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介山謀著了慎記經租總帳之缺,手面就闊綽了許多。所交一班朋友,都是商界上體面人物。像錢瑟公、王祥甫、馬靜齋、毛惠伯之流,一般也花天酒地,應酬場中,居然總有他的位子。然而人家到應酬場中來是花錢,他老人家卻是來賺錢。你道他用什么手段賺的?原來介山相與朋友,無非是替乃眷拉馬。他的公館,就是絕好一座銷金窟,恁你整千整萬家私,除是不踏進他的門,一踏進去總是個精光完結。他的夫人和兩位令妹,這三個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閱歷的婊子,也沒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嚇俱施,剛柔并用。后來生意興隆,營業發達,巧寶、鳳姑、小燕竟有應接不暇之勢。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總不免時有吃醋爭風事情。介山和乃眷密議了幾回,商量個擴充之策。由乃眷建議,叫他納寵。介山親到蘇州,出重價買了兩個絕色女子,載回上海。圓房這日,一般也懸燈結彩,設筵開賀,熱鬧了好多日。從此周公館有了五面艷幟了。生意愈加興旺。然而一個人的心,總沒有滿足的。
好了還要好,多了還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發展。后來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出了個改良女總會,維新大臺基。這法子真是好不過,癡男怨女,浪蝶游蜂,都當他是個世外桃源,結隊成群的趕將來。珊家園周公館,在玩耍場中闖闖的,提起了幾幾沒個人不知,沒個人不曉。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馬靜齋之類,正幸有著這方便所在,妻女們開了一條生路,家中究也不無小補。所以眼開眼閉,盡著他們去擾。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愛,軋著的姘頭,竟是個一毫不拔的小滑頭。非特撈不著半個錢,倒反要貼漢,把自己費盡心機騙來的造孽錢,又給人家騙了去。照老輩里評論起來,又是天運循環,一報還一報了。自梅心泉、錢瑟公發起了國貨會,第一個邀入會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會,回家竭力勸說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說成功,都勸的相信了。這幾位女將一相信,國貨會可就得益不淺。世界上勢力最大的本屬女子,女子里頭的勢力,姘頭女人比了自己妻妾更為利害。
周公館幾位女將,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會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勸告,國貨會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這一段功勛,卻是周介山半生偉績,不可湮沒的。看官記清。(特筆表揚所謂一善之微必錄也。)
卻說正記洋行西崽錢耕心,自與馬小姐搭上了手,騙著銀錢不知有到多少。馬小姐只道他果是買辦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給他做老婆,耕心總用滑頭手段來對付。每逢提到嫁娶兩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別的話來敷衍。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馬小姐又提起這話,耕心照例用別語兜答道:“后天張園要打擂臺了,這是上海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想起來必定大有看頭。我們國貨會里的會長梅心泉先生,是個拳棒慣家,到那時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興去瞧么?倘然高興,我就和你同坐著馬車去如何?”馬小姐道:“你這個人究竟怎么樣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講正經話,你總把別的話來回我,已經好多回數了。究竟安心同我玩,還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講別話。”耕心瞧馬小姐時,見他粉臉上露出薄怒的神情,兩頰紅的像著露桃花,水汪汪一對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賊心虛,不禁害怕起來,嚅囁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這樁事,行起來很是費事。”
馬小姐道:“終不然一竟混著,成個什么樣子。”錢耕心道:“不瞞你說,我家里雖是有錢,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舉一動,一點子主兒不能做,可又怎樣呢。”馬小姐道:“我可不要聽,你難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馬小姐道:“兒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夠硬行作主,何況是哥哥。你這沒中用東西,見哥哥就這么的懼怕。既然這么著,就應得謹守規矩,為甚又來引誘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問你,你出來吊膀子,可是奉過你哥哥命令沒有?況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經經的,就向哥哥直說,總也不見會打你耳光的。你懼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見你哥哥。”說著,逼著他就要走。耕心發急道:“你不要這樣,我有話同你講呢。不瞞你說,我已經向哥哥說過幾回了。”馬小姐道:“說過最好,你哥哥諒總答應的。”耕心道:“不好算答應。”馬小姐道:“難道竟不答應么?”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應。我哥哥因為我不誠實,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個鉆戒,后來朋友淘里說得起勁,叉叉麻雀,輸了二百塊錢,就把這戒子退下來,抵給了人家。直到現在沒有錢去贖,嫂子告訴了哥哥,哥哥就說我不誠實。”馬小姐道:“為甚不早向我說,我窮雖然窮,二百塊錢卻還拿的出,只把鉆戒也嚇不煞人,你就去贖來還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遺囑,向他分家。”耕心道:“你這計策好極,我們老人遺囑,有一張存在族長那里,現在族長齊巧同我哥哥不對,同我卻很對。我成了婚,族長一定肯幫我忙。何況成家分產,遺囑上載寫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馬小姐道:“你為甚不早點子向我說。”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為在你那里已經借過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張口。”馬小姐道:“你也太覺婆婆媽媽了,你我兩個人,還分什么彼此。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向你說過幾回,怎么總是這個樣子。”耕心認過不迭。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館,拿了只金釧臂來,交與耕心,叫他當了抵用。耕心大喜,接著釧臂,就向手上一套,別過馬小姐,跨出門,隨步所之,順路行去,剛轉一個彎,劈面碰著一個人。那人口稱“老耕,你寫意哇。”耕心抬頭,見是費公館二爺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煙間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識。當下忙道:“阿根哥,多時不碰面了。
阿三那里可還去?”阿根道:“花煙間么,我現在是不走了。”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阿根正要回答,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連問是誰?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話。阿根急道:“總是我的兒子,疼慣了你就沒大沒小、尋起你老子開心來了。”那人才把手放開道:“是你兒子的祖太爺呢,你錯認了人也。”阿根回頭,見是錢瑟公的小馬夫劉小泉,從前在春泉那里做過的。就道:“我說是我的兒子,果然就是小泉這兒子。那原是我不好,不應寵你的。”小泉道:“你們聽聽,他要做我老子了。試瞧瞧,誰像爺,誰不像爺。”耕心假裝咳嗽道:“合罕,好兒子,再叫兩聲。”三人一笑而罷。小泉道:“你們到那里去?”阿根道:“沒有定所,我們也是才碰頭。”小泉道:“原來都不是一起的,難得難得,我們一塊兒走走罷。”三人并著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著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著阿根脖子,三個人勾頸搭背而行。走了一陣,早到四馬路匯芳居茶館。小泉道:“我們喝茶罷。”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兩碗茶。耕心問阿根:“你為甚一竟不出來,好多時不見你面。”小泉搶說道:“他家里頭有了花樣,還要外邊來做什么。”耕心忙問什么花樣,小泉道:“這事我那里知道,須要問他自己的。”耕心果然問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樣,這幾個面前,說說有甚要緊。”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滿嘴里胡言亂語,狗嘴里那里會有象牙出。”小泉道:“真的么,可要全替你說出來,拎起義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阿根恐他真的說出,忙著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個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頭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傳遍了,那一個不曉得。知己朋友面前,倒還想瞞頭藏尾。”小泉道:“你真個曉得么?”耕心道:“你不信我說出兩句你聽。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運,在公館里替他主人代勞?”小泉道:“著著著,洋行里是裝著德律風的,你們吃洋行飯人,消息所以靈不過。”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瞞人,可是瞞不過了。”阿根道:“隨你們胡說罷,我橫豎沒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規規矩矩的。”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報館里要上你報呢,你曉得沒有曉得。”王阿根急問:“真的么?”耕心正色道:“那個謊你。”阿根聽說,嚇得額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連問:“可還有法子止住他,可還有法子止住他?”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難,只消先把近來情形,詳詳細細告訴我,瞞一個字,我可就要不答應。”王阿根沒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與我很要好,現在有了馮小旦,我可就夠不上了。”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馮小旦么?”王阿根道:“那里只馮小旦一個。這位姨太太自進了我們老爺的門,軋的姘頭,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來個了。他的脾氣,真與別人不同。瞧著軋個巴姘頭,是稀沒要緊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馬車,吃回巴大菜。這個膩了,就換上那個。那個煩了,再換上這個。有幾個連尊姓大名都沒有打聽明白,已經上手了。”耕心道:“這是他沒有對意人的緣故,揀來揀去,無非想揀一個中意的。你當他爛污可就識錯了。”小泉搶問:“老爺怎么不去管他,盡著他混鬧。”阿根道:“老爺那有不管之理,管他不下又奈何呢。”耕心道:“你可能依舊要好?”阿根道:“要好是不見得,依舊總算原還依舊。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爺在家里頭剃頭,那個剃頭司務王八,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氣勢很是精壯。姨太太不知怎樣,竟會看上了他。老爺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來。我曉得他是老毛病發作,卻故意問道:‘老爺出去了,還喊剃頭司務來做什么?王八是剃頭司務呢。’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說,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問點子什么。’我道:‘姨太太明鑒,老爺惹怪起來,家人須擔不住這個不是。’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見你媽的鬼,老爺會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爺來壓制我,我可是怕老爺的人么。我喊王八來梳條辮子,堂堂皇皇,又沒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爺在家,也不會說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爺在家時喊王八來,當面梳給你看。女人家梳辮子叫剃頭司務梳,現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創。’我見他這般說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聽說姨太太要打辮,宛如奉了當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樓。這一條辮足足梳了兩個鐘頭。從此便天天叫王八來梳辮子。老爺一出去,王八就來了。前腳后腳,好似約好著時光似的。”耕心道:“上過手沒有?”阿根道:“那我如何會知道。姨太太梳辮,是掩著房門梳的,房里頭又沒一個旁人在。”小泉道:“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耕心道:“后來怎樣?”阿根道:“不到一個月,又嫌王八膩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辮了。”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誰?”阿根道:“也是個剃頭司務,害得王八與小阿和連打了幾回架,幾幾性命開交。”耕心道:“你倒能夠仍舊,總算你本領不小。”阿根道:“這也沒什么本領,不過他沒有對勁人,想轉來原是我纏纏也好。”阿根傾筐倒篋,把近來的事情,盡告訴了耕心。問他上報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們老爺既然這么的好講話,就上上報也不妨事。”阿根道:“老爺暗里吃虧點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場面上人呢。”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著符咒,差神將到報館里,把那張訪稿盜來了,他們沒有了訪稿,拿甚么來登載呢。”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當,今天總要罰罰你。沒的尋朋友開心,這樣的尋法。”耕心道:“吃個巴小東道,究還吃得起。今天東道算是我的。”小泉道:“很好,就去吃。”耕心道:
“那里去呢?”阿根道:“五馬路得和館很好。”小泉道:“我們走罷。”說著摸出錢來惠過茶鈔,三人同出了江芳居茶樓。從四馬路兜轉寶善街,看了一會倌人馬車,隨步走去,得和館已在面前了。進門上樓,揀副座頭坐下,堂倌過來伺候。耕心要了三壺京莊,又點了四個小碗,兩個碟子,偏偏是上市時光,碟子和酒先拿了來,那幾個小碗再四不送來。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煩,拿著竹筷敲得那碟子當當怪響,嘴里連喝帶罵的道:“這里廚子敢是死絕了么,燒幾樣小菜,再也燒不出,可要你老子來替你燒。”堂倌連聲應“來了,來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鮮來。風卷殘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館廚子這樣的可惡,待我自己去催。”說著,登登登飛一般下樓去了。阿根蹺起一條腿,把竹筷敲著桌子,嘴里南腔北調亂唱。忽聽樓下爭鬧聲音,反沸應天。樓上吃客,只道是火,爭著下樓去瞧。堂倌忙著搖手止住眾人道:“不要緊,是打架,不是火,盡管坐著,盡管坐著。”阿根聽是打架,忙奔下樓瞧時,見小泉和一個廚子互扭著辮子,打成一圍。三五個打雜的在那里解勸,看的人嚷成一片。忽聽眾人嚷道:“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小泉方才放手。原來小泉最喜歡吃醋炒青魚,他奔下來就為催這一只菜。那里曉得灶上剛剛接著一個來碗生意,點的一般是醋炒青魚。小泉奔到灶前問:“醋炒青魚炒好沒有?”灶上只道是來碗朋友,應道:“在炒呢,瞧見么。”小泉向鑊里一張,見炒的果然是青魚。遂道:“油水重點子,醋多放點子,燒的竟這樣慢,肚子都餓扁了。”灶上不去理他,專門的燒,不一會炒好了。襯著抹布,拿起小鑊釕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時已候得涎水都掛出來了,見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邊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對不起,老兄讓我自己來拿罷。”小泉道:“甚么話,我等了許久了,這是我的。”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爭論,這碗子是我家里拿來的。老兄要吃,請向店里人講話是了。”說畢,拿著那碗子,頭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費心費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見熱騰騰香噴噴一滿碗醋炒青魚,給人家拿了去,自己說又說不出,灶上灶下見了他那副窮形極相,都抿著嘴冷笑。灶上的開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請樓上去坐,這里我們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們燒好了,自會叫堂倌送上來,不必煩勞催促。”一個打雜的接口道:“吃客自己會搬菜,館子里堂倌可以用不著了。”小泉怒極,反手就是一記,正打在灶上的臉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小泉道:“打你這狗操的。”兩個人就扭住辮子,打將起來。帳房恐怕打掉東西,忙過來喝勸。打雜的也幫著解勸,忽聽眾人嚷:“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兩人方才住手。這兩個巡捕,是落著走過的,并不曾進來干預。幸喜東西沒有打壞,阿根就勸小泉上樓。耕心問起情形,也著實埋怨了館子里幾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我們喝酒罷。”一時醋魚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著。耕心問阿根道:“你們老爺家里頭還有什么人?”阿根道:“一個太太,兩個姨太太,兩個小姐,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不過打扮沒有上海人時路罷了。”耕心道:“兩個小姐,可是老爺的女孩子?”阿根道:“老爺通只二十五歲的人,那里就有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耕心道:“家里既有著花朵兒一般的妻妾,為甚來了一年多,倒又不見他回府去。”阿根道:“有甚話說,上海總之不是好地方,一到就迷昏了。聽說太太、姨太太為他不回去,都要趕出來呢。”說著,還有兩個小碗也送來了。
吃畢夜飯,由錢耕心會了鈔,小泉道:“我們野雞阿翠家去坐坐好么?”耕心道:“就是恩慶里貴相好那里么?那是總要奉陪的。”于是出了得和館,向西抄石路,沿三馬路一徑行來。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慶里門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門首。舉手敲門,門內娘姨接應,卻許久不開。小泉又敲了兩下,娘姨連應來了來了,才慢騰騰的開出來。三人進了門,只聽得房間里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好似兩個人扭結拖拽的樣子。劉小泉曉得有客,在房門口縮住了腳。娘姨關上大門,說道請房里頭去坐。小泉遂揭開軟簾,讓兩人進房。聽得那客人開出后房門,登登登腳聲上樓去了。房間里暗昏昏地,只點著大床前梳妝臺上一盞油燈。阿翠把后房門關上,含笑前迎,叫聲劉大少,娘姨忙著點起洋燈煙燈,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轉睛的打量那阿翠,見他長挑身裁,瓜子臉兒,眉目很是動人。只不知為甚緣故,兩鬢兒卻有點子蓬松。只見劉小泉悄問:“上頭的客人是誰?”阿翠道:“不是客人。”
小泉道:“不是客人,難道是自家人么?”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頭。”阿翠道:“你說說又要沒淘成了,這是客人的朋友。”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隨手指著耕心、阿根道:“照你說時,他們都不好算客人了?”阿翠道:“你總喜歡瞎纏,那個有工夫和你纏,替我坐著吃煙罷。”劉小泉向榻床睡下,才燒好一筒煙,忽聽蓬蓬蓬敲門聲響。娘姨在客堂中,高聲問“那個?”門外回說“是我。”娘姨便去開了進來,那人并不到房間里,一徑上樓,知道與樓上客人是一塊兒的,不去理會他。劉小泉煙癮本是有限,吸過兩筒,就讓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煙袋,坐在下首吸水煙。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講些閑話。忽又聽得有人敲門,劉小泉道:“唷唷,生意倒著實興旺。”說著,放下水煙袋,立起身來望玻璃空張覷。阿翠上前攔道:“你瞧點子什么,給我去坐在那邊。”小泉聽得娘姨開出門去,和敲門的唧唧說話,那敲門的聲音似乎廝熟,遂一手推開阿翠,趕出房門,看是何人?那敲門的見了,慌的走避。小泉趕出門口,趁著弄里玻璃油燈望去,認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記火腿棧管帳孫達卿。不便叫應,也就退了進來,回到房間。只見耕心阿翠,做一堆兒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討饒,阿翠伸手沒上沒下的亂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
小泉道:“饒了他罷。”阿翠才慢慢坐起身來,向小泉道:“他這人惹氣不過,我為瞧見他手臂上黃澄澄,好似戴著一雙金釧臂。問他借來瞧瞧,好似我要吃過他似的,死活把袖子來遮,回我說沒有沒有,所以我給他點子生活吃。”耕心道:“小泉哥,勸勸貴相好,就這么著罷。貴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東西,力氣強得來,我簡直見他懼怕,方才壓在我身上,腿骨都幾乎被他壓斷。”阿翠嗔道:“你還要瞎說,可是生活沒有吃夠。”說著伸手又要來捏,耕心慌忙討饒。小泉道:“看我分上,饒了他罷。”阿翠方才罷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著金釧臂么?退下來我們瞧瞧。”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騙來的。”耕心聽說,面孔一紅,嘴里還說:“那里去騙,那里有騙處。”小泉道:“退給我們瞧瞧。”耕心無奈,只得脫下,授給小泉。阿翠劈手搶來,望自己手上一套,問小泉道:“樣子可好?”小泉道:“還沒有瞧仔細,你就奪去了。”阿翠道:“為了錢大少小器不過,偏偏要同他借幾天呢。”耕心道:“這是朋友托我去兌換的,不要玩,快還我,快還我。”阿翠道:“我偏要借幾日,是你自己的也罷,是你朋友的也罷。”耕心發急道:“小泉哥,我只認得你,我東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小泉道:“我不管帳,你自己去問他討取。”耕心急得面孔通紅,滿間里亂轉。阿翠嘲笑道:“劉大少,你瞧錢大少額角上汗都急出來了。”耕心沒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氣,他會吃住你東西么。”阿翠接口道:“很對,我們那里好吃過人家東西,不要說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過。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設計圖謀相好的東西。”小泉道:“這是甚么話,我幾曾圖謀過你東西。”阿翠道:
“哎喲,劉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說的是浙江路上事情。”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阿翠道:“浙江路有個葉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來積了幾個銅錢,買了幾個討人,就在浙江路上開起野雞堂子來,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著一個姓張的客人,說是吃洋行飯的,年紀也很輕,衣裳也很時路,花錢更是撒潑。這客人幸虧是本家自己做的。”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歲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張的客人,半個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塊洋錢。葉如花當他是戶闊客,比眾的巴結,比眾的殷勤。前日子,姓張的邀葉如花去坐馬車,我們這地方,可不比長三么二,客人請坐馬車是難得有的。葉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當下打扮了個上下簇新,珠兜金釧,無一不備。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擺揚擺揚,所以打扮的比眾闊綽。坐了馬車先到大馬路虹廟,燒了香,接著就到張園游了一整天,天色傍晚,兩個人原坐著馬車回來。追風逐電,快的真像騰云一般。葉如花坐在馬車里頭,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說都說不出,描都描不像。馬夫拉著韁,把車子向大馬路黃浦灘兜了兩個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廣東宵夜館門前停車。相將下車,走進普天香吃宵夜。點了幾樣菜,要了幾兩白玫瑰,兩個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開心。后來盛上鴨粥來,葉如花嫌燙,晾在臺子上。那里曉得姓張的偷偷拿出一包藥末,向鴨粥里只一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見了。問他為甚粥里頭放藥末,姓張的道:“我因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診治了,先生給的光明散,和在東西里吃了,眼睛就會好的。葉如花就問:‘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點子瞧不出。’姓張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壞的,要緊還不大要緊。’葉如花只道是真話,絕不疑心。不過這碗粥藥末雖是和了,喝卻始終沒有喝掉。吃過夜飯,又到五龍日升樓茶館喝茶,那里曉得,藥末子他暗里頭倒又放進了。葉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頭頃刻麻起來,馬上放下杯子,問他為甚暗放迷藥。姓張的見不是事,想要逃走,眾人圍攏來把他拿住,交給到巡捕房。原來這姓張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飯,是個滑頭。他來做葉如花,并不是要尋快樂,無非見葉如花手里有幾個錢,誑騙得著,乘勢誑騙幾個也好。無奈這葉如花,口子老不過,別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錢財兩個字,就斫掉他腦袋都不肯放松半毫。姓張的只得行那毒計,暗把迷藥放在東西里,想把葉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飾,逃之杳杳。計策總算是好極了,無奈葉如花命里不該倒運,東西沒有搶到手,身子已經送進巡捕房去了。”小泉道:“竟有這樣希奇事情,這姓張的后來怎樣結局呢。”阿翠道:
“解到新衙門,被新衙門老爺斷了個監禁外國牢監一年之罪。”阿根道:“該死該死,一年外國監牢關下來,一條命不要姓送了么。”耕心一心在金釧臂上,沒工夫再去聽講閑話。愁眉苦臉,只向小泉索取金釧臂。小泉道:“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隨向阿翠道:“翠小姐,還了他罷,省得他哭出來。”欲知阿翠肯還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