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德部
- 快園道古
- (明)張岱
- 7390字
- 2015-12-22 15:17:18
陶庵曰:馮子猶集古今笑,以德行為迂腐,遂將獻章求嗣、周木問安,皆以一笑抹之。則古之二十四孝,泣竹扇枕,何事不是兒戲,而至今稱為絕德耶?《論語》記『鄉人儺,孔子朝服立于阼階』。圣人遇極兒戲之事,必存一分正經,用以持世。乃敢以極正經之事而概視為兒戲也哉?集盛德第一。
劉文成曾祖濠,為宋翰林掌書,每陰雨積雪,踞高阜望其突,無煙者賑之。宋亡,林融為宋起義,元使使簿錄融,株連盡其里。濠盛治牛酒,延使者其家,醉之,胠其篋,私記其渠率二百人,而自火其室。使者走,火失錄。濠佯為使者游核,第以所記二百人上,而里人所全者以千計。
吳尚書琳家居,太祖遣使察之。使者至公舍,旁見一人,坐小杌,拔秧布田,貌甚端謹。問曰:『此間有吳尚書者,家何在?』公斂手對曰:『琳是也。』使者還,白狀。召入為冢宰。
冢宰陳恭介致政歸,夫人遣舍人兒迓于西湖,索绹蓋數百。恭介訝問故,對曰:『夫人言,杌隉數椽,何恃不為暑雨計?』聞者嗟嘆。
張少參繼孟,年未五十致仕,家徒四壁,居旁建茅屋三楹,扁曰一笑亭,日觴詠其中。客至,第肅至階,送亦不出門。即朝貴往訪,止折簡相答。間留客,不過脫粟飯,或出蔬果杯酒,三五巡即止。凡造門者,得公一飯,深以為榮。
黃副使卷,盛年歸里。家去城一二十里,經歲不一至。至則市童見敝輿群指曰:『黃公來矣!』居常好客,客在座,徐起臨庖,服犢鼻衣,治具無兼味,畢乃盥手,更衣出,率以為常。常借農具于鄰,其人欲舁送之,力辭,自肩至田。
王新建封拜,見父執,事之甚謹。冬節拜牌,新建貂蟬乘馬,從者言韓尚書在后,新建亟下馬立道左。韓至,不下輿,第拱手,曰:『伯安行矣,予先往。』新建拱立,俟其過,乃上馬。時人兩賢之。
羅春坊洪先大魁天下,官修撰,侍其父憲副雙泉公于家。客至,令衣冠行酒,拂席授幾,如命從事。公欣然服役。
太祖筑泗州陵寢,中多雜冢,有司請徙之,太祖曰:『此皆我家舊鄰舍,祭時可人予一分面。春秋仍許其出入祭掃。』
鍾山孝陵成,門外有吳大帝冢,工部請擇地別徙,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
南京宮殿成,太祖與高后往視,見輪奐嵯峨,輒嘆曰:『胡做亂做,做出如許事業!』仰視,見有畫工在上,自悔失言,呼下欲除之。高后示畫工以意,自摸其耳,畫工遂假作耳聾,屢呼不應。太祖使人摘下,問是耳聾,遂赦之。
太祖常怒宋濂,使人即其家誅之。高皇后是日茹素,上問故,后曰:『聞今日誅宋先生,妾不能救,聊為持齋,以資其冥福耳。』上悟,即馳驛赦之。
蕭山何兢父舜賓,以御史謫戍,赦歸,忤縣令鄒魯。詭言赦無驗,械送戍所,屬解人掩殺于昌國寺。捕兢,兢竄奔父友王鼎家。伺魯遷官,兢募死士,伏錢唐沙上,擊魯垂斃,矐其目,棄道旁,仇民以糞涂其口得活。兢詣廉訪自首,廉訪語稍阿魯,兢嚙臂肉噴入公座,廉訪不能斷。上聞,遣官即訊,坐魯死,兢比唐梁悅例,戍福寧。正德改元,赦還。
朱太守明和,事親極孝,自縣令至知府,皆奉其封公以往。凡坐堂,于堂后設一簾,每事必告而后行。歲時燕會,必于堂上設筵,封公上坐,自隅坐侍飲,極聲伎之奉。常自言曰:『朱瑞鳳可為榮親極矣!』郡中縉紳有設席者,必著人問曰:『有封公帖否?』無封公帖,則不赴。
朱明和待兄弟極友愛。作縣時,出謁司道,其弟得獄中重囚賄,悉縱之,獄吏倉皇走白,屢言之不應,獄吏長跽曰:『縱囚,大事也,有礙主人官守,何置之不問?』明和笑曰:『蠢才,衙內相公放去,決不是白白放去,你急他怎也?』
朱明和在仕途,其族人有假其書牘當道關說者,事露,家人請治之,明和曰:『朱瑞鳳鄉會報至,我族人皆欣欣有喜色,卻是為何?』
先文恭少年讀書龍光樓,有秘室,為太仆公私藏。凡親戚臧獲盜取貨物者,進出其前,文恭埋頭讀書,都如不見。
先文恭試禮部,出羅文懿門,發榜日,挾門生刺往候,文懿笑曰:『我與若結發友也,奈何以一日遂廢半生?』固辭不受。文恭熟視良久,曰:『誠哉言也!然非羅康洲不肯,非我張陽和不敢。』遂坐上座。
朱文懿當國,有江右房師子以貢入廷試,文懿知之往拜。房師子造宅回拜,百結鶉衣,自挾一刺。文懿款之書齋,欲屬選司授一美缺,言之不應。夜冷加暖耳,強而后受。次日以暖耳進門上,不辭而歸。文懿去位,方出就選。
陶恭惠以八座家居,一敝袴十年不易,補綴無完幅。朱少師衡岳里居,侍養封公,客至,常身自行酒,毫不介意。
席應珍髫年即辭家學老氏,孝于母。母死之后,祀享必慟哭。或謂:『親愛既割,何必若此?』應珍曰:『吾法當割愛入道,然世間豈有不孝神仙?』
薛文清與王振同鄉,振薦之起用,不肯赴振謝。振怒,中以危法,當刑。門人皆奔走哭,文清神色自若。振有老仆,伏灶下抱薪而哭,振怪問之,仆曰:『聞今日薛夫子將刑,故哭也。』振感悟,遂得釋。
蘇人范從文,文正公的裔也,洪武中為御史,忤旨,下獄論死。上閱獄案,見其姓名籍貫,遽呼問曰:『若非范文正后乎?』對曰:『臣仲淹十一世孫也。』上命取帛五方,御書『先天下之懮而懮,后天下之樂而樂』二語賜之,諭曰:『免汝五次死。』人稱上憐才,而嘆文正遺澤之遠也。
楊鐵崖避地松江,有一貴游子弟破產流落,數踵先生門。一日,竟持先生所購倪云林一畫去。左右欲發之,先生曰:『吾哀其困,使往見一達官,以書畫為介耳,非盜也。』竟置不言。
楊尚書翥,有厚德。居京師,乘一驢,鄰翁老而得子,聞驢鳴輒驚,公遂鬻驢徒行。天久雨,鄰垣穴潴水其宅,家人欲與競,公曰:『晴日多,雨日少。』后復侵越其址,公作詩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金水橋成,詔簡有德者試涉,廷臣首推公焉。
楊二山至孝,為吏部侍郎,朝參畢,輒閉戶謝客,終日侍母側。盥漱卮盂、搔摩扶掖,必躬任之。春時為村妝,負太夫人迤邐行花叢中,婆娑香蔭,供取娛悅。
文征仲書畫盛行,有以贗筆就正者,必曰『真跡』。有人問其故,曰:『賣畫求售,是必貧子。我一言阻之,舉家受困矣。』
陸師道師事文衡山,人謂:『陸公已貴,胡折節乃爾?』公曰:『文先生以藝藏道,無適非師。』奉之益篤。
洪武初,有孝子王漸,作《孝經義》五十卷。凡鄉里有斗訟之事,漸即詣門高聲誦義一卷,情即解釋。后有病者亦請誦書。
劉祭酒弟琎,方軌正直。祭酒常夜呼與語,琎必下床著衣立,然后應。祭酒怪其久不答,琎曰:『向束帶未完。』
家始祖松庵公,與某人同開藥鋪。先生四子,而是人乏嗣,欲求公為種一子。一日,留公于其家,酒醉之,扶入內寢,命其妻侍寢。公酒醒,見其妻,大驚,起,其妻挽住道其故。公曰:『不難,呼若家長來,吾有話說。』其妻走覓其夫,公逸出。次日語其夫曰:『汝無子皆因斫喪之故,今后伴我宿,候內人經期過,則放汝入內。』如公言,后果得一子。公后病革時,夢神人告之曰:『汝有陰德,與你子孫紗帽一船。』
孔寺丞坦率宏恕,于物無爭。所居園圃近水,有盜夜涉,盜其蔬果,寺丞曰:『晦夜涉水,恐有淪溺。』即為造橋。盜慚不復渡。
姚蘇州善下車,訪知處士王賓,命駕往見之。及門,賓望見騶從,趨告姚曰:『恐驚老母,乞損騶侍。』善至里門下車,徒步自入,教人毋從。
董進士損齋以差過岳州,劉忠宣宅懮在里,損齋造謁。忠宣留之飯,飯麥糈,饌惟糟蝦,無他具。損齋感省,終身砥礪清節。
太宰屠襄惠公,度量寬厚。里有柴姓者,假稱屠公子,沿途騷擾,人以聞于公。公但呼而戒之曰:『汝為吾子,置汝父于何地耶?法有明禁,自今慎無復為此。』其人頓首,謝罪而退。
楊文懿公守陳,以洗馬乞假歸。行次一驛,其丞不知為何官,與之抗禮,且問公曰:『公職洗馬,日洗幾馬?』公曰:『勤則多洗,懶則少洗。』俄而,報一御史至,丞乃促公讓驛。公曰:『此固宜,然待其至而讓未晚。』比御史至,則公門人也,長跽問起居。丞乃蒲伏謝罪,公卒不較。
鄒立齋智,年十六中四川解元。迎宴日,閭巷觀者藉藉嘆羨。公馬上占絕句云:『龍泉山下一書生,偶占三巴第一名。世上許多難了事,市兒何用喜相驚。』比上春宮,里中朝貴謂曰:『予見某省解元與子相芳也。』公喜其為同志,亟訪之。其人忽問曰:『子省榜首坊金,視眾舉子增幾何?』公大恚,即拂衣起,不答而出。
豐布政慶,一日行部,有知縣以贓敗,聞公至,乃以白金為燭饋之,公未之省。既而廳子以告,公佯曰:『試燃之。』廳子曰:『燃而不著。』公曰:『燃不著,則還之。』次日,從容謂知縣曰:『汝燭燃不著,將去換來。』終不露其事。
吉水彭教,天順八年會試,宿逆旅,樓上傾盆水,有金釧墮地,其蒼頭匿之。行十余日,資斧乏,乃白其事。公曰:『急返之。』仆曰:『如返,則誤試期矣!』公曰:『此必女子所墮,父母以其私與人,征求急,必致死。人命事大,試事小耳!』亟返,其女政欲自盡,見釧得活。至京,果逾期,是年闈中災火,八月重試,彭乃狀元及第。
松江曹定庵以憲副歸里,家甚貧。太守使人饋粟以斗計。易簀前,太守以粟至,曹公不受,作書曰:『老夫不食三日矣,不敢虛賢府公之賜。』其清介如此。
三原溫純封翁,少鬻豆腐,日必羨銀數分,留以防老,四十余年,銀且盈百。一日他出,封婆聞鄰家賣妻女完官,分別甚慘,為之墮淚。封公歸,問,封婆告之故,封公曰:『渠所欠幾何?何不以我所藏與之。』封婆曰:『我亦有是意,慮汝不舍耳。』封公曰:『亟與弗遲。』鄰人得銀,事解,妻女亦免去。是夜夢天賜一子。封婆年逾六十,而癸水復至,遂生溫純。少年登第,官至尚書。而二老皆壽登百歲。
胡參政存齋好周旋賓客,多所貽贈,家人厭之。有客來訪,屬閽人辭以出外。存齋無事燕居,即懸一牌在門,曰『胡存齋在家』。
楊椒山讀書容城寧國寺,寺門有屠者供其饘粥,三年不怠。公既登第,屠者不復來見。及令諸城,一至署候公,公贈以一縑、白金二十兩。屠者曰:『某豈為金帛來耶?』辭不受。后公以忤嵩下獄,每秋讞,必侍其夫人母子入京,候問甚謹。公赴義,家人不知,獨屠者經紀其藁葬事,設奠痛哭而去。
冀元亨以通濠事下獄,臬司逮其妻李氏與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師講學,豈有他哉!』獄中治麻枲不輟,暇誦書歌詩。事旦白,守者欲出之,李氏曰:『未見吾夫,吾出安歸?』臬司諸僚婦召見之,辭不赴。已,潔一室就見之,則以囚服見,手不釋麻枲。問:『爾夫何學?』曰:『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聞者悚然。
劉方伯毅督學山東,考某學,至晚掩門,號燈下有士子稿完,而謄止半篇者,方伯就燈下閱其稿,謂曰:『汝文不特冠場,且將連捷。』撤案前燭與之,坐至二鼓,俟其謄完,遂定第一。士子名吳光龍,丙午、丁未捷兩榜,為浙江巡鹺御史。
張莊懿公巡按山東,初到臨清行香,偶酒家望子掣落其紗帽,左右皆失色。公恬不介意,取紗帽著之徑行。明日,知州鎖押酒家請罪,公徐語曰:『此上司往來處,今后酒標須高掛些。』亦不與知州交一言,徑遣出。
陳白沙訪莊定山,莊攜舟送之。有士人附載,滑稽無忌,定山怒,至厲聲色。白沙則否,當彼談時,若不聞其聲;及彼既去,若不識其人。定山大服。
江纘石公偶立門首,遇一醉人呼名罵之,公徐入。次日,里人牽其人登門謝罪,方恐其不解也,公乃詫曰:『何為至此?』其人叩頭求釋,公曰:『我昨日并不出門,何曾有人罵我。』酒食而遣之。
孝子丘鐸既葬母,乃結廬墓側,朝夕上食如生時。當寒夜月黑,悲風蕭颼,鐸恐母岑寂,輒巡墓號曰:『鐸在斯,鐸在斯!』其地多虎,聞鐸哭聲,輒避去。
李遠庵居官清介,即門生故吏,不敢以一物饋之。鄭曉,其得意門人也。袖一布鞋,逡巡不敢出手。遠庵問:『袖申何物?』鄭曰:『曉之妻手制一布鞋,送老師。』遠庵遂取而著之。生平受人饋,止此而已。
江文昭公,凡所著衣衫,不論好惡,人至者,任衣之而去,竟不問。后有韓尚書罹無妄之禍,公歸問夫人云:『家中所有幾何?』夫人云:『舉家所有不過爾爾,恃以為饑寒備者。』公曰:『韓公有事,安論家為?』即盡纖悉贈之。
朱少師恒岳侍養其封公,有所指使,不命臧獲,必身親為之。夏畦辛苦,封公命以黍肉餉長年,少師必親攜行烈日中,恐拂封公意,不敢張蓋。
朱少師元配莊夫人晉封一品。易簀之時,子婦皆集,莊夫人曰:『吾將死,無以教訓若輩。』因指所服布裾,補綴無完幅,曰:『此吾適朱氏妝奩裾也,吾服之三十年,未嘗易一新裾,汝輩志之。』
莊夫人隨朱少師之蘇州府治,解任之日,夫人行扛有大卷箱六,捆載甚固,少師駭異,命于堂上發之,皆夫人在署所紡綿絲,別無他物。少師笑曰:『村婦行藏不能改也。』命封固載還之。
先君大滌,以魯國相署篆嘉祥。前令趙二儀缺庫銀千兩,胥吏留難其喪輀、妻孥。先君見其妻孥相向哭,自解其橐金完庫,復熔其金帶贈行。邑人為立張國相捐金碑。
先君子待婢仆極寬厚,即有過犯,未嘗少加聲色。見兒輩有怒笞臧獲者,輒誦陶淵明誡子書曰:『彼亦人子,可善視之。』
余狀元煌封公心咸先生,性卞急,待其諸子極嚴厲。公及第后,少忤封公意,輒令長跽廳事。有時撲責,則伏地受杖,非命起不敢動移。童仆、親朋有窺見者,急出避之。
會稽謝寤云以武科狀元官至都護,家居患病時,川黔不通,附子一枚價直八十兩,用以入藥,命蒼頭炙之。蒼頭不慎,煅以猛火,遂成煤炭。寤云知之,曰:『誤也。』舉炭棄之,一字不加譙訶。
歙縣程鐸,萬歷丁酉上公交車,揚州夜泊,見一婦攜周歲兒赴水。救起問之,言鄰家失火,急起走避,其衣不全,恐天明,故赴水。程留之前艙,解衣衣之,黎明,送其起岸。十三科后為崇禎戊辰,程入場,鄰號一少年,燭欹焚其卷。程閱其稿,甚佳,請以為我,少年許之,遂得中式。一日少年問曰:『先生際遇之奇,曾有陰德否?』乃言及此事,少年驚起曰:『此吾母也,周歲兒即某也。當年吾父謂吾母昏夜投客舟,遂棄吾母,吾母無以自白。如先生言,先生其今之柳下惠矣!場中焚卷,天以此報先生也。歸當述之吾父。』后少年父母相好如初。
南陽李文達大父家種棉花,載賣湖湘。有三商交值三百兩訖,忽邸舍失火,燒罄。三商窮蹙,幾欲自盡。公慰之曰:『汝貨未及船,尚為我物。物失值存,我應還汝,汝若失此貨本,何以為生?』即悉還之。
吳江徐孝祥,隱居好學。偶到后園,見樹根坍陷,有石甕,皆白金,揜而勿取。逾三十年,值歲饑,祥曰:『是物當出世耶?』乃啟甕,盡數收糴以散貧人,全活甚眾。
張知在上庠日,有白金十兩,同舍生發篋取之,學官集同舍生檢得。知曰:『非吾金也。』同舍生感激,夜袖以還。知憐其貧,以半遺之。夫遺人以金可能也,倉卒得金不認不可能也。
徐鉉市宅以居,后見故宅主貧甚,召謂曰:『得非售宅虧價以致是乎?予近獲撰碑錢二百千,可償爾矣。』故宅主堅辭不獲,命左右輦以付之。
余姚王華館一富翁家,翁妾眾,無子。一夕,有妾奔王寢所,出一紙曰:『欲借人間種。』王即書其旁曰:『恐驚天上人。』終不納,明日遂行。是秋中鄉榜。太守夢迎狀元,旌上有一聯云:『欲借人間種,恐驚天上人。』明春大魁。太守質所夢,諱而不言。
嘉靖時,廣東張連倡亂,鎮海縣汪一清為賊所獲。已而執一婦人至,汪視之,則友人妻也,因紿賊曰:『此吾妹氏,請無污之,以待贖。不則吾與妹俱碎首于此,若曹阿利焉?』賊因并汪與婦人閉空室中,昏夕相對,凡匝月始贖歸,終不亂。
魏文靖公驥,在南都時,官舍止一蒼頭,舉俸貲付之同鄉子。其人請封鑰,公曰:『后生何待先輩薄乎?』時同鄉子有婿以偽銀易之。比公歸,令工碎之,則偽也。工語蒼頭曰:『某嘗為此物,出予手,得無是乎?』蒼頭以告,公告之曰:『慎勿泄,彼將不安。』已而事稍露,同鄉子攜貲以償,公曰:『誤矣,予銀故在,未有以偽易者。』
夏忠靖原吉,曾夜閱文書,撫案嘆息,筆欲下而止者再,夫人問之,答曰:『適所批者,歲終大辟奏也,一下筆,死生決矣。是以慘阻不忍下也。』
胡鏡水先生曾祖、祖皆為清白吏,家貧,不能舉火。少時入鄉塾,多枵腹。恐人笑之,高聲誦讀,反異群兒。時人呼之『胡虸蟟』。
周寧宇先生里居恬退,意甚簡樸,入其庭,闃若無人,除讀書外,不見一人,亦不與一事。縉紳有公事傳單至者,先生書其名下曰:『若有不與者,則愿在不與之列。』
山東許道光為學士,母喪家居。一日族叔負米囊置于路,見學士曰:『汝為我負之。』公欣然肩負隨行,送至其家而去。
胡少保總制浙直,威權甚重。家僮過淳安,知縣海瑞略不為意,家僮訴總制,總制竟無讓。一日語藩臬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觔矣。』蓋異之也。
海忠介在獄,會世廟賓天,提牢主事設盛饌款之。忠介飽啖飲酒逾常度,主事曰:『先生有所聞乎?何歡之甚也。』忠介曰:『欲作飽鬼耳。』蓋故事明日赴西市,前一夕必與酒飯一次,故忠介自分必死。主事曰:『非也。』附耳曰:『宮車宴駕,先生旦夕出此,且大用矣。』忠介問曰:『果否?』曰:『果矣。』即大慟投體,肴酒盡嘔出,狼藉滿地。絕而復蘇,扶歸禁處,終夜哭不輟聲。于此見忠介骨鯁批鱗,罔非忠愛。
海剛峰卒于官,同鄉蘇戶部簡點其官囊,破簏中存俸金八兩,葛布一端,舊衣數襲而已。王弇州評之曰:『不怕死,不愛錢,不立黨。只此九字,為我明一人。』
徐存齋督學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用『顏苦孔之卓』,置四等,批曰:『杜譔。』發落日,士子領責,執卷請曰:『宗師見教誠當,但「顏苦孔卓」實出《揚子法言》,非杜譔也。』存齋起立曰:『本道僥幸太蚤,未嘗學問,承教多矣。』拔置一等。
周文襄忱閱一死獄,欲活之無路,形于懮嘆。使吏抱成案讀之,至數萬言,背手立聽,至一處,忽點首曰:『幸有此,可生矣!』遂出此人。
蕭山方伯王三纔,為某省提學,別太夫人之任,太夫人曰:『汝父在日,凡遇考試,慮考劣等,寢食為之不寧。汝今作提學,須記吾言,不可多發劣等。』后三纔考試,六等極少,而四、五不過數人。
太司空墨池王公精于佛理,登第后即斷葷血,絕嗜欲,后竟不食鹽醋,服淡二十余年。其夫人師事之,朝夕晤對,執弟子禮甚謹。
陳玄宴先生為余諸叔蒙師。萬歷癸卯,大父延至邸館,于司馬郎署應順天鄉試。揭榜日,先生中式,于小寓聞報后,仍至館中課業如故。大父意其落第不敢問,少頃,見小錄,趨賀先生,先生謝曰:『誠得僥幸附名。』神色不動。
陶蘭亭公住陶堰,城中造新宅。其尊人念齋公卒于京邸,旅櫬歸,公扶櫬入城,迎入新宅。凡廚湢、廄庫無不遍歷,至一處,必向櫬告曰:『此地作某事用。』纖悉告之。仍供中堂三年,然后出殯。
胡冏卿璞完先生,性極長厚。元旦出拜年,乘小舟過水岡,婦人潑水適中公舟,袍幘皆濕。從人與哄,公曰:『新春元旦,人家都要吉利,一與角口,則舉族驚惶,萬萬不可。』遂敕反棹歸家,易衣再出。
徐參政檀燕,通籍三十年,家業不逾中人。族人兩縉紳爭尺寸地,治兵相殺,訟累歲不已。檀燕出橐中貲,各與百五十金,爭乃罷,有古人『毀璧止斗』之風。罷官歸,惟耽于詩酒,常夢中得句曰:『風清鳥定泉鳴枕,夜靜僧歸月滿床。』其襟期之曠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