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行行過瀧口．上上炮臺西。海潤乾坤小，城高日月低。

雄關(guān)辟雙劍，沃壤過三齊。一自通朝貢，終年少鼓鼙。其一

貪殘不可訓(xùn)，緣利起為奸。敲膚民始困，吸髓世斯難。

兕虎嗥原野，關(guān)河走狐獾?？蓱z珠海地，腥浪涌安瀾。其二

話說縮朒棄了冠袍，匹馬向北而走。走了十余里，轉(zhuǎn)過小坡，忽一軍截住，驚得一交跌在地下，睜眼看時卻是杜崧。原來杜崧守柵，被銅貓公殺敗，帶些敗殘軍士守在此處，登高了望，見死尸蔽江而下，知大軍已敗。正在那里驚惶，忽見一騎披頭散發(fā)飛奔而來，忽然墜地，急向前視之，卻是縮朒，忙下馬扶起道：“元帥幸脫大難，此地賊氛甚近，末將且護送到肇慶再處?！闭f畢，催動殘軍飛奔肇慶來。鎮(zhèn)撫林秉漢接入城中．把四門緊閉，吩咐軍士上城守御，親自日夜巡視，以防瑤人乘勝攻城不題。

且說諸葛同，驅(qū)兵四面蹂殺，殺得官軍血流有聲。其走至南岸者，俱被驅(qū)入江中，淹死無算，拋棄旌旗器械山積，直殺至日暮，方才收軍，就在縮朒柵中住了一夜。次日，殺至肇慶城下，把城圍得鐵桶相似。架起云梯，蟻附攻城，又差掘子軍在東北掘進。還是林秉漢有些經(jīng)濟．水灌掘子軍，撓鉤火箭破云梯，不然也幾乎失守。至第三日，諸葛同與十來個將士，盡穿錦衣花帽，騎馬到城東、南、北看了兩三遍，回至營中，吩咐宋金剛挑選老弱萬人，分攻城東、南、北三門，務(wù)要旌旗不整。余俱移屯西門，遠遠搖旗擂鼓，又取柴草在西門堆積如山，聲言燒城。監(jiān)軍顧養(yǎng)謙看見這個舉動，來對林秉漢道：“賊人在城東、南、北三門看了半日，今反把精兵盡聚西門，以懦弱攻東北三門，彼蓋欲使吾盡調(diào)精兵守西門，他便悄的從三門攻進，使吾急不能顧也。吾今偏不要中他計策，把精兵盡撥東、南、北守御，只留老弱守西門，公以為何如？”秉漢道：“監(jiān)軍所料不錯。”遂把精兵撥守三門，以老弱千余人守西門，亦搖旗擂鼓以應(yīng)之，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梅英姐弟二人，住在錢子干寓中，終日不出。忽一日，錢子干慌忙走進寓來道；“督撫大兵被天馬山殺敗，賊兵已把城圍了，如何是好！”錢姑娘姑嫂聞之，慌慌做一團。錢姑娘日夜涕泣，梅小姐安慰道；“姑娘勿憂，有奴姐弟兩個在此，就破了城也能包爾無事?！钡搅说谌?，梅英與姐商量道；“這里到西門要轉(zhuǎn)兩條街道，姐是女妝．走出來怕就被人盤詰，莫若同錢姑娘討副男衣來改了，方可行事?！泵沸〗泓c頭進內(nèi)，與錢姑娘道：“奴欲到南門探個鄉(xiāng)親，城中兵丁充斥，女人不便走動，奴欲向姑娘借件男衣改換去走走，不知可有合身衣服么？”錢姑娘就來與哥哥說知，錢子干道：“我幼年習(xí)射時戴的一個綠包巾，一件古銅紫袖箭袍，顏色尚新，不知長短如何囗就取來與那姐兒穿來一看。”說畢，打開包袱，取付錢姑娘，與梅小姐改換起來，倒也合式。錢子干走進來把梅小姐一看，不覺駭然道：“姐姐換了男妝，面龐覺熟得緊！”梅小姐道：“與大秀同行十余日．難道就忘了？”方知前日黃玉山就是他，不覺兩面通紅起來，跪下道：“賢姐弟兩個變化非常，英雄無比，必非等閑之人，務(wù)求說明，開我茅塞。”梅小姐忙扯起道：“今日不好說得，明日自知。夜間或有動靜，望姑娘與大秀勿慌，奴自有法救護?！闭f畢，天色昏黑，梅小姐同梅英坐在廳上，候至三更，輕輕走出反扣了門。見街上巡兵過去，便悄踅至西門。一聲鑼響，見一個將官手執(zhí)利斧．帶了三百多騎兵飛奔而來。

梅小姐急取流星錘從鋪檐下跳將出來，大叫道：“天馬山全伙在此！”聲猶未絕，流錘已到面門，把那將打下馬來。梅英急搶巨斧在手，飛身跳上馬，揮動巨斧把三百騎兵一陣殺退。梅小姐亦奪馬匹器械，飛奔至西門，把那些老弱殺散，斫開城門，放下吊橋，眾將一擁而入。及林秉漢聞知城中有奸細，急帶兵來救時，天馬山大隊人馬已排山倒海殺進了城。秉漢率將巷戰(zhàn)，怎奈梅英姐弟兩個勇不可擋，只得退走至東門，與眾將保著縮朒，連夜退回三水縣來。

縣官陳起鳳出城，以策干縮朒道：“瑤賊累勝而驕，必?zé)o準(zhǔn)備，元帥可將大軍四面埋伏，瑤人到來，待卑職詐為迎降．犒以牛酒，使他安心酣睡，突起擊之，必然得勝！”縮朒搖首道：“我兵今已膽落，驅(qū)之夜戰(zhàn)，事必?zé)o成！不可，不可！”陳起鳳復(fù)請道；“此計既不可行，乞元帥撥兵三萬與卑職，雖不能殺他盡絕，也叫他吃我一驚不?。　笨s朒道：“省城要地，守御單薄，今將帶回軍士．保護根本為上！”遂不聽陳起鳳之言，連夜趕回省城去了。陳起鳳無可奈何，只得與守城千總王景槐、葛超群、把總旺應(yīng)商議道：“元帥不肯留兵，此城決然難保。然守土之臣當(dāng)與城存亡，與其坐而待亡，又不如設(shè)計殺賊，以死中求生！不知三位將軍肯助一臂之力否？”三將慨然道：“卑職矢死報國！先生有用卑職時，死而無怨?！逼瘌P大喜，各授兵一千，教他如此如此，三將大喜，分頭行事，自己卻備了許多花紅牛酒犒軍之物，城上豎起降旗，出城遠遠迎接不題。正是：

奇兵只用三千眾，能使敵人一夜驚。

話說梅英攻破肇慶，把城中金銀財帛搜括一空，著裨將捆載先送回天馬去了。隨差裨將到錢子干寓所，請錢子干兄妹到府堂相見。錢子干驚得面如土色，同了錢姑娘走進府堂，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地下。梅英、梅小姐忙下來扶住道：“孤承賢兄妹相攜進城，此功不??！”錢子干聞言抬頭一看，方知打花鼓的就是瑤王，連忙磕頭道：“生員該死。”梅英挽起道；“兄亦頗具英雄眼力，令妹一見孤姐便知敬愛，亦不可謂非女巾之琤琤者也！孤今年一十七歲，尚未有室．今欲求令妹為配．不識兄肯相從否？”錢子干大喜道：“但恐鄭齊非耦，奈何？”梅英道：“說甚話來！”回顧軍師諸葛同道：“就煩軍師為媒如何？”諸葛同道：“不才當(dāng)?shù)脠?zhí)柯。”梅英大喜，吩咐大排宴席慶賀。梅小姐攜錢姑娘姑嫂進后堂款待。次日，撥兵一萬．差裨將一員，送錢姑娘一家先回天馬．然后發(fā)兵殺向三水縣來。前軍來報：“三水知縣，具牛酒來迎接大王。”梅英叫來相見，陳起鳳走至馬前跪下，梅英喚他起來，撫慰道：“先生可謂識時務(wù)之俊杰矣?！标惼瘌P躬身答道：“大王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雖古孫吳何以過焉！縮大人不思與大王請解和好，乃欲驅(qū)犬羊之眾與虎豹斗，所謂螳臂自雄，以卵擊石也，安得不??！卑職企慕雄風(fēng)已非一日，今得拜麾下，實為萬幸．望乞收錄?！泵酚⒋笙玻笥覀漶R，與陳老爺坐了，一齊來至城下扎住營寨。起鳳請梅英進城安民，梅英領(lǐng)將士百余人進城，戒令秋毫無犯，百姓皆執(zhí)香花迎接。陳起鳳設(shè)席縣堂，請梅英南面坐飲，自己立在一邊斟酒。

飲至起更時候，梅小姐著人來接，梅英因陳起鳳奉承得快活，已吃得大醉，出至寨中，放倒頭齁齁便睡。眾將兵亦因連戰(zhàn)皆勝，三水不戰(zhàn)而降，就不把官軍放在心上．見梅英進城飲酒去了，就著小頭目到各處鄉(xiāng)間擄取牛酒，歡呼暢飲．各各吃得大醉，解去衣甲盡皆酣睡。夜至三更．一聲炮響，西北角上萬炬齊明，喊聲震地。一彪軍銜枚馳至，如翻江攪海般沖進營來，舉刀亂斫。石春白睡夢里扒將起來，馬不及鞍，人不及甲，慌忙跳上無鞍馬殺出營來。東北一聲炮響，火光觸天，又一彪人如疾風(fēng)暴雨般殺至，正不知多少人馬，兩營軍士自相踐踏，軍中大亂。銅貓公在江中聽得岸上大亂，喊殺如雷．知官軍劫營，正欲提兵上岸來援，一聲炮響，緣江火把亂明，遂不敢動。梅英跳起，拔劍在手，當(dāng)營門而立，吩咐軍士不得妄動，兵來只用強弩射去。吩咐才畢，城中鼓噪南出，直攻中軍，被梅英強弩射住，沖突數(shù)次，俱被射回。梅小姐親提一技，從右軍繞轉(zhuǎn)前寨，來援萬人敵。軍師諸葛同率宋金剛從后來援石春白，正遇著千總王景槐指揮軍士乘亂沖擊，被金剛一槍刺死，殺散士卒，再來援萬人敵時，千總葛超群已被梅小姐殺死。前面火光愈熾，喊聲不絕，卻不見殺來，諸葛同不解其意，差探馬往前探聽。原來都是些百姓，用茅草縛成十寧樣，灌以桐油，四頭點著火，在彼鳴鑼擊鼓吶喊助威，官軍已被殺盡，百姓尚不知，猶在那里叫喊。諸葛同聞之大笑，吩咐軍士大家喊殺，卻差宋金剛帶兵一萬．分頭馳至坡上，一擁上前，把百姓殺得呼爺覓子，寸草不留。

收兵回來，天色已明，點視士卒，被殺萬余人，踐踏死者不計其數(shù)。梅英大怒，喝令刀斧手把石春白、萬人敵推出轅門斬訖報來！軍師諸葛同忙上前道：“請大王息怒，姑饒二將，使他攻破三水將功贖罪。”梅英道：“孤看軍師分上姑且饒爾！限爾一天，帶本部軍士攻破三水，方許來見孤。若逾限不拔，可把頭獻來！”二將叩謝起來，提兵攻城。陳起鳳以忠義激勵百姓搬磚運石，上城守護。賊兵到來，矢石齊發(fā)，看看日已西沉，城尚不破。萬人敵心中慌了，一手執(zhí)鏈，一手執(zhí)牌遮護身體，舍死突入箭林，一鏈打去，搭住女墻．一踴上城。百姓盡皆驚倒，陳起鳳急捻槍來刺，被萬人敵把牌一擋，翻身跌下城濠里去，石春白跳下城濠．一手拿來縛住，指揮軍士蟻附上城，斫開城門，大軍一擁而入，遂破三水。石春白把陳起鳳解投大寨來，挺立不跪。梅英撥劍叱之道：“孤以爾為好人，乃敢生此歹心！今被擒獲有何理說？”陳起鳳笑道：“為臣盡忠，死固其所，更無他說！”言詞從容．神色自若。梅英不覺敬服道：“威不能屈．難不茍免，從容就義，視死如歸，真君子也！”欲釋之使去。起鳳道：“守土之臣，當(dāng)與城存亡。城失矣，起鳳無可偷生之理！但愿無虐我百姓．無殘我近郊．起鳳受賜多矣?！泵酚㈩欁笥业溃弧爸页家?！斬之以成其名。”隨吩咐將士：“毋得擄掠三水百姓！”令猶未下，滿城百姓已被萬人敵屠殺一空，縣治民居燒為白地。

梅英聞之，嘆息一回，發(fā)炮起馬，殺奔省城來。一路官軍望風(fēng)而潰，如入無人之境。到了省城，撥鐵老虎屯太平門，銅貓公屯靖海門，石春白屯正東門．自與諸將分屯西門，日夜攻擊。城大而高．矢石如雨，一連攻擊數(shù)日，總不得進。諸葛同吩咐軍士取生牛皮數(shù)千張，裹以竹牌，如墻而進，城中矢石遂不得近。巡撫戴耀命軍士架起七星炮，火箭、火磚向下?lián)糁そ园櫫?。諸葛同又心生一計，命軍士造起鉤梯數(shù)千，升至城下，鉤住城垣，鼓噪而上。戴巡撫戒令軍士勿嚷，只放炮擂石．賊自然會退．又束芻灌油，丟在梯下，令人多放火箭，芻燃火發(fā)．鉤梯盡斷。諸葛同大怒，盡驅(qū)近城百姓持篾束薪，載濠土累起如山，上架蓬蓽，形如行屋，以避銳石，軍士伏在蓬下用鐵刀木弩，仰面向城上射來，守城將士莫不應(yīng)弦而倒，城上大慌。戴巡撫看見，忙招募敢死士，乘夜用索縋下城去，持油灌芻草，殺死守蓬軍士，放火焚燒，火舉山崩，持弩軍士俱被壓死。諸葛同無計可施，梅英道：“軍師只在旱地攻擊，城中亦只提防岸上，何不使銅貓公著昆侖奴，暗從水門鉆進城中，放起火來，俟城中慌亂，然后四面復(fù)架云梯攻擊，使他內(nèi)外不能相顧，怕不一鼓而拔！”諸葛同道：“大王之計大妙！”即差人到靖海門使貓公行事?？垂伲瑺柕烂酚⑺娫趺蠢塾美雠吭瓉磉@個昆侖奴出儋耳山中，生得目睛青碧，入水能伏三五日，饑則捕魚蝦而食，梅英收了數(shù)百，置之水軍，多得其力。今日軍師傳下令來，要他暗從水門鉆進城中放火，他便用油紙包好火藥，系在腰間．俟子時分，潮水漲了，鉆入水中，順著潮水入至水門，弄開閘板，摸到清云橋，扒起來取出火石敲出火來。正要放火，早被守文明門參將陶足用看見，一聲梆子響，銳箭齊發(fā)，把鉆進昆侖奴，一堆兒擊死，天明，把尸首撩在城下。諸葛同聞之，無法可施。正是：

小智遇著大智，動皆縛手縛腳。饒爾計出無窮，輒成弄巧反拙。

諸葛同悶坐寨中，宋金剛進來啟道：“外面有一個士人，自稱姓王名得階，有破城妙策，特來稟知?！敝T葛同忙叫請進來相見，禮畢，諸葛同拱手道：“聞兄有破城妙策，乞即賜教。城破之日，在兄所欲?！蓖醯秒A道：“此城高而固，破之非呂公車不可?！敝T葛同道：“其制如何？”王得階道：“此車其形如舟，高一丈五尺，長五百尺．設(shè)樓數(shù)重，簟笰左右，板如平地，一人披發(fā)仗劍立于前，上載羽旗，中數(shù)百人．各挾機弩毒矢。牛數(shù)百頭，運石轂而行。旁翼兩云樓如左右，高廣與城齊，俯視城中則婦女皆見。軍帥若能從此攻城，何憂不拔？”諸葛同大喜，就令王得階監(jiān)督制造。不消幾日，已造得齊備，驅(qū)牛運動，其行如飛，城中軍民婦女見之皆哭。戴巡撫忙上城一看道：“此呂公車也，我自有破之之法，諸人不必驚慌?！彼烀娛咳【弈臼?dāng)?shù)為桿柱，置軸柱間．取千斤之石系桿上，轉(zhuǎn)索運桿，石飛如彈丸般從半天打下來．車遂不敢近。又復(fù)募敢死士，以大炮擊牛，中其當(dāng)軛者，牛駭返走。諸葛同費了許多心事、錢糧，同王得階造出這個車來，尚不曾進城又為戴巡撫所破，心中怒恨，卻無可如何。王得階道：“小生更有一個現(xiàn)成法兒，亦望軍師制而行之?！敝T葛同道：“有何現(xiàn)成法兒？”王得階道：“彼能運木飛石打出城來，破我呂公車，我何不取他現(xiàn)成法兒，運木飛石打進城去？”諸葛同大喜道；“子可謂善以用法矣！”即吩咐軍士制造數(shù)千桿柱，運巨石亦數(shù)千．分系桿上，轉(zhuǎn)索運桿，向城上打來。其時縮朒正守西關(guān)，因連日辛苦，假寐城樓，軍士大喊一聲，一個巨石直落向西關(guān)城樓屋脊上來，一聲響亮，把城樓打塌了半邊。正是：

飛石也知奸可擊，直從半天挕狂魂。

未知縮朒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醉園評：說天馬軍威之盛，莫不謂羊城不足破矣．孰知此不過虛境耳。暫作闔勢．以便下回作開勢。良人那得知其故乎？

西園曰：極寫天馬之銳．所以逼起惠潮之兵，是拶逼法，不是開闔法。蓋自二山仇殺后．作者已刻刻注到負荊一回矣。

張啟軒曰：陳起鳳詐降之策與諸葛同破六步之策，同是驕兵之計耳。諸葛同能破縮朒，陳起鳳不能破梅英，則縮朒不聽奇謀之失也?？珊蓿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