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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胡太尊鶉奔償素愿 張買辦中冓詠新臺

  • 十尾龜
  • 陸士諤
  • 5715字
  • 2015-12-24 14:56:51

話說胡雅士見府尊已經答應,心下十分歡喜,回到公館,蘇氏已恭候多時了。一見面,蘇氏就問我們宗漢的事怎么了?胡大人可曾去過?胡雅士道:“我才從府衙里回來。”蘇氏道:“可有點子眉目么?”胡雅士道:“這知府偏是個膽小鬼,我向他討保,他回我并非不肯用情,實是撫憲電飭辦理的公事,沒有電稟請示,怎敢擅專,萬祈原諒。他拿出這樣的大帽子來,我倒不好拿他怎樣了?”說著,面孔上顯露出一副失望的樣子。蘇氏道:“這么說時,胡大人也無能為力了?”胡雅士道:“法子呢還有一個,不過稍微費點子時光,我已擬好一個電稿,想馬上發到撫憲衙門去,把宗漢兄被誣情形,細細稟明撫憲。只要撫憲一答應,就容易辦了。”蘇氏聽了,重行道謝。胡雅士留蘇氏公館中便飯,蘇氏執意不肯,胡雅士叫姨太太出來邀留,蘇氏情不可卻,只得答應。自此蘇氏便常在胡雅士公館中走動。卻說汪宗漢被捕以后,連審幾堂,矢口不承,縣老爺已得府尊的命令,便把他用起刑來,天平夾棍,火練荊條,件件奉承周到。汪宗漢究竟是個怯弱書生,如何任受得起?只得胡供承招。電稟上去,回電叫辦一個終身監禁。蘇氏得著消息,真哭得死去活來。胡雅士叫姨太太過去解勸,自己也借解勸為名,常常到蘇氏那里搭談,并稱終身監禁的罪名,也是自己打電到撫憲那里去求下來的,不然撫憲定要拿他正法呢。蘇氏聽了,忙又起身道謝。胡雅士與汪宗漢夫人,要好得一家人似的,不多幾時,胡雅士放出偷香手段,就和蘇氏暗中成就了這件事兒,眷屬疑仙,姻緣美滿,兩人的得意,自不必說。又過了半年,蘇氏索性嫁給了胡雅士作為第三房姨太太,汪宗漢的家資什物,盡作為蘇氏嫁妝,只便宜了胡雅士一個兒,人財兩得,名利雙收。小說家常套,叫做有話便長,無事便短,胡雅士在厘捐局當差,轉瞬一年期滿,比較收數,略略虧短了點子,藩臺說他辦事不力,就把他的差使撤掉了。胡雅士只得收拾行李,仍回上海而來。一到碼頭,先去拜望張咸貴,問起費春泉等一班朋友,咸貴道:“現在的上海,真是今非昔比。你去了一年,這一年中,錢莊倒了三回,幾個資本家東扯西倒,沒一個站得住的。春泉于理財一道,素不講求,他的寶眷,太太姨太太,又都是非常的花用,第一回風潮還可以擋的住,第二回就吃不住了,一敗涂地,祥記也盤掉了。這會子也學周介山的法子,做那公館堂子生意了。只是市面不好,生意沒有介山那時的發達。”胡雅士道:“介山呢?”咸貴道:“介山可大得法了。他見秦少耕仗著美人的力量做到高官,也就率眷進京運動去了。照他的手段論起來,將來成就不見會輸給少耕的。”胡雅士道:“馬靜齋怎樣了?”咸貴道:“靜齋自祥記倒掉后,回去過三五個月,聽說他在故鄉,又發了一票大財呢。”

胡雅士道:“靜齋這人,賺錢本領真是不小,三五個月怎么就會賺了這許多錢?”咸貴道:“靜齋的心計深不過,前年子,官場中剛剛議要禁煙,他就買了好多箱土,熬了一百多缸煙膏,囤積居奇。今年齊巧是荒年,那些遭災窮人,都拿了田房屋產的契單減價出賣,兜來兜去,沒個兒主顧。靜齋就大大的收買,價錢勒得非常的小,卻還不肯給現錢,拿煙膏來作價,每兩煙膏作價二千文,賣主拿了他的煙膏,到膏子店里兜銷,膏子店估值每兩只肯出錢一千文,他卻仍舊設柜收買,每兩價值,比膏子店肯多出二百文。賣主雖大大吃虧,又因一家待哺,不得不賣掉。靜齋家里谷米本囤積數萬石,這時光糧價飛漲,他才開倉出糶,每斗十六斤,作價一千四百文。這票生意,不知發了多少財也。”胡雅士道:“靜齋本底是個光棍,那里來這許多錢?”咸貴道:“祥記換過兩回東家,那些錢都是那里的。”胡雅士道:“我真瞧不出他營私舞弊手段,倒是一等。”咸貴道:“現在世界,賺錢也真難。我上月因事到蘇州,耽擱在朋友家里,那個朋友,是吃鴉片煙的。我問他現在挑膏是要捐執照的了,你執照捐了沒有?他說捐執照很是累贅,我吃煙一竟不捐照的。我問他不捐照好挑膏子么?他說到中國鋪子里,果是不能夠挑,好在有個東洋人,拎著小皮箱每天送上門來,一錢煙膏只賣得一角小洋,一錢一匣,又便當,又便宜。我聽了,不覺大駭,東洋人做生意,真是無孔不鉆,連這種膏子生意也要來爭奪爭奪,中國人的飯不是更加難吃了么?”胡雅士道:“記得還有個俠客,叫作梅心泉的,怎樣了?”咸貴道:“梅心泉到湖州去打抱不平,犯了一場人命官司,現在還在烏程縣監里監禁呢。”胡雅士道:“王祥甫、單品純怎樣了?”咸貴道:“祥甫的厚生莊倒掉了,現在祥甫還押在新衙門里頭。品純因為上海市面衰敗,到天津去創事業了。”胡雅士道:“毛惠伯、李希賢如何?”咸貴道:“惠伯倒還老樣式,不見好也不見壞。希賢也到北京去了。”胡雅士道:“希賢趕到北京去做甚么?”咸貴道:“洋東叫他跟去的,聽說謀什么借債事情。”胡雅士道:“只一年工夫,幾個朋友水流云散,倒的倒了,走的走了,吃官司的吃官司了,差不多一個都不在了。”咸貴道:“電報局的文案賈箴金,現在倒著實可以,手里頭著實有幾個錢。”胡雅士道:“我們就去瞧瞧如何?”咸貴道:“也好,不過箴金這人奇怪的很,他對著別人頭高氣傲,很像一尊神佛,不知怎樣,一瞧見老婆的影子,就嚇得要不的。他那位夫人,偏又十分悍潑,稍有點子不如意,就拿箴金來出氣。有時光,拉住辮子打一頓,有時光撳倒在地連拍著耳刮子。箴金倒總是逆來順受,從沒有一回抵拒過。最好笑有一回,有個朋友送他兩壇惠泉酒,我曉得了,也是一時起勁,同幾個朋友辦了一席菜,到他公館里嘗嘗惠泉酒風味。箴金見我們移樽就教,只得勉強敷衍,喊家丁燙酒來。家丁捧出三壺酒來,人多酒少,斟得兩巡就沒了。眾人都道,惠泉酒果然別饒風味,可否再賜兩壺?箴金沒奈何,親自起身入內,隔了好半天才捧出一壺來,面孔上現著一副懊惱的神氣。知道他受過夫人的排揎了,眾人偏和他玩,喝完了再叫他添,箴金紅著臉,瞪著眼,很露出躊躇的樣子。忽聞屏門后一片喧嚷的聲音,連嚷帶罵道,那里來的這種惡客,喝了再要,要了再喝,三不罷,四不休,吵到個家宅不安,難道不曉得老娘是小器鬼么?眾人只得紛然散去。次日,館子里人去收家伙,箴金的夫人定管不肯還,這幾只碗盞,只好抵償我的酒錢,你要收,你自向叫菜的人收去。我們沒奈何,只得賠給了館子里錢,喝喝酒,連碗盞都喝光的,你想奇怪不奇怪?”胡雅士道:“箴金夫人竟這么悍潑,我這會子才知道。但是他怎么又娶一位姨太太在家里頭?妻妾之間,怎么又能夠相安無事?”咸貴道:“你道他相安無事么?他這位如夫人已經逐出去了。”胡雅士道:“已經逐出去了么?幾時的事?”咸貴道:“半年多了。”雅士道:“犯了什么過失呢?”咸貴道:“聽說是犯了奸情。這日箴金從電局回家,忽見他夫人,蓬著頭,趕出來,拍凳敲臺,號啕大哭。箴金問他何故?他夫人道,你還要問,都是你這死不長進的,娶了那吵家精到家,吵得家宅不能安寧,我要算忍耐了,這會子,索性做出這么的丑事來,連我的臺都被他坍盡。箴金道,他做什么丑事,給你拿住了把柄?他夫人道,這種爛污婊子,面孔都不要的,竟會同車夫兩個干那好事。我一竟當他規矩人,不去防備他,今朝清天白日,人都不避,兩個兒竟公然在房里頭睡覺。你想想,你的家教何在,外邊人曉得了,你還好做人么?箴金道,現在人在那里?話還未絕,早被他夫人呸了一口道,你這不長進沒氣息的戎囊,敢是還舍不得那爛污婊子么?你要他,你盡管去和他過日子,我情愿一個兒回到原籍去。像你這種開眼烏龜,上海灘上我也沒有瞧見過。箴金道,我不過問一聲是了,又沒有說一定要他。他夫人道,你到底還要他不要?到底還要他不要?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他的臉,直問到額角上來,箴金嚇得退縮不迭。他夫人道,你說呀,鼓不敲不響,話不說不明,到底要不要,請你吩咐一句。箴金囁嚅道,悉聽奶奶吩咐,我總無有不依從。他夫人道,你是放屁,還是講話?箴金道是,是放屁,是放屁。他夫人道,你既然自認了放屁,我也不同你計較了,你那寶貝的姨太太,現在在巡捕房里頭,你如果舍不得,快找去還不晚。箴金一聲兒不言語。他夫人又道,這種爛污婊子,我看放在家里終不是道理,還是請官府發了棲流公所罷。箴金諾諾連聲,一點兒不敢回駁。他夫人就叫廚子阿虎,上公堂做抱呈,請官判斷發堂。箴金見了,只有吞聲飲恨而已。”胡雅士道:“他夫人悍潑雖然悍潑,辦事倒頗有點子決斷。這事倘換了別家,一定馬馬虎虎,就這么過去了,那里有這么的認真?”咸貴道:“果然有曖昧事情呢,倒也罷了,這樁事情,聽說是冤枉的呢。”雅士道:“奸情也有冤枉的么?”咸貴道:“是箴金夫人和車夫商議定當,叫他故意闖入姨太太房中,借事攀談,自己卻領了眾人一窩蜂擁進去,硬做奸情捉了出來。這是車夫講出來的。”胡雅士道:“這也未免太覺寡情了。箴金這位姨太太,聽說曾受過他大恩的。”張咸貴道:“倒不是么。箴金患病時光,那位如夫人親調湯藥,目不交睫的服侍他,共有半個多月呢。”胡雅士道:“我要去候候他。”咸貴道:“我有點子小事,不克奉陪了。”胡雅士辭著自去,咸貴送過客回到里頭,問道:“阿英可曾回來?”姨太太道:“還沒有。”咸貴跺腳道:“這起混帳羔子,只會吃飯,叫他辦辦事,這么的不肯盡力。我曉得他又借端狂去了,回來揭掉他的皮,問這混帳羔子,下回可還敢這么不敢?”姨太太笑道:

“老爺也沒有這么的著急,少奶奶前天才回去,通只沒有三天呢,就這樣極吼吼去接,惹的人家愈加要講出不好聽話來了。”咸貴道:“不相干,人家講人家的話,我做我的事,橫豎是我媳婦兒,又不是人家的媳婦兒。”姨太太道:“嫌疑總也要避避,少爺又不在家里頭。

前天少爺寫信來,不是說大人留兒婦不放,也當為兒別娶。這封信齊巧被三舅老爺瞧見了,說了無數的風里言風里語呢。怎么這會子還不改改,將來傳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了,看你怎么還能夠做人?老爺你不要見怪,這是我一片忠言呢。”張咸貴道:“忠言忠言,都是假公濟私的話,你們婦人家,無非是含酸吃醋,那里有甚好心思。”姨太太道:“我是好話兒,老爺不聽也只要由老爺。”正說著,老媽子報說阿英回來了。咸貴道:“喚他快進來見我。”老媽子出去,一會子,領著一個小子進來,想來就是阿英了。阿英見了咸貴,回道:“家人到袁公館,袁老爺問小人來做甚么?小人就達上老爺意思,說是要接少奶奶回去。袁老爺聽了,半晌不答語。小人又說一遍,袁老爺道:“老太太疾還沒有大好,還要留小姐多住幾天,橫豎姑爺又不在,多住幾天也不妨事。”咸貴道:“壞了壞了,你可怎么樣說呢?”阿英道:

“小人說千年不斷娘家路,不然呢,少奶奶多住幾天也不要緊,現在家老爺接著家少爺京中來信,曉得即日就要回家,所以就要接少奶奶回去。”袁老爺道:“既然這么著,等姑爺回來了再來接也不遲。小人又說,家老爺意思叫少奶奶早點子回來部署。袁老爺只顧吸水煙,一聲兒不言語。小人只得跑了回來。”咸貴道:“沒中用東西,叫你接少奶奶也接不動,真是飯桶。我問你,除了吃飯之外,還會點子什么?”一陣排揎,嚇得阿英諾諾連聲而退。咸貴喝道:“回來。”阿英只得一步步退回來,垂著手,眼望咸貴,只聽發話。咸貴道:“我沒有叫你滾,你就要緊滾了么?不成器的東西。”阿英連應了幾個是。咸貴道:“喊長腳來,我有話吩咐他。”阿英應著出去,咕嚕道:“爬灰的也盡多,從沒見有這么的爬法,極形極狀,一刻等不到兩時辰。”說著,早到門房里,長腳問他做什么?阿英道:“老爺喊你,有好差使呢。”長腳道:“甚么好差使?”阿英道:“你進去自會曉得。”長腳走進,見過咸貴,咸貴道:“快去快回,放部馬車一同去,請少奶奶就坐了原車回來。倘然袁老爺不肯放,你就說家老爺有點子不爽快,接少奶奶回家服侍。”長腳應著要行,姨太太喊住道:“虧你說出這么的話來,被親家聽見了不要笑死么?翁爺有病,如何好叫媳婦兒服侍?”咸貴道:

“不錯,你的話很是,怎樣說法才好?”姨太太道:“還是說太太有病還順一點子。”咸貴道:“聽得么,說太太有病,不要說我老爺有病。”長腳道:“是是,袁老爺問起老爺,我就回老爺身子很強健,飯也吃得下,屎也撒得下,路也走得動,只不過心心念念牽掛著少奶奶。”咸貴怒道:“混帳,誰叫你說的?不許混講。”長腳應了幾個是,駕著馬車自去了。

咸貴候在家里,熱鍋上螞蟻似的跑來跑去,滿身不得勁兒。好一會,聽得車輪聲響,只道少奶奶回來了,慌忙奔出去瞧,卻是隔壁人家客人來拜,望了個空。又等了一會子,長腳垂頭喪氣,駕著空車而回。咸貴問怎樣了?長腳道:“袁老爺說今晚天晚了,要來明朝來。”咸貴跳起來道:“他女兒嫁給了我們,還敢這么的硬作主,真是不講理。我自己接去,看他放不放?”姨太太道:“通只夜巴天,我勸老爺就這么著罷,不要鬧笑話兒了。”咸貴道:“你婦人家懂點子什么?”忽見阿英進來,報說孫達卿求見,說有要事。咸貴皺眉道:“我才要出去,偏偏又有客人來了,你去回他,說我不在。”阿英應了幾個是,卻依舊站著不走。

咸貴問他為甚不走?阿英囁嚅道:“小人才說老爺在家,這會子怎么好說不在呢?”咸貴怒喝:“誰叫你說我在家,我在不在,你會知道么?”阿英道:“小人就去回說不在是了。”說著要走,咸貴道:“說過在家,又回說不在,明明是我怕他了。”阿英嚇得不敢回話,瞪著眼只看老爺。咸貴道:“說我就來相見。”阿英應著出去,咸貴也就踱了出來。達卿起立相迎,咸貴不及寒暄,就問:“達翁光降,有何貴干?”達卿道:“敝同事馬靜齋,和咸翁先生是很要好的,現在聽說他在北市租界上要開設一爿莊號,可否懇求吹噓吹噓?”咸貴道:“我和靜齋認雖是認得,但是泛泛的很,并不十分知己。你和他是老同事,此事何妨自己直接去談,何必托人轉述?”達卿道:“兄弟的為人,靜齋也還相信得過,此事直接原也不礙什么。只是拜托咸翁,好像道理上周到一點子。”咸貴道:“我看還是直接的好,你竟其真接了罷。”達卿見他聲口不封,只得辭著自去。咸貴送也不送,只說一聲有空過來談談。

見他走出了大門,就喊阿英過來,吩咐道:“以后凡是蹩腳人上門,一概不許通報。”阿英道:“小人因見孫先生一竟進出的,是個熟人,才替他回一聲。”咸貴也不理他,問長腳馬車配好了沒有?長腳回說配好多時,咸貴就跳上馬車,電掣風馳,親自去接少奶奶了。下集更有張園大開剪發會,江灣試演新飛艇,馬靜齋逍遙北上,周介山狼狽回申,種種熱鬧節目,略停一停,再行演講。諸公再會,諸公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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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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