斜沖古寺煙。

雀舌宜烹疏雨夜,豆棚欲話晚涼天。無眠靜對寒檠影,起視云邊月正圓。“殊清新可喜。主人嘗贈余七古一首,又《和京師冬日八詠》及《春游八詠》諸作,詩甚長未錄也。

婺源齊梅麓庶常彥槐,散館后出宰吾邑,未及數載,即賦歸田,遂卜居陽羨為侍養計。于其行也,余為刻坡公《種橘帖》贈之。其《留別梁溪詩》四首云:“撫字催科兩弗堪,八年竽濫大江南。政難言美差無惡,吏豈能廉只不貪。苗長但須除一莠,馬蕃焉用禁原蠶。此生足傲東坡處,腹貯山泉百甕甘。”“年年清興在春深,扃戶重將舊業尋。校士可能持玉尺,論文誰與度金針?佇看騏驥驤云路,莫遣鴟集泮林。畢竟詞章總余事,讀書須得圣賢心。”“可憐秋旱稻苗枯,火急符書尚索逋。拙吏甘同道州考,流民終賴鄭公圖。圣恩浩蕩如天大,鄉俗敦龐自古無。推解不緣諸父老,哀鴻安得命全蘇(自注云:甲戌大旱,自恩賑外,邑之殷富捐貲接濟,不下十四萬緡,全活饑民無算)。”“一橋一墓五年修,點綴青山與碧流。俗變荊蠻思泰伯(自注云:泰伯墓在鴻山,歲久傾圮,予募貲修葺),名題豐樂憶滁州(自注云:望亭橋舊名龍匯,久圮,子以賑余之錢興修,改名豐樂)。平川日落漁樵渡,寒食花開士女游。俯仰之間已陳跡,他時還念故侯不?”

袁簡齋先生通、遲兩公子,雖不以科第起家,而皆能詩。遲子名壽芝者,年未弱冠,稿已筍束,記其《游棲霞寺》一聯云:“清靜尚嫌禽作語,玲瓏誰與石爭能?”頗有乃祖家法。又鉛山蔣心余先生曾孫名志伊者,號小榭,能詩。道光壬午九月,余偶至邗江,相晤于王古靈席上,有《題小紅雪樓詩卷后》一律云:“續書香海記前回,曾見山陽舊雨來。小草每依庭際長,寒花獨向畫圖開。春風自掃元卿徑,尊酒誰傾杜叟醅。贏得詞人題妙筆,欲招黃鶴醉江梅。”俱可謂善承家學者。

東鄉吳蘭雪舍人有姬人綠春,本蘇州人,生長盛京,性修潔,愛貞靜,善畫蘭,法陳古白,又能詩,舍人甚愛寵。死時年二十二耳,舍人悼痛不已,賦詩云:“冷暖相依僅五年,不應草草賦游仙。早知一病無醫法,何苦三生種夙緣。嫁日歡娛如夢里,殮時明麗倍生前。定情詩扇教隨殉,誰誦新詞遍九泉?”“深春妍暖似秋涼,池館蕭閑接洞房。瓶水浸開紅芍藥,鬢花簪遍白丁香。蟲聲嗚咽吟幽砌,樹影玲瓏畫粉墻(即用綠春舊句)。佳句而今零落盡,但思清景亦沾裳。”

“縞衣一換淚先傾,奉母艱難百事并。望遠魂消歸棹影,追逋夢怯打門聲。賣文辛苦憐何補,投紱蹉跎悔未成。孤負同心謀養急,勸拋微祿辦歸耕。”“津門迢遞隔江關,旅泊經春苦未還。廿四花風蝴蝶瘦,一雙人影鷺鷥閑。衣香小立飄隋苑,泉味同嘗愛惠山。輸與梁溪唐孝女,白頭賣畫尚人間(孝女以賣畫養親五十余年)。”“帶圍寬盡舊湘裙,支枕哀吟未忍聞。雙頰斷紅疑中酒,一梳濃綠怕消云。翻書風過微嫌冷,沈水香多重怯熏。為愛梅花猶強坐,寒香禁受兩三分。”

“夜半天風沸海潮,仙舟彩伴似相邀(歿前一日,夢中買舟與姊偕行)。買山只道成偕隱,臨水何堪誦《大招》。心力無多愁易盡,聰明太過福難消。他生合作癡兒女,莫憶前身是翠翹。”其余妙句甚多,不能盡錄。

漁家曬網,每于古戍沙灘、斜日西風之下,鱗次櫛比,而青山每為所掩。亡友蔣敬齋有《漁家樂詩》云:“莫教曬網如城堞,留得青山一面看。”此言未經人道。敬齋名溶,長洲諸生。年二十許,輒喜講道學,言語坐立不茍。嘗自制寢衣,長六尺余,本《論語》所謂長一身有半也。余笑謂之曰:“古之寢衣,似即今之衾被,恐泥古太甚。”敬齋愕然曰:“吾過矣,吾過矣!”至于下拜,其風趣如此。

鐘祥彭毓圃名志杰,以孝廉作宰浙江,任烏程十年,有惠政。嘗捐俸刻陳無軒《湖州詩錄》三十六卷,為一時所稱。毓圃能詩,而尤工于五字。《道場山》云:“斷山云為補,淺澗月能添。”《梅雨》云:“竹翠搖新影,溪流沒舊樁。”

《送友人》云:“雙鶴去不返,孤云還幾時?”《晚晴》云:“古樹含云潤,新花借月明。”皆名句也。其子慶長,字五云,亦能詩,余為書“題裙室”三字贈之。

揚州阮梅叔明經為云臺宮保之弟,年未弱冠,即能詩歌,為藝林傳誦。所刻有《珠湖草堂詩》四卷。余最愛其“萬樹紅連斜照外,一峰青插白云中”之句,此吳澹川《南野堂筆記》、楊蕓士《述鄭齋詩話》所未采也。

鄒君春帆與余同庚同月先后一日而生,自幼相愛,工于帖括,屢困小試。偶過其書齋,有詠落花詩,尚未脫藁,起句云:“花落客心驚,小園鳥亂鳴。春光原是夢,流水本同行。”讀未畢,愀然曰:“子正在盛年,何作此種語耶?”春帆笑而不答。即于是年十月死,不意竟成詩讖。

顧西軒名銑,同鄉東湖蕩人。余十七八歲時嘗與同寓吳門之石榴亭,有鮑子知我之感,記其《櫻桃花詩》云:“頻年作客緣何事,每到春來不在家。”暗中用典,令人不覺。

張鐵琴彰,長洲人。年十五六,貌如美人,世所希見。余長其一二歲,每與談論古今,輒以張良自命。一日,同往城南看菜花,鐵琴有詩云:“嫣紅姹紫彌天下,關系蒼生只此花。”其抱負如此,不數年而死,惜哉!

余姊夫楊廷錫,吳縣光福人。少工詩,語能動人,句必有味。《月下獨酌》云:“杯中有影人成耦,天上無云月不孤。”《春閨》云:“春來心事憑誰問,惟有簾前雙燕知。”《初夏》云:“新篁未慣經風雨,卻傍疏籬護落花。”皆妙。

死時年三十,惜無存藁。

紀存先曾祖奉麓公,當明鼎革時,年僅十三,隨先高祖避難陽山白龍廟,至本朝順治三年,始回故里。嘗筑歸鶴庵以自寄,即今西莊橋西岸之觀音庵也。庵門正對陽山。《蘇州府志》云:“陽山一名四飛山,又名秦余杭山,實一山也。”公有詩云:“一巢重結古荊蠻,真似蘇耽化鶴還。忍棄先人棲隱處,故教門對四飛山。”其二云:“烽火驚心事已非,翻身云外作孤飛。故園猶有前朝樹,留得清陰待我歸。”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孫。

余有一扇,畫折枝杏花,秋帆先生書一絕于上云:“上林佳處午橋邊,半染紅霞半著煙。記得曲江春日里,一枝曾占百花先。”一日過京口,王夢樓太守見之,又書《桃花》詩于后云:“桃花一枝艷猩唇,獨占名藍似海春。誤入溪流原有路,重來門巷竟無人。迷離夕照紅如夢,悵望天涯綠少鄰。我愿大千花世界,有花開處盡詮真。”《隨園詩話》載嚴海珊《詠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謂其暗中用典,絕世聰明,余以為不如太守之“誤入溪流”

一聯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輒以醇酒婦人為結局者,不一其人。隨園先生入翰林時年才弱冠,散館后改為知縣,簡發江蘇,歷知沭陽、江寧諸縣事,有政聲,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滿天下,而于好色兩字不免少累其德。余有吊先生詩云:“英雄事業知難立,花月因緣有自來。”實為先生補過也。

團扇之名甚古,漢時已有之。有明中葉,乃行折扇,至本朝為尤盛,遂不復知有古制矣。阮云臺先生于嘉慶丙辰提學浙江,嘗得一古團扇,有馬和之畫,楊妹子題,因依式仿制,以賞諸生之高等者。時錢塘陳云伯大令尚為秀才,歲試賦此題,有云:“江南三月春風歇,櫻桃花底鶯聲滑。合歡團扇剪輕紈,分明采得天邊月。南渡丹青待詔多,傳聞舊譜出宣和。入懷休說班姬怨,羞見曾憐晉女歌。

班姬晉女今何有?攜來合付纖纖手。闌前撲蝶影香遲,花間障面徘徊久。樓臺花鳥院中春,馬畫楊題竟逼真。歌得合歡詞一曲,不知誰是合歡人?“先生閱此卷,大為稱賞,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詩課》及《定香亭筆談》。不二十年,團扇之制遂行滿天下。余亦有團扇詩贈先生云:”用舍行藏要及時,制成團扇寄相思。

時來畢竟如公少,明月清風一手持。“

余年十七,嘗受業于金安安先生之門。先生時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賦詩作書自課。偶命諸公子分賦瓶菊詩,余亦分得堂字韻,有云:“寄人籬下非長策,喜帶新霜入畫堂。”先生為之擊節嘆賞,謂諸公子曰:“此生出筆,頗有作意,將來必能自立者。”嗚呼!余一生坎坷不遇,豈能自立耶?追憶師言,輒呼負負。

黃野鴻《賣書祀母忌辰》一首云:“母沒悲今日,兒貧過昔時。人間鮮樂歲,地下共長饑。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莫言無長物,亦足慰哀思。”所謂窮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閨秀張文英子也,有《春日感懷》云:“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傷。雨際孤花難著力,風前歸雁不成行。袍已敝還思典,土灶生塵久絕糧。多少閑愁何處寫,滿庭芳草易斜陽。”又王坦庵《春感》云:“韶華如繡艷陽天,春到貧家亦枉然。破屋正愁連日雨,荒廚已斷昨宵煙。鷗團窮海剛三載,燕返空巢又幾年。滿地蓬蒿人過少,臨風獨立聳吟肩。”

嗚呼!安得廣廈千萬間,留此輩人暖衣飽食,飲酒賦詩,快樂以終其身耶?

一官匏系,垂老離家,此人間最苦之境,顧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為樂,亦未可知也。陳石橋大令官富平,著《雁宕山人稿》,《閩中別兄》一首云:“十載離家音信稀,間關執手見還疑。風塵到老境非昔,兒女來前名不知。舊里半凋聞欲淚,余生相見語多悲。饑驅明日又將別,立馬斜陽涂路岐。”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賣花者,其香撲鼻可愛,擬將此意采入詩中而未得也。偶見市中掛一楹帖,有“沽酒客來風亦醉,賣花人去路還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詩有無心譏刺,而拈來恰合者。余中年常出門,每于四五月夜,獨宿舟中,聽蛙聲喧雜,終夜不寢,偶書絕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聲閣閣最凄涼。荒江月落天將曉,不辨官私鬧一場。”一日在長安,有某冢宰見之,笑曰:“此詩當為江南吏治而作也。”余大驚,遂謂草茅下賤,何敢妄議時事,偶然得句,實出無心。此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也。

唐守之嘗題《漁翁失網圖》云:“一網復一網,終有一網得。笑殺無網人,臨淵空嘆息。”然余嘗見人有營營于名利場中者數十年,至白首無成,依然故我,則不如困守固窮之為得也,故有詩云:“前舟網網張空水,后有蓑翁獨坐看。”

程魚門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與守之之詩正相反。

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黏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

汪春亭《詠燈花》云:“影搖素壁夢初回,一朵花從靜夜開。想到春光終易謝,攪殘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館愁同結,紅到三更喜亂猜。頗覺窗前風露冷,斯時那有蝶飛來。”吳野渡《詠紅蓼花》云:“如此紅顏爭奈秋,年年風雨歷滄洲。一生辛苦誰相問,只共蘆花到白頭。”吳信辰《詠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高桐村《詠牽牛花》云:“莫向西風怨零落,穿針人在小紅樓。”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雖懸幛子,倚如長城,而一蚊闌入,則不寐通宵。其時新涼退暑,殘月窺人,四壁蟲聲,百端交集,實難為懷耳。余嘗有詩云:“十年落魂未成歸,心事如云澹不飛。一個秋蚊纏客夢,半窗殘月冷宵衣。擬留詩卷才難副,欲薄功名計亦非。惟有一封憑去雁,為傳親故莫相譏。”

因誦宜興儲長源之“燈搖旅思風盈幔,蟲語秋心月半墻”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余嘗論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無有一定。張帆者自然在前,搖櫓者自然在后,然而亦看風水之順逆,江湖之險夷,居先者固可羨,落后者亦未為失也。偶賦《前舟嘆》二首云:“前舟后舟一時發,搖搖共指天邊月。須臾月暈生長風,前舟張帆如執弓。霎時箭行三百里,白浪翻天黑云起。欲卸長檣勢未能,載得百人同日死。后舟聞變追前舟,無那滄江水急流。看他傾覆不得救,吞聲躑躅心煩憂。”“前舟張滿帆,后舟滯沙灘。前舟忽破山腳石,后舟反過前舟前。人間風浪何浩浩,為吉為兇未能保。總看收帆到岸時,區區前后何足道。”

摘句《隋書》載煬帝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至于殺身,此古人忌才過甚也。

即如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庾信之“琴從綠珠借,酒就文君取”,亦平常語耳。近日詩家愈出愈奇,命意鮮新,立辭典雅,皆古人之所未有。如翁朗夫之“煙波雙鬢老,風雨一身秋”,彭念堂之“日還停水上,山已墮云中”,方南塘之“月出江花落,詩成海月圓”,楊谷簾之“柳搖春雨暗,江漲水云流”,張瑤英女史之“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范履淵之“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商響意之“蜂巢當午鬧,蚓壤趁涼歌”,俞楚江之“紅憐花別樣,綠愛柳當初”,劉企山之“缺月依橋斷,孤云背郭流”,趙仁叔之“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童二樹之“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黃星巖之“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樽”,許子遜之“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沈山”,李維饒之“峽雨元朝暮,春風有別離”,吳杜村之“落葉疑疏雨,秋云學遠山”,儲玉琴之“伴佛燈雙穗,窺人月半環”,汪澤舟之“木落山無障,江流月有聲”,吳師石之“斷崖殘雪補,清磬夕陽浮”,周東標之“疏雨下黃葉,秋風翦綠葵”,湯述庭之“行共孤云懶,歸輸獨鳥閑”,趙味辛之“水清魚入定,山古樹無花”,吳象超之“白云留晚磬,黃葉卷歸樵”,秦大樽之“風梳平野樹,云涌一樓山”,儲長源之“雪晴春有態,山活翠難名”,莊印三之“寒烏依夕照,落葉碎秋聲”,張仲子之“門臨流水岸,犬吠隔花人”,沈奕風之“夜雨洗村徑,曉風開稻花”,何秋山之“白頭增舊感,黃葉落新愁”,石竹船之“帆隨春樹還,水帶夕陽流”,繆牧人之“江連三楚白,山接九華青”,李少白之“一鳥翻云外,千峰落馬前”,夏江之“病因看月減,俏到惜花深”,于秋渚之“綠余三逕草,紅露半墻花”,龔素山之“夜從花影轉,秋帶樹聲聽”,孫漣水之“江光搖佛面,石色上僧衣”,使阿<廣婪>見之,又當何如嫉妒也。

本朝七律,金聲玉振,不特勝于有明一代,直可超出宋、元,而亦有高出唐人者,可謂極一時之盛。國初諸公,無論矣,就余所見聞者,如王少林《大梁懷古》云:“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何南園《感懷》云:“身非無用貧偏暇,事到難圖念轉平。”黃野鴻《清明》云:“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煙。”浦翔春《野望》云:“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云扶。”魯星村《郊外》云:“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墻頭花亂開。”汪澤周《賜書樓眺雨》云:“亭遠忽從煙際出,樓高先覺雨聲來。”史位存《汴梁道中》云:“云垂平野星初上,馬走春沙夜有聲。”《有感》云:“撲蝶會過春似夢,湔裙人去水如煙。”潘汝庭《春日》云:“草不世情隨意綠,花知客意入簾紅。”石遠梅《山海關》云:“萬頃日華浮海動,九邊風色卷沙來。”湯述庭《閑居即事》云:“得句偶逢花照眼,舉杯喜見月當頭。”郭頻迦《即事》云:“月與梧桐尋舊約,秋將蟋蟀作先聲。”《春感》云:“三月落花如夢短,一湖新漲比愁多。”高爽泉《春草》云:“新愁舊恨縈三月,細雨斜陽送六朝。”林遠峰《靈隱寺》云:“靈泉百道飛涼雨,古磴千盤入亂云。”皆妙。又如曹楝亭之“三秋月色臨邊早,萬馬風聲出塞多”,張昆南之“松間細路通僧寺,花里微風酒旗”,朱子穎之“一水漲渲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石曉堂之“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邱學敏之“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李嘯村之“春眼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嫌遲”,惠椿亭之“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劉春池之“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凌香坪之“春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吳尊萊之“暮云抱郭霾紅樹,寒雨連江凍白鷗”,儲長源之“春衣乍暖飛蝴蝶,綠酒初香薦蛤蜊”,劉元贊之“三春鄉思先花發,萬里征人后雁歸”,“秋水懷人楓葉落,蓬窗臥病雨聲多”,莊印三之“青溪渡口余三戶,黃葉聲中有六朝”,倪稼咸之“衰柳共憐殘鬢短,閑云應笑客程忙”,吳退庵之“樹碧兩行臨曲水,天青一角見高山”,方升矣之“小艇仍維前度樹,斜陽已掛右邊樓”,湯ぅ之之“社雨不知春事判,東風已覺落花多”,毛洋溟之“夜永驂鸞歸碧落,風清有鶴響空山”,林漢閣之“窺客挑燈來黠鼠,移秋入戶有寒蛩”,王饒九之“兩岸白秋水渡,一林紅葉夕陽村”,吳梅原之“愁消白下鵝兒酒,人在青山燕子磯”,黃剩山之“人間萬事成秋草,我輩前身是落花”,仲松嵐之“吳楚帆檣隨樹沒,金焦山色上衣來”,鄭蕓書之“絕壑凍云棲古塔,枯僧破衲補斜陽”,宗蕙亭之“酒不能攻愁有陣,曲為自度唱無腔”,魏野塘之“有客抱琴停午至,呼僮沽酒趁花開”,顧蘭之“蒼苔滿逕客稀過,涼雨到門僧未知”,冒葚原之“廢苑春來花自發,空庭月落鳥相呼”,汪可堂之“三徑春歸花似雪,一齋人靜日如年”,汪周士之“徑仄秋花迎客座,夜深涼月戀人衣”,石晚晴之“瘦馬踏干黃葉路,寒鐘敲碎白云峰”,吳玉田之“山色和煙沈遠浦,潮聲挾雨吼滄江”,顧蘭暉之“萬種羈愁當夜集,一年鄉夢入秋多”,曹劍涵之“別浦帆歸千樹碧,隔籬人語一燈紅”,王耔園之“報喜燈花紅一夜,相思春水綠三年”,阮梅叔之“腳底白云雙屐滑,擔頭紅葉一肩春”,吳云坡之“煙迷古塞晴疑雨,云擁深山晝亦昏”,朱天飲之“娛人可愛當窗樹,留客遙看雨后山”,常蹇齋之“秋從夜雨窗前聽,月在美人樓上圓”,吳蒼崖之“清夜思公惟有淚,白頭知己更無人”,徐春圃之“煉句每存千載想,看花不放一春過”,徐德泉之“家無儲蓄期鄰富,邑有流亡望歲豐”,黃少淵之“芳草池塘尋舊夢,落花庭院算殘棋”,如此類者甚多,摘之不盡。又趙甌北先生集中有擬老杜《諸將》之作,張船山太守集中有《寶雞縣題壁》詩,長歌當哭,俱不可不讀也。

主站蜘蛛池模板: 盐边县| 平山县| 南岸区| 河南省| 龙岩市| 垦利县| 德清县| 务川| 孟连| 德阳市| 郸城县| 山东省| 朝阳县| 名山县| 无棣县| 得荣县| 卢氏县| 林周县| 周宁县| 基隆市| 江阴市| 湟源县| 辉南县| 仲巴县| 德兴市| 仲巴县| 正定县| 循化| 临洮县| 仪陇县| 邹平县| 宜丰县| 博爱县| 彝良县| 锡林郭勒盟| 四川省| 湘阴县| 沾益县| 遂宁市| 仁布县| 定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