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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浪跡續談
  • 梁章鉅
  • 9650字
  • 2015-12-21 09:37:42

戲彩亭聯溫州郡署,寓眷屬于三堂,庭院極寬敞,相宅者皆嫌其不聚氣,必于前廊構一亭子,以收束之,且可藉為歲時演劇之所,恭兒題亭扁曰戲彩,跋云:“宋溫州通判趙兀,迎養其父清獻公于ヘ廳,構戲彩堂,當時傳為盛事,東坡、潁濱皆有詩(已詳第二卷)。今資政公亦就養郡齋,而茲亭適成,因以名之。”并請余撰為楹聯,余亦即用此事題柱云:“舞彩又成亭,故事遠慚清獻德;逢場憑作戲,正聲合補廣微詩。”時次兒丁辰,由內閣請假南來省視,亦于亭角附題一聯云:“勝地許循陔,成茲樂事;齊心殷舞彩,讓爾先聲。”跋云:“敬叔弟屬撰亭聯,因答其意付之。”亦可謂一時佳話矣。

看戲吾鄉龔海峰先生官平涼時,其哲嗣四人,皆隨侍署齋讀書,一日偶以音觴召客齋中,四人者,各躍躍作看戲之想,先生飭之曰:“試問讀書好乎?看戲好乎?

可各以意對。“其少子文季觀察瑞谷遽答曰:”看戲好。“先生艴然斥之退。長子端伯郡丞式谷對曰:”自然是讀書好。“先生笑曰:”此老生常談也,誰不會說。“次子益仲孝廉受谷對曰:”書也須讀,戲也須看。“先生曰:”此調停兩可之說,恰似汝之為人。“三子小峰邑侯對曰:”讀書即是看戲,看戲即是讀書。“

先生掀髯大笑曰:“得之矣。”聞其時甘肅有譚半仙者,頗能知未來事,先生延致署中數月,臨行,手畫四扇,一作老梅數枝,略綴疏蕊,以贈端伯;一作古柏一樹,旁無他物,以贈益仲;一作牡丹數本,以贈小峰;一作蘆葦叢叢,以贈文季,且語先生曰:“將來四公子所成就,大略視此矣。”由今觀之,則與所答看戲之言,亦隱隱相應也。

文班武班劇場有南戲、北戲之目,不過以曲調分,近人有文班、武班之目,文班指昆曲,武班指秦腔,則截然兩途矣。余金星不入命,于音律懵無所知,故每遇劇筵,但愛看聲色喧騰之出,在京師日,有京官專嗜昆腔者,每觀劇,必攤《綴白裘》于幾,以手按板拍節,群目之為專門名家,余最笑之,謂此如講古帖字畫者,必陳《集古錄》及宣和書、畫譜對觀,適足形其不韻,真賞鑒家,斷不如是也。憶在蘭州日,適薩湘林將軍由哈密內召入關,過訪,素知其精于音律,因邀同官以音觴宴之。坐定,優人呈戲本,余默寫六字曰:“非《思凡》即《南浦》。”握于掌中,將軍果適點此兩出,余曰:“君何必費心,余已代為之矣。”開掌示之,合座皆笑,湘林正色語余曰:“戲雖小道,而必以雅奏為高,若猥語亂談,則輿隸所樂聞,豈可以入吾輩之耳。”余曰:“君言誠是,然既已演戲,則征歌選舞,自以聲色兼備為佳,若徒賞其低唱恬吟,則但令一人鼓喉,和以一笛足矣,又何必聚一班數十人于后臺,為之結彩張燈,肆筵設席,而品評其行頭之好,腳色之多乎?”合座群以為然,而湘林為之語塞矣。比年余僑居邗水,就養甌江,時有演戲之局,大約專講昆腔者,不過十之三,與余同嗜者,竟十之七矣。

生旦凈末生、旦、凈、末之名,自宋有之,然《武林舊事》所載,亦多不可解,惟《莊岳委談》云:“傳奇以戲為稱,謂其顛倒而無實耳,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婦宜夜而命以旦也,開場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潔而命以凈也。”枝山《猥談》則云:“生、凈、旦、末等名,有謂反稱,又或托之唐莊宗者,皆謬也。此本金、元談吐,所謂鶻伶聲嗽,今云市語者也。生即男子,旦曰裝旦色,凈曰凈兒,末乃末泥,孤乃官人,即其土音,何義理之有?”至《堅瓠集》謂《樂記》注,言優俳雜戲如彌猴之狀,乃知生犭生也,旦犭旦也,《莊子》:“猿(原作”援“,據《莊子》改),犭扁犭旦(《莊子》作”狙“)以為雌。”凈猙也,《廣韻》:“似豹,一角五尾。”丑狃也,《廣韻》:“犬性驕。”謂徘優如獸,所謂犭雜子女也。此近穿鑿,恐非事實。

工尺工、尺等字,宋、遼以來即用之,宋《樂書》云,黃鐘用合字,太簇用四字,夾鐘、姑洗用一字,夷則、南呂用工字,無射、應鐘用凡字,中呂用上字,蕤賓用勾字,林鐘用尺字,黃鐘清用六字,大呂、夾鐘清用五字。遼世大樂,各詞之中,度曲協律,其聲凡十,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勾、合。按:此即朱子所謂半字譜也。

封神傳余于劇筵,頗喜演《封神傳》,謂尚是三代故事也。憶吾鄉林樾亭先生,嘗與余談《封神傳》一書,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與《西游記》、《水滸傳》鼎立而三,因偶讀《尚書武成篇》“惟爾有神,尚克相予”語,演成此傳,其封神事,則隱據《六韜》(《舊唐書。禮儀志》引)、《陰謀》(《太平御覽》引)、《史記。封禪書》、《唐書。禮儀志》各書鋪張ㄈ詭,非盡無本也。我少時嘗欲仿此書,演成黃帝戰蚩尤事,而以九天元女兵法經緯其間,繼欲演伯禹治水事,而以《山海經》所紀助其波瀾,又欲演周穆王八駿巡行事,而以《穆天子傳》所書作為質干,再各博采古書以附益之,亦可為小說大觀,惜老而無及矣。

姜太公余嘗觀《訪賢》一出,世皆稱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而此班優人通名,乃云七十二歲,眾皆笑之,余曰,此優暗合道妙,殆有所授之,未可厚非也。《荀子。

君道篇》云:“文王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行年七十有二,<齒困>然而齒墮矣。”

東方朔《答客難》亦云:“太公體仁行義,七十有二乃設用于文、武。”《韓詩外傳》四亦云:“太公年七十二,而用之者文王。”桓譚《新論》亦云:“太公年七十余,乃升為師。”《后漢書。高彪傳》亦云:“呂尚七十,氣冠三軍。”

皆不言至八十始遇文王也。惟《孔叢子。記問篇》:“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列女傳》齊管妾婧語亦同。今世人皆仿其說。然《越絕書》計倪曰:“太公九十而不伐紂,溪人也。”《楚辭。九辨》亦云:“太公九十而顯榮。”

《淮南子。說林訓》注亦同。則其年且過八十矣。歧說錯出,余為戲據《說苑》一條以折其衷。按《說苑。尊賢篇》云:“太公望,故老婦之出夫也,朝歌之屠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齊。”蓋《荀子》各書所載,乃相周之初,《孔叢子》所載,乃封齊之末,原始要終言之,則眾說皆合矣。

甘羅俗皆稱甘羅十二為秦相,殆本《史記。甘茂傳》:羅年十二,事秦相呂不韋,以說張唐、說趙功封為上卿。按上卿非必丞相也,羅祖茂曾為左丞相,俗語殆因此而誤。然《北史彭城王氵攸傳》云:“昔甘羅為秦相,未能書。”《儀禮》疏云:“甘羅十二相秦。”杜牧詩云:“甘羅昔作秦丞相。”則此誤亦久矣。

蘇秦激張儀戲彩亭前家宴,有演《投趙激儀》劇者,諸兒女皆茫然不知所謂,余笑曰:“爾等縱不讀《史記》,亦未觀《列國志》乎?”翼日次兒丁辰即檢《史記》以進,因付兒女遍視之,乃各恍然大悟,讀書即是香戲,看戲即是讀書,良不虛也。

因節錄其文如左,用便觀者云:蘇秦已說趙王而得相約從,然恐秦之攻諸侯,敗約,念莫可使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張儀曰:“子始與蘇秦善,今秦已當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張儀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蘇秦乃戒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因而數讓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如此,吾寧不能言而富貴子,子不足收也。”謝去之。

張儀之來也,自以為故人,求益反辱,怒,念諸侯莫可事,獨秦能苦趙,乃遂入秦。蘇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張儀,天下賢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獨張儀可耳。然貧,無因以進,吾恐其樂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為我陰奉之。”乃言趙王,發金幣車馬,使人微隨張儀,與同宿舍,奉以車馬金幣,所欲用,為取給而弗告。張儀遂得以見秦惠王,惠王以為客卿,與謀伐諸侯。蘇秦之舍人乃辭去,張儀曰:“賴子得顯,方且報德,何故去也?”

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激怒君,使臣陰奉給君資。今君已用,請歸報。”張儀曰:“嗟呼!此吾在術中而不悟,吾不及蘇君明矣。”

貂蟬《三國志演義》言王允獻貂蟬于董卓,作連環計,正史中實無貂蟬之名,惟《董卓傳》云,卓嘗使布守中閣,布與卓侍婢私通云云。李長吉作《呂將軍歌》云:“銀龜搖白馬,傅粉女郎大旗下。”蓋即指貂蟬事,而小說從而演之也。

黃右原告余曰:“《開元占經》卷三十三,熒惑犯須女,占注云,《漢書通志》:‘曹操未得志,先誘董卓,進刁蟬以惑其君。’此事異同不可考(原誤為”放“)

而刁蟬之即貂蟬,則確有其人矣。“《漢書通志》今亦不傳,無以斷之。

周倉《三國志演義》言關公裨將有周倉,甚勇,而正史中實無其人,惟《魯肅傳》云,肅邀與關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關云云,語末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關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之使去。疑此人即周倉,明人小說似即因此而演,單刀二字,亦從此傳中出也。然元人魯貞作《漢壽亭侯碑》,已有“乘赤兔兮從周倉”語,則明以前已有其說矣。今《山西通志》云:“周將軍倉,平陸人,初為張寶將,后遇關公于臥牛山,遂相從,樊城之役,生擒龐德,后守麥城,死之。”亦見《順德府志》,謂與參軍王甫同死。則里居事跡,卓然可紀,未可以正史偶遺其名而疑之也。王緘《秋燈叢話》云:“周將軍倉殉節麥城,而墓無可考,稽其遺跡,即長坂坡曹、劉交兵處也。因訪麥城故址,在邑東南四十里,久被沮水沖塌成河,僅存堤塍,名曰麥城堤。有任生者,夢將軍示以葬所,遂告知縣陳公,掘其地,深丈許,露石墳一座,頗堅固,乃掩之,而封樹其上,植碑以表焉。或有疑任生之作偽者,夫去地丈余,烏知有墓,且一經掘視,昭然不爽,則英靈所格,豈子虛哉!”

王昭君《漢書。元帝紀》云:“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匈奴傳》云:“王墻,字昭君。”惟《后漢書。南匈奴傳》作嬙,錢竹汀先生曰:“《說文》無嬙字。《左傳》‘妃嬙嬪御’,唐石經本作墻。”則《匈奴傳》作墻不誤,而《元帝紀》之檣恐轉誤,檣字《說文》亦未收也。《西京雜記》言,漢元帝使畫工寫宮人,昭君獨不行賂,乃惡寫之,既行,遂按誅毛延壽。《琴操》又言,本齊國王穰女,年十七,進之帝,以地遠不幸,及欲賜單于美人,嬙對使者越席請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藥而卒。惟抱琵琶出塞,乃烏孫公主事,與昭君無干,傅玄《琵琶賦序》詳言之,載在《宋書。樂志》。后人因石崇《王明君辭序》“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爾也”云云,遂附會以為昭君爾,杜詩“千載琵琶作胡語”,殆亦本于右崇。

祝英臺《宣室志》云:“祝英臺,上虞祝氏女也,偽為男裝游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山伯字處仁,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乃知其為女子,悵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馬氏子矣。山伯后為貿阝令,病死,葬貿阝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墓所,風濤不能進,聞知有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此節原有多處缺脫,據《宣室志》校補)

單雄信《舊唐書。李密傳》:單雄信尤能馬上用槍,后降王世充,為大將軍。太宗圍東都,雄信出軍拒戰,援槍而至,幾及太宗,徐世呵止之曰:“此秦王也。”

雄信少退,太宗由是獲免。《新唐書。尉遲敬德傳》:秦王與王世充戰,驍將軍雄信騎直趨王,敬德躍馬大呼,橫刺雄信墜,乃翼王出。按此二傳所述,一事也,今演劇者備言徐世、尉遲恭,皆有所本。(此節原缺脫多處,據《舊唐書》校補)

尉遲恭《唐書。尉遲敬德傳》云,尉遲敬德幸直,頗以激切自負,嘗侍宴慶善宮,有班在其上者,曰:“爾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毆道宗,目幾至眇,太宗不懌,罷,召讓之。致仕后,聞太宗將伐高麗,上言夷貊小國,不足任萬乘,愿委之將佐,帝不納。詔以本官為左一馬軍總管,師還復致仕。按今演劇者,有《打朝》、有《裝瘋》兩出,蓋打朝實,裝瘋虛也。

李元霸《唐書。高祖諸子傳》:高祖二十二子,竇皇后生建成、太宗皇帝、元吉、元霸。元霸字大德,幼辨惠,隋大業十年薨,年十六,無子,武德元年追王及謚,曰衛懷王。按今小說家所言元霸勇力事,正史俱無之。

紅綃紅線《昆侖奴傳》云,大歷中,有崔生,其父與蓋代勛臣一品者善,使生往省疾,一品召生入室,有三侍妓皆艷絕,命衣紅綃者擎含桃與生食,辭出,復命紅綃送之,紅綃示以手語,生歸而神迷意奪。家有昆侖奴摩勒,探知其情,曰:“此小事耳。”遂以青絹為生裂束身衣,負之逾十重垣,入歌妓院,院有猛犬,撾殺之。

生搴簾見妓,妓問何神術至此,生具告摩勒之謀,乃召勒入,飲之,且曰:“賢爪牙既有此術,何妨脫我┕牢。”摩勒曰:“此亦小事耳。”復雙負之飛出,及旦,一品驚覺,自知是俠士挈之,懼他禍,不敢聲問,紅綃卒歸于生。又《甘澤謠》云,紅線者,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也。至德后,兩河未寧,朝廷命嵩遣女嫁魏博節度田承嗣男(原為“女”,據《甘澤謠》改),以浹往來,而承嗣方募武勇,覬并潞州,嵩憂悶,不知所出。紅線言能解主憂,請暫放一到魏城,乃入房,飭行具,倏忽不見。嵩危坐以待,聞一葉墮聲,起問,即紅線回矣。報曰:“某子夜二刻達魏城,歷數門,及寢所,見田親家枕劍酣眠,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身生甲子與北斗神名,某遂持合以歸,守護人無一覺者。”嵩大喜,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來,云自元帥床頭獲一金合,不敢留,謹卻封納。”承嗣驚怛絕倒,明日,專使歸命,紅線乃辭嵩曰:“某前本男子,因誤下孕婦蟲(《甘澤謠》作”蠱“)癥,謫為凡賤女子,今既十九年矣,且全兩城人性命,可贖前罪還本形矣。”嵩集賓友餞別,線偽醉離席,遂亡所在。沈德符《顧曲雜言》云:“梁伯龍有《紅線》、《紅綃》二雜劇,頗稱諧穩,今被俗優合為一大本,南曲謂之《雙紅》,遂成惡趣矣。”

長生殿《長生殿》戲,最為雅奏,諳昆曲者,無不喜之,而余頗不以為然,即如《絮閣》、《搜鞋》等出,陳陳相因,未免如聽古樂而思臥,而《醉酒》一出,尤近惡道,不能人云亦云也。惟此戲之起,傳聞各殊,虞山王東溆《柳南隨筆》云:“康熙丁卯、戊辰間,京師梨園子弟,以內聚班為第一,時錢唐洪太學思著《長生殿》傳奇初成,授內聚班演之,大內覽之稱善,賞諸優人白金二十兩,且向諸親藩稱之,于是諸王府及閣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劇,而纏頭之賞,其數悉如內賜,先后所獲,殆不貲。內聚班優人因語洪曰:”賴君新制,吾獲賞賜多矣,請張宴為君壽,而即演是劇以侑觴,凡君所交游,當邀之俱來。‘乃擇日治具,大會于生公園,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為羅致,而獨不及吾邑趙星瞻征介。

時趙適館給諫王某所,乃言于王,促之入奏,謂是日系國忌,設宴張樂,為大不敬,請按律治罪。奏入,得旨下刑部獄,凡士夫及諸生除名者,幾五十人。益都趙秋谷贊善執信、海昌查夏重太學嗣璉,其最著者也。后查以改名登第,而趙竟廢置終身矣。“近日錢唐梁應來《兩般秋雨庵隨筆》云:”黃六鴻者,康熙中由知縣行取給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詩稿遍送諸名士,至趙秋谷贊善,趙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謝。’黃遂銜之刻骨,乃未幾而有國喪演劇一事,黃遂據實彈劾,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大怒,遂罷趙職,而洪編管山西。京師有詩詠其事,今人但傳‘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二句,不知此詩原有三首也。其一云:“國服雖除未滿喪,如何便入戲文場。自家原有些兒錯,莫把彈章怨老黃。‘其二云:”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盡風流。可憐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其三云:“周王廟祝本輕浮,也向《長生殿》里游。抖擻香金求脫網,聚和班里制行頭。‘周王廟祝者,徐勝力編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對簿時,賂聚和班伶人,詭稱未遇,得免,徐豐頤修髯,有周道士之稱也。是獄成,而《長生殿》之曲流傳禁中,布滿天下,故朱竹坨檢討贈洪裨畦詩,有’海內詩篇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聲凄絕,薏苡明珠謗偶然‘之句(《梧桐夜雨》,元人雜劇,亦明皇幸蜀事),樊榭老人嘆為字字典雅者也。”惟兩書所記,各有不同,百余年中事,焉得一博雅君子一質之。

雙忠傳演張巡、許遠故事者,大率依附《唐書》,言張巡守睢陽,括城中老幼,凡食三萬口,又殺愛妾饗士,許遠亦有殺奴哺卒事,惟揚州江防丞鐘云力辟其說,以為張、許名將,必無此殘忍不仁之事,且著為論以辨之。云好為議論,往往驚其四筵,同人亦鮮不反唇相攻者,余曰:“我有一說,為諸公釋爭可乎?”宋王明清《摭青雜說》云:“紹興辛巳冬,北人南侵,朝廷遣大軍屯淮東,每遣小校數隊候望,有何兼資者,領五千人至六合縣西,望見軍馬自西北來,兼資斂所部隱蘆荻中,聞一人言,荻林中有生人,知為鬼兵,乃免胄出見,拜問神號,答曰:”某唐張巡。‘指對坐者曰:“此許遠。’指下坐者曰:”此雷萬春,此南霽云。‘兼資少亦讀書,因再拜頂禮曰:“史言大王守城,凡食三萬余人,果然否?’張曰:”有之,而實不然,所食者皆已死之人,非殺生人也。‘又曰:’史言張大王殺愛妾,許大王殺愛奴,不知果否?‘張曰:“非殺也,妾見孤城危逼,勢不能保,欲學虞姬、綠珠之效死,故自刎,許大王奴亦以憂悸暴死,遂烹以享士,蓋用術以堅士卒之心耳。’兼資見雷萬春面止一疤,因拜問曰:”史言將軍面著六箭,而一疤何也,‘雷曰:“當時六箭五著兜鍪,人人相傳謂吾面著六箭,不動,吾亦當之,庶揚聲以威之耳。’”此事雖未足深信,然問答數語,頗中情理,足與史傳相參,云其亦可藉此以伸其說耳。

脫靴今劇場演高力士為李太白脫靴,論者多以為荒誕,而不知事本正史,《舊唐書。李白傳》云:“日與酒徒醉于酒肆,玄宗欲造樂(原誤為”新“)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

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

卸甲封王劇場演郭子儀奏凱回朝,初入見,奏曰:“念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全禮二字,甚合古意,《曲禮》:“介者不拜,為其拜而拜。”注云:“拜則失容節,猶詐也。”疏云:“著鎧而拜,形儀不足,似詐也。”蓋以鎧不宛轉,故致形儀不足,所謂不能全禮也。《孔叢子。問軍篇》:“介胄在身,執銳在列,雖君父不拜。”《史記。絳侯世家》:“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皆足與《曲禮》相證。

梁顥陳正敏《遁齋閑覽》載梁顥《登第詩》:“天福三年來應試,雍熙二載始成名。饒他白發巾中滿,且喜青云足下生。”天福三年,是五代晉高祖戊辰,雍熙二載,是宋太宗乙酉,中間相距四十七年,夫以弱冠應舉,即四十余年而后登第,亦不應如世所傳八十二魁大廷云云也。《宋史》本傳明言雍熙二載舉進士,賜甲科,解褐大名府觀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二年至景德元年,才二十年,則顥亦不得以八十二歲登第,史傳之言,各有差互,此當闕疑。

三門有優人以牙牌呈請點戲者,中有《三門》一出,客詰之,優人曰:“此即魯智深醉酒耳。”坐中客皆大笑曰:“何以誤山門為三門?”余解之曰:“此殆非誤也,《釋氏要覽》云:寺宇開三門者佛地。論云:謂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故名三門。然則作山門者轉誤,特非優人所能見及耳。然山門亦自有出處,《高僧傳》云,支遁于石城山立棲光寺,宴坐山門,游心禪苑。蘇文忠公留佛印、玉帶于金山,亦有‘永鎮山門’語。”

陳季常南戲有《跪池》一出,北戲更演為變羊一事,尤為誕妄絕倫,但其事亦有所本,而皆以為陳季常,則不可不辨耳。《藝文類聚》載,京邑士人婦大妒,常以長繩系夫足,喚便牽繩,士密與巫嫗謀,因婦睡,士以繩系羊,緣墻走避,婦覺牽繩而羊至,大驚,召問巫,巫曰:“先人怪娘積惡,故郎君變羊,能悔,可祈請。”婦因抱羊痛哭悔誓,巫乃令七日齋,舉家大小,悉詣神前禱祝,士徐徐還婦見,泣曰:“多日作羊,不辛苦耶?”士曰:“猶憶啖草不美。”婦愈悲哀,后略復妒,士即伏地作羊鳴,婦驚起,永謝不敢。按此事與陳季常無涉,而陳季常之懼內,則自古著名。季常名忄造,與東坡交好,坡詩有“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次公注云:“龍邱居士,指言陳季常也。季常妻柳氏,最悍妒,每季常設客,有聲妓,柳氏則以杖擊照壁大呼,客至為散去,故因詩戲之。”又《容齋三筆》云:“黃魯直有與陳季常簡云:公暮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方,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又一帖云:示諭老境情味,法當如是,河東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

則柳氏之妒名,固已彰著于外,故蘇、黃亦不妨質實言之耳。《在閣知新錄》云:“世以妒婦比獅子,而《續文獻》稱獅子日食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說,殆本此。

掃秦戲場有《掃秦》之瘋僧,即濟顛,俗以為地藏王現身。《江湖雜記》載其事云:“秦檜既殺武穆,向靈隱祈禱,有一行者亂言譏檜,檜問其居址,僧賦詩有‘相公問我歸何處,家在東南第一峰’之句,檜令隸何立物色之,立至一宮殿,見僧坐決事,立竊問之,答曰:”地藏王決秦檜殺岳飛事。‘數卒隨引檜至,身荷鐵枷,囚首垢面,呼告曰:“傳語夫人,東窗事發矣!’”按:《云淡墨》所載,與此略同,《邱氏遺珠》所載,亦有“東窗事發”語,知此戲不盡屬子虛也。

孫白谷在揚州宴劇,適演孫忠靖潼關之戰,通名時,誤以傳為傅,鐘云郡丞疑之,客有力辨是傅非傳者,余亦猝無以折之。歸寓后,始廣借《明史》、《通鑒輯覽》、《綱目三編》、《勝朝殉節諸臣錄》及《孫白谷集》閱之,乃皆作傳,不作傅,蓋宋儒有陳君舉名傅良者,人多誤為“傳良”,此實傳庭,又或誤以為“傅庭”,耳食之徒,遂習焉弗察耳。

秋香姚旅《露書》云:“吉道人父秉中,以給諫論嚴氏,廷杖死。道人七歲為任子,十七與客登虎邱,適上海有宦家夫人,擁諸婢來游,一婢秋香姣好,道人有姊之喪,外衣白衫,里服紫襖絳棍,風動裾開,秋香見而含笑去。道人以為悅己,物色之,乃易姓名葉昂,改衣裝作窶人子,往賄宦家縫人,鬻身為奴。宦家見其閑雅,令侍二子讀書,二子愛昵焉。一日求歸娶,二子曰:”汝無歸,我言之大人,為汝娶。‘道人曰:“必為我娶者,愿得夫人婢秋香,他非愿也。’二子為力請,與之。定情之夕,解衣,依然紫襖絳棍也,秋香凝睇良久,曰:”君非虎邱少年耶?君貴介,何為人奴?‘道人曰:“吾為子含笑目成,屈體惟子故耳。’會勾吳學博遷上海(原誤為”游“)令,道人嘗師事者,下車,道人隨主人謁焉。

既出,竊假主人衣冠入見,令報謁主人,并謁道人,旋道人從兄東游,其仆偶見道人,急持以歸,宦家始悉道人顛末,具數百金,裝送秋香歸道人。道人名之任,字應生,江陰人,本姓華,為母舅趙子。“按今演其事為劇,移以屬唐伯虎云。

一捧雪《一捧雪》傳奇,他處少演者,余惟從蘇州得觀,蓋即蘇州事,故蘇人無不能言其本末。所謂莫懷古,乃隱名,若謂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棒雪,不可久也。

沈德符野獲編云:“嚴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骨董,時鄢懋卿以總鹺使江、淮,胡宗憲、趙文華以督兵使吳、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遺余力。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家,難以阿堵動,乃托蘇州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賢中丞往還(思賢名忄予,州山人世貞之父),乃說王購之,王時鎮薊門,即命湯以善價購之。既不可得,遂屬蘇人黃彪摹一本應命,黃亦畫家高手也。嚴時既得此卷,珍為異寶,用以為諸畫壓卷,置酒會諸貴人賞之。有妒中丞者,直發其為贗本,嚴世蕃大慚怒,頓恨中丞,謂有意紿之,禍本自此成。或云即湯姓者,怨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又王襄《廣匯》云:“嚴世蕃嘗索古畫于王忄予,云值千金,忄予有臨幅,絕類真者,以獻。乃有精于辨畫者,往來忄予家,有所求,世貞斥之,其人知忄予所獻畫,非真跡也,密以語世蕃。會大同有虜警,巡按方恪(《明史》作方輅)劾忄予失機,世蕃遂告嵩票本論死。”《廣匯》所載稍略,而情節與《野獲編》相同。又孫之忄予《二申野錄》注云:“后世蕃受刑,州兄弟贖得其一體,熟而薦之父靈,大慟,兩人對食畢而后已。詩畫貽禍,一至于此!況又有小人交構其間,釀成尤烈也。”按所云詩者,謂楊椒山死,州以詩吊之,刑部員外況叔祺錄以示嵩;所云畫,即指《清明上河卷》也。又按湯臣即湯裱褙,今蘇州裝潢店尚是其后人,聞乾隆間,尚有湯某者精于此藝。余初至蘇時,則群推吳文玉者為絕技,余所得字畫頗佳者,皆以付吳,其工值不論貲,而裝成自然精絕;繼至,則吳文玉已物故,有子繼其業,雖一蟹不及一蟹,然究系家傳,海內殆無第二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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