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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辯證類

  • 七修續(xù)稿
  • 郎瑛
  • 10594字
  • 2015-12-17 14:49:44

東坡赤壁考

東坡游赤壁者三,今人知其二者,由其有二賦也。余嘗讀其《跋龍井題名記》云:“予謫黃州,參寥使人示以題名,時去中秋十日,秋濤方漲水面十里,月出房、心間,風(fēng)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云濤際天,因錄以寄。元豐三年八月記。”今古文《赤壁賦》注,謂指赤壁者三,非此之謂乎?據(jù)二賦在六年,此則第一游也。且二賦情景,不過衍此數(shù)語,略少增其事耳。若前賦佳固佳矣,入曹操事,恐亦未穩(wěn)。晃補之因其“而今安在”之言,遂誤指赤壁為破曹之地,后人因之紛紛并辯赤壁之有五,尤可笑也。殊不思周瑜破曹者,在今武昌之嘉魚,自有壁上周瑜破曹處數(shù)字。東城之游,自在黃州,《一統(tǒng)志》下已明白注之矣。且其文曰:“去江無十步,望武昌山谷”,又曰:“西望夏口”,可知矣,況武昌正當(dāng)黃州東南。今以前人之言為主,不深思而細(xì)考,錯也。

孟氏生年月日子

《史記》不書孟子生卒,而孟譜云: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即當(dāng)今之二月二也;卒于赧王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即今之十一月十五,壽八十四。又云:孟仲子名Э,乃子也。四十五代孫名寧,嘗見一書于嶧山道人,曰:《公孫子》內(nèi)有《仲子問》一篇,乃知仲子實孟子之子,嘗從學(xué)于公孫丑,惜忘其書名也。

書名沿作

梁武帝撰《金海》,王應(yīng)麟撰《玉海》,蕭子范撰《千字文》,隋潘徽作《萬字文》,古有《百家姓》,今朝有《千家姓》,比效而續(xù)之之篇尚眾也。王充有《刺孟》,宋劉章作《刺刺孟》,柳子厚有《非國語》,劉章作《非非國語》,此皆反而正之之意,實難也。況王乃辭勝理者,因孟而矯之時則可耳;柳以正理而矯淫誣之辭,劉何能勝之耶?惜未見其書。先正邵二泉有《日格子》,予嘗為《格格子》十?dāng)?shù)條,乃邵公一時未到之意,亦死中求活,可輕議耶?

春王正月

予少疑春秋春王正月,意其夏正之建寅也。何稱乎王?如周正之子也;何謂以春?言仲尼修經(jīng),百世大典。故為牴牾難明之言,以起后人之疑耶?因質(zhì)之吾師許竹崖,竹崖成論二篇。上篇斷之為夏,其書王于正月之上,乃仲尼特筆其義,則公羊氏所謂大一統(tǒng),初非遵周王建子之月之謂也。蓋以周夏建朔不同,而其四時亦豈可易哉?但朝覲會同,頒朔告祠之類,以其正朔行之耳。紀(jì)月之?dāng)?shù),必以寅首也,否則子丑寅為春時,則天氣何溫?土膏何動乎?下篇以《春秋》一書之事,反覆辯證,及引《汲冢周書》、《呂氏月令》,皆用夏正。而蔡沉又云:漢仍秦正,亦書六年冬十月,則正朔改而月數(shù)不改之說。唐武曌用周正,改十一月為正月,十二月為臘月,夏正月為一月,亦不能以子月起數(shù),以易四時。可謂痛快之甚,惜書為火焚,予老病又不能細(xì)考以著,聊紀(jì)于此。“天地類”中嘗一言秦漢用夏正矣,今復(fù)贅以春王正月之義焉。

六更鼓

舊聞宮漏有六更鼓,不知何代,而《歸田詩話》載:汪水云敘亡宋事,有“亂點傳籌殺六更”之句。《豹隱紀(jì)談》載楊誠齋詩曰:“天上歸來已六更”,固知宋事,不知何有“六更”也。后見《覃精雋》云:宋內(nèi)五鼓絕,梆鼓遍作,謂之“蝦蟆更”。其時禁門開而百官入,所謂六更也。如方外之“攢點”,即今之“發(fā)擂”耳。

半夜鐘

“夜半鐘聲到客船”,唐張繼之詩,《學(xué)林新編》作溫庭筠,非也。歐陽文忠以詩則佳,而無夜半鐘聲之理。《王直方詩話》以金輪寺僧謙詠月而得“清光何處無”句,喜極而夜半撞鐘。予意謙得句而撞鐘,乃各時之事,張豈無據(jù)而云,即以僧謙之事以輳耶?況寒山與金輪自非一地,真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及見《中吳紀(jì)聞》辯夜半之鐘實有,第惟姑蘇承天寺為然。予復(fù)意其龔固蘇人,而寒山原非承天,似亦未得其旨。又讀《墨客揮犀》云:“古有分夜鐘,蓋半夜打也。”至讀《南史 邵仲孚傳》:“每讀書,以中宵鐘聲為限。”則思唐時半夜亦沿流古人分夜之打,故于鄴有“遠(yuǎn)鐘來夜半”,皇甫冉有“夜半隔山鐘”,非后世曉暮比也。龔時承天寺尚爾也。

夜行舡

夜行舡,今因皮日休有“扌審酒三瓶寄夜航”,遂不察其理,稱為夜航船也。若是,則“舡”字重矣,止為“行”有杭音之故,況《說文》曰:“航,方舟也。”皮詩乃寄昨夜之舡耳,豈寄夜行舡耶?《輟耕錄》亦訛書之。

斗百草

風(fēng)俗斗百草之戲,獨盛于吳,故《荊楚記》有端午四民斗百草之言,未知其始也。昨讀劉禹錫詩曰:“若共吳王斗百草,不如應(yīng)是欠西施。”則知起于吳王與西施也。

重字雙名

凡重字,下者可作二畫,始于石鼓文,內(nèi)重字皆二畫也。人名單用而不加姓于上者,始于二世詔內(nèi)丞相斯、御史德也。今二畫茍簡作為二點,雖可笑,尚可掩也。近時名士雙名者,而單寫下之一字,不知是名耶,非耶?殊不思二世詔內(nèi)李斯則言斯矣,而馮去疾又何云臣去疾耶?歷代雙名,古人皆然。今學(xué)古者則是草率死法而無學(xué)識,真可笑也。又如鳳凰、廊廟、鸚鵡三聯(lián)字下,皆可省書;史中用“元”、“二”者,謂元年二年;宗室中用“間”、“平”二字,乃東平、河間二王封國,皆可省者。古有之也,推之皆一理。

三邵平

邵平有三:東陵侯其一也;《項羽傳》中邵平,廣陵人,二矣;齊悼惠王傳齊相邵平,不知何處人,為魏勃所紿至自殺。意非東陵,蓋東陵嘗為蕭何畫策,術(shù)必高矣;淮陰尚在何術(shù)中,何重東陵,勃豈能紿平耶?且時亦不同,必又一人也。

亡命為僧

嘗見野史云:駱賓王為僧于杭之靈隱,以其有宋之問之詩,而之問又識也。黃巢為僧,以其有“鐵衣著盡著僧衣”之詩,張全義識之也,《癸辛雜志》載,即四明山雪竇禪師是也。徐敬業(yè)為僧于衡山,《野客叢書》載其更名住括者是也。北朝姚泓,《叢書》又載其為南岳僧,年九十,自言其名。蜀賊李順,已正典刑,《辛志》亦云。景祐中,廣州巡檢陳文土璡捕得真李順,乃僧也。意皆素養(yǎng)貌相似者,急則詭充其名,一旦臨危,得之者只欲立功,不辨真?zhèn)危恢嬲咴缇呶碾海粫r毀形,去之遠(yuǎn)而未可識也。

關(guān)漢壽

《桑榆漫志》:關(guān)侯聽天師召,使受戒護(hù)法,乃陳妖僧智覬、宋佞臣王欽若附會私言。至于降神助兵諸怪誕事,又為腐儒收冊,疑為傳疑。予以既為神將,聽法使矣,解州顯異,有錄據(jù)矣。諸所怪誕或黠鬼假焉,亦難必其無也。但傳公謚壯繆,乃為不學(xué)者所疑,當(dāng)讀為穆,如秦繆、魯繆是也。予已辨于繆字下。謚法:“壯”為克亂不遂,“穆”為執(zhí)義布德,此非神之行乎?玉皇顯圣,羅貫中欲伸公冤,即援作普凈之事,復(fù)輳合《傳燈錄》中六祖以公為伽藍(lán)之說,故僧家即妄以公與顏良為普安侍者。殊不知普凈,公之鄉(xiāng)人,曾相遇以禮;而普安元僧,江西人(見《佛祖通載》),隔絕甚遠(yuǎn),何相干涉?是因伽藍(lán)為監(jiān)從之神,普安因人姓之同,遂認(rèn)為監(jiān)壇門神侍者之流也。此特褻公之甚。

黃烏銀

《猗覺寮》云:漢《食貨志》金三品,黃金為上,白金為中,赤金為下。孟康注曰:白金,銀也;赤金,銅也。故今天下以白金為銀。其后又云:造銀錫白金。夫既造銀,又造白金,疑非銀也,恐金之白色者。殊不知孟康自是,而朱新仲不知銀錫合造而為白金之故。予已明前“事物類”矣,但《本草》有黃銀、烏銀,黃以為瑞物,烏以為養(yǎng)生者造器以煮藥,俱曰辟邪之物。意其黃即金也,烏或近時藥燒之物歟?然皆無辟邪之說,疑荒唐也。后讀唐史,太宗嘗以黃銀帶賜玄齡,又自云:“世傳黃銀鬼神畏之。”讀孟郊集,有《贈炭價重雙烏銀》詩,則知唐時實有之物。后讀《演繁露》,方知黃銀乃赤銅,其貴比銀,特色黃耳。隋時有而流至唐初。鬼神畏者,即古云鬼神畏銅之故。烏銀,予恐即今之倭銀,蓋色如鉛之故。然亦恐蹈朱新仲之誤,書以俟博。

送窮

《四時寶鑒》曰:高陽氏之子好衣敝食糜,時號貧子,正月晦日死巷。世作糜粥破衣,是日祝于巷,曰除貧。故退之《送窮文》曰:“正月乙丑晦”,姚合詩曰:“萬戶千門看,無人不送窮。”若寒食競渡之事,止此日耳。《猗覺寮》記以唐人正月下旬送窮,則又少訛矣。

非大圣人言

《先圣大訓(xùn)》一書四冊,楊慈湖輯大圣人之言而成者也。予嘗承方伯胡公松命,注明出處,訛者證之。時見有非圣人之言,楊亦收入,奈胡公去速,匆匆忘以請教,今聊記憶數(shù)條,存之于稿,俟可問之于人也。

“毀鄉(xiāng)校”章乃子產(chǎn)與鬲明之言,又雜《左傳》,孔子止一言之?dāng)喽!班嵎リ愖赢a(chǎn)獻(xiàn)捷于晉”章,亦唯孔斷數(shù)言而已。“晉平公問祁奚羊舌大夫”一章,五人之行,全無孔子之言。“陳恒弒其君簡公”一段,雖有夫子以吾從大夫之后,然皆左氏辭也。不知何以收之。

榫氽

嘗聞吳人劉大參,素號博學(xué),有聽工問榫卯字,公隨口以木卯為榫答之。坐客以指畫幾曰:“柳子也”,哄然一笑。吾杭先輩夏大卿,僚友問以氽字,公戲以水傍加去字是也。其友認(rèn)以為真,后思其欺己也,遽曰:“少年見有《大乘》妙氽《蓮花經(jīng)》。”亦同哄然。至今傳為笑柄。今按《海篇》直音“榫”字下注:剡本入竅曰榫。甚為明白。而《字林撮要》又曰:人在水上為氽,人在水下為溺。似皆有證也。然予考之《說文》、《韻會》等書,俱無二字,恐乃有音無文者也。雖有證,或亦俗書耳。

鶴食物

《讕言編》以鶴之食物從頂咽下。恐未然也。今人又以鶴食蛇,以足踏蛇七寸,待其尾繞鶴腿,然后嘴鏟斷蛇,段段食之。予嘗親見鶴初見蛇,口急銜尾跌于地者數(shù)十次,待其將死,啄而吞之,鶴頸比素大一倍矣,遂曲頭于翅而睡,少焉如舊矣。不知《讕言》何所見聞,今人之言,又如此之巧。

西臺御史

唐謂御史在長安者為西臺,以別分東都者,見《劇談錄》。宋都汴,汴謂洛陽為西京,亦號西臺也。本朝置都察院于西北方,以其肅殺也,亦可云西臺。是三朝名同而實異。

禴祭

《禮記 王制》、《祭統(tǒng)》皆曰:“春祭為禴。”《詩》亦曰:“禴祠烝嘗。”獨鄭康成謂:禴乃夏祭之名。《說文》亦曰夏祭,《爾雅》則曰春祠、夏禴、秋嘗、冬烝。朱子亦然。予每每以經(jīng)何與諸公不合。昨讀《困學(xué)紀(jì)聞》,王公但為著其不同,亦未分別明白。予考《通志》:禴為虞、夏祭名。故《韻會》亦曰:夏、商禮也。周始謂之祠、禴、嘗、烝。鄭、許二公自謂夏代之夏,而郭、朱二公止釋周之夏祭,各有所指,俱未錯也。后世不能深考。又據(jù)朱注,則以鄭、許之訓(xùn)為春夏之夏,似與禮經(jīng)不同也。且禴祭,顏師古注:“瀹煮新菜以祭。”王輔嗣曰:“論以沼禴之毛,蘋蘩之菜,可羞于鬼神。”皆言祭之薄也,故《易》曰:“不如西鄰之禴祭。”今以薄祭為夏,而嘗新谷曰秋,則似背于字義。蓋夏乃萬物盛長之時,豈宜其薄哉?故《韻會》曰:“春物未成,其祭尚薄。”《說文》曰:“嘗者,味之也。”《左傳》曰:“始?xì)⒍鴩L。”皆指嘗牲之義,非新谷也。宜謂四時禴、祠、烝、嘗為長。

盂蘭盆

七月十五盂蘭盆之說,諸皆主佛經(jīng)目連救母,于是日以百味著盆中供佛,然不知何謂盂蘭盆也。及讀《釋氏要覽》云:盂蘭猶華言解倒懸。似有救母之說矣。而“盆”字又無著落,問之博識,不知也。后見《老學(xué)庵筆記》,父老云:故都于中元具素饌享先,織竹為盆盂狀,貯紙錢于中,承之以竹;迨焚,倒以視方隅,而占冬之寒暖,謂之盂蘭盆。乃知風(fēng)俗祀先,全元佛氏之意。因而考《夢華錄》亦云:以竹斫成三腳,上織燈窩,謂之盂蘭盆。又賣素食擦米飯享先,以告報秋成,但多賣目連經(jīng),搬其雜劇數(shù)言。反覆思之,盂蘭盆實起于風(fēng)俗,而目連救母之事偶符是日。且佛氏盂蘭盆三字之音又與之同,遂訛而為盂蘭盆也。或當(dāng)是竽藍(lán)盆三字,亦未可知。但佛教與祀先之事日崇,而風(fēng)俗之事日遠(yuǎn)且微也,故不復(fù)知前起義。并《筆記》、《夢華錄》抄過亦錯。但于三字難通,因得其說,贅之于稿。

長夜飲

史云紂踞妲己為長夜之飲;又信陵君與客長夜之飲,每有婦女,終為酒病卒。據(jù)此,則是兼色欲而達(dá)旦之意。陸放翁謂非達(dá)旦,引薛許《昌宮詞》云:“畫燭燒闌曉復(fù)迷,殿帷深密下銀泥。開門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此恐如古人十日飲也,非長夜正義。

衣缽

“衣缽”二字,始自佛氏五祖?zhèn)餍挠∮诒R行者。謂之“傳衣缽”。五代和凝應(yīng)舉,自以榜首期待,后乃第五(他書云十三,非)。及知選舉,見范質(zhì)之文,尤為驚賞,即以第五處之,語范曰:“欲君傳老夫衣缽爾。”后范歷官皆與和同。因而場屋間謂之“傳衣缽”。時有詩曰:“從此廟堂添故事,登庸衣缽亦相傳。”及后馮當(dāng)世知貢舉,特擢彭器資為首,而彭官后不如馮。有詩云:“當(dāng)時已自傳衣缽,羞愧猶為食肉僧。”乃為科第云然。今人動以衣缽傳言,錯矣。

連山歸藏易

元儒胡庭芳作《易啟蒙翼傳》上中下外四篇,有功于易道大矣。至辨《連山》、《歸藏》為偽書,證幾千言也。予以《連山》不見于漢志,唐志方有之;《歸藏》不見于漢志,晉中經(jīng)、隋志方有之,其偽可知矣。至于言之不經(jīng),又何足辨哉。

王陳論史之錯

先輩王夢麟、陳水南,皆問學(xué)有識之士,然于《晉史》一事,皆疑而不決,可謂明于大而暗于小也。符堅入寇,時號百萬,朝野震驚。謝玄都督前鋒,遣張玄問計于謝安。安都無所答,乃命駕出游,遂與玄圍棋賭墅。王謂圍棋之玄上,當(dāng)加之姓以為別,不然,則是玄者為張耶?抑為謝也?陳又謂賭墅之下,記者更云:常時玄(案:當(dāng)為“安”)棋品劣,是日玄懼,遂為敵手。推此則可決圍棋之為幼度。及引幼度傳,吳興太守張玄之亦以才學(xué)顯,與玄同年,時人稱為南北二玄。然則所謂張玄者,豈即玄之耶?抑別一人也?又《東萊詳節(jié)》序:“安御堅,夷然無懼色,命駕出游,與玄圍棋賭墅,至夜乃還。既而兄子玄等破堅,驛書至,看竟,便攝置床上。”此節(jié)前言與玄圍棋,后言兄子玄等破堅,則圍棋之玄,果為張為謝,幾于難別。倘前之玄果幼度,則兄子字不宜后出也,宜略更剔。嗟乎!推移先后,引證愈疑,不知簪橫于前,迷而不見,何其暗耶!

夫幼度既遣張玄,則幼度在于軍矣;安無所答而即命駕游,張必隨安而俟其答也;遂與玄圍棋,非張而誰?觀“遂”字是可知矣,何必加之姓耶?史自明而王不明,反曰“不知玄為張耶?抑為謝也?”已可哂矣。陳因王疑而曰:“賭墅之下,記者當(dāng)更云云”數(shù)十言,則是水南亦不知幼度不在安所,又不以張玄亦可與安對弈,觀其侄既可與叔弈,盤游賭墅,張玄不可與安弈耶?復(fù)雜張玄之之事,意恐弈乃玄之也。真可謂紛紛籍籍,疑繆愈遠(yuǎn),載鬼一車也。夫立傳則可入他事以明本傳之人,今因玄之一字,引之以證安,不亦又可笑哉?至于詳節(jié)之言,亦自明白,所謂兄子之字既后出矣,初復(fù)有謝遣張玄之問計矣,又何必論其張為謝,略宜更剔耶?此惟以幼度能弈,而他人不能,必欲紐之于幼度,又不大可笑哉!

予嘗不知畫家何謂皴法,問之,但曰:樹石要皴耳。而皴之字義漠然。因求之《說文》:“皴,細(xì)起皮也。”方悟樹石所以有皴耳。昨讀陸放翁《筆記》,以皴不知何物,且引楊樸之詩;“數(shù)個胡皴徹骨干,一壺村酒膠牙酸。”又《南楚新聞》:“一膻根數(shù)十皴,盤中猶自有紅鱗。”則曰想多餅餌之屬。殊不知胡皴乃牛頷下之垂皮,對之酸酒,楊言其味之惡也。膻根,羊肉也,又起其細(xì)皮對之鯉,新聞言其味之美也。嗚呼!放翁一代詩豪,不知字義。故古云:問學(xué)要知六書。信哉!

仙俱尸解

嘗以仙無飛升不死之理,特好異者與其徒往往指其名以欺世,血肉之軀,安能常存哉?但谷神不死,隱顯任意,久亦散去也,如呂巖在宋、唐時最盛,元衰,今無矣。昨聞姚御史一元葬陳摶之事,明白可證。摶,亳州真源人也,幼嘗有青衣老嫗來乳之。成道后,隱于華山玉泉院,后又命弟子賈德升鑿石室于張超谷,既成而大笑,左手支頤而死,時元祐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也。今嘉靖三十二年,姚巡按山西,同副使張瀚,參政蘇志皋謁岳廟,至希夷峽,有陳之石像焉,道士言其前后之事,復(fù)出髏骨觀之。明日,姚行文于蘇,命葬髏骨,是夜蘇夢希夷曰:“葬我于戴岳履河之處。”后得地,果然也,夢中所見,儼如石像。嗚呼!摶誠仙矣,死有時矣,或者以其假托以去,則骨何自而來耶?即骨復(fù)假焉以覓利,又何形之于夢耶?夢何又與石像之相似耶?此尸解明矣。

嶺梅

舊人詠嶺梅“南枝向暖北枝寒”之句,以梅比擬文文山兄弟,當(dāng)也。今人即以大概梅花分南北而為冷暖,錯矣。蓋大庾嶺上梅花,南枝落,北枝方開。蓋由南入粵北,近江也。

南園得失

張尚書《南園漫錄》,于國事最直,字義得理,紀(jì)本省事甚悉,但有重出之言。如劉主事解禮經(jīng),辨子糾非弟,永昌非金齒,方遜志非過忠言,若異而義則一也。或久而忘之耶?

擁劍

魚鬣為劍,以其刺人也,蓋魚游則樹鬣,故何遜詩曰:“躍魚如擁劍”,孟浩然詩曰:“游魚擁劍來”,《吳都賦》云:“烏賊擁劍”,明矣。《西溪叢語》以蟹之恃螯為擁劍,反以何、孟二詩為誤,殊不知蟹有一種自名擁劍。今感其名而又駕之于螯也。

蓬萊仙弈圖

冷謙,字啟敬,號龍陽子,錢塘人也,善音律術(shù)數(shù)之學(xué)。世有蓬萊仙奕圖,謂冷至正六年端陽作,送張三豐者。三豐,仙人。永樂二年,轉(zhuǎn)送淇國邱國公福,并跋啟敬來歷。今遺落吳下一家。往往見諸名人集中載事題詩,獨都南濠文跋具載跋語,略言二人始末末真,亦不知此圖為偽也。嘗聞太祖命真人張宇初訪求三年,成祖又命尚書胡公氵熒天下物色,皆不獲見。嘗思淇國乃成祖心腹功臣,三豐至而敢匿不言者耶?且跋中止言冷字而無名,謂冷武陵人,而不知本錢塘,能言元時之事詳,而不知為本朝協(xié)律郎,知遠(yuǎn)而不知近,有是理耶?跋云:“觀李思訓(xùn)畫,遂得其法,勾出神品。”以丹青鳴于時,何劉伯溫之詩與他書皆不言之,而獨言善音律術(shù)數(shù)耶?就使三豐真得冷畫,元末已死復(fù)生,孑身遠(yuǎn)游矣,豈復(fù)帶畫,永樂時送人耶?且跋曰:“冷在至正間,已百數(shù)歲。”若在洪武,必百數(shù)十歲矣,如此老尚為人臣耶?就使為之,可謂奇矣,如太公、伏生,人必言之,何不見于書耶?此必忄僉人假冷之名、張之跋、淇國之所遺,見其難得之物,貨人重價。一時名人不察而紀(jì)其異,為之題詠也。予惜未見,特辨之,并考二人。

張名君實,字全一,遼東義州人,別號玄玄,又號保和容忍三豐子,時人又稱張刺遢。天順三年,又來謁帝。予見其像,須鬢豎上,一髻背垂,面紫大腹而攜笠者,上為錫誥之文,封為“通微顯化大真人”。冷善鼓琴,居杭之吳山,鍛泥為釘,以供衣食,中年賣藥金陵。洪武元年與王偉、詹同等較正郊廟樂章,后有畫鶴、盜金之事,遂隱不見。

不知人名

史中言其數(shù)而無名,言其事而無名者,如高陽才子八人,名蒼舒、貴豈攵、ρ、大臨、降、庭堅、仲容、叔達(dá)。壺關(guān)三老,名令狐茂、言霍氏之禍者周生、迎佛骨之僧名大達(dá)。詩僧皎名畫、五代贊寧,高姓也。

諺多古書

諺有出處,予并原文載之前稿,已數(shù)十事矣。今讀《困學(xué)紀(jì)聞》,又知其所記百二十事,重于吾者止三焉,則知世間何莫而非古人之所道歟?

蘇李詩

古詩十九首之下,即以蘇、李接之,其亦五言始于二氏之說耶。夫十九首,諸家各指作者不同,蔡寬夫因而辨之。予意既名古詩,又何必擬章摘事,斷為何人。昭明概以古名編之,當(dāng)矣。但蘇、李之作,諸家去取命篇,亦各不同,此則當(dāng)與辨之。何也?蓋二氏之作,有在漢、在虜不同。因皆陷虜,虜中諸篇,世多傳誦,后或集中有別意者,即訛之于虜不可知,諸家遂多以自相別為題。其訛一也。自晉初摯虞《文章流別志》中有李陵眾作,非盡陵制之言,而昭明《文選》因之,并蘇作止合取其七篇。自后唐宋諸人,遂以后人所擬,多不見錄,世久不傳,集亦并亡。其訛二也。后或雜見于他書,取其半,取三之一者焉,又或一章錄半,兩章合一,彼此牴牾,傳之到今,其訛三也。不知二集之目,班固《藝文志》已載,而《通志》亦有《騎都尉李陵集》二卷,非止相別,非擬可知矣。子美有云:“李陵,蘇武是吾師。”東坡《跋黃子思詩》云:“蘇、李之天成,二公尊之至矣。”夫豈無見哉?因摯虞一言,而后人不傳,不亦謬哉!予因之反覆玩味,得之楊升庵一篇,得之《私臆》一篇,舊凡十六首,今共得為一十八首。但據(jù)今日諸家以為二氏自相別者,然亦不知當(dāng)時何旨,今但各以次第編之。每章之下,略為辨證注解,筆之稿而庶常接目,可質(zhì)諸人云。

骨肉緣枝葉,結(jié)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為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dāng)離別,思情日以新。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yuǎn)人;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花,莫忘安樂時。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燭燭晨明月,馥馥秋蘭芳;芬馨長夜發(fā),隨風(fēng)聞我堂。征夫懷路遠(yuǎn),游子戀故鄉(xiāng);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yán)霜。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yuǎn)別離,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嘉會再難遇,歡樂殊未央。

右詩三章,子卿出使時別親友之作。第一為昆弟,第二為妻,第三為友,諸家以別友為少卿,此或不獨李也,若為送友尤當(dāng),惜無原集可考。或疑其不當(dāng)自稱“良友”,自期其難再遇也,予見陰鏗《送別始興王》詩云:“良守送承明,枉道暫逢迎。”古人自任,不似今也,此或可耳。舊以《黃鵠》一章雜之于此,觀其句意,俱在虜中者。可乎?予故出之于左云。

寂寂君子坐,奕奕合眾芳;溫馨何穆穆,因風(fēng)動馨香。清言振東序,良時著西庠;乃命絲竹音,列席無高倡。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揚;長哀發(fā)華屋,四坐莫不傷。

紅塵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陰盛殺氣,凄風(fēng)從此興。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嗟爾窮廬子,獨行如履冰;短褐中無緒,帶斷續(xù)以繩。瀉水置瓶中,焉辯淄與澠;巢父不洗耳,后世有何稱。

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cè),恨恨不能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cè),執(zhí)手野蜘躕。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fēng)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dāng)從此別,且復(fù)立斯須;欲因晨風(fēng)發(fā),送子以殘軀。

右詩四章,李陵在漢送別子卿之作。蘇蓋天漢元年以中郎將出使,先時與李同為侍中,最密。明年,李為騎都尉伐胡,降。故始章言其在漢之事,次狀其虜?shù)刂啵┯骷巴姓撸┚湟?guī)祝之也。三章即事言情,并及于己,正朋友相規(guī)相勉之道也。四章直言其行意矣。四首似在兩時之作,前二篇或于宴會之時,后二篇臨行之際,此不可知矣。東序、西庠,正在長安;蔽天冥冥,乃虜之地;招搖,主胡之星;窮當(dāng)作穹,游帳也;紅塵白日二句,舊見于《古文苑》,注言下缺。今楊升庵總得于修《文殿御覽》,載之《丹鉛錄》中,似亦予得“寂寂”章也。夫“寂寂”章之詞之韻,諸家作為別子卿第二首“爍爍”章之結(jié),然豈獨非其韻哉,接過極無下落矣。但《丹鉛錄》中“窮”字亦訛,又止言李詩而無題意。今次之而為送蘇之二章,正與蘇別李之“寒冬”、“嚴(yán)霜”同意,讀者自知也。蓋由諸家不明在漢在虜,概以二氏相別為題,乖戾如此。又疑“盈”乃惠帝之諱,犯之恐后人擬者,此又不知古人臨文不諱之義也。李周翰以為凡贈出使,不當(dāng)言其失所,并長別之言,曾原取之,非也。吁!是以疑其擬而取之者少也,夫止得數(shù)篇,又復(fù)去之可乎?況此亦古人箴規(guī)之道,非言其死也,觀下文“各在天一隅”,前章“皓首以為期”可知也。長別者,特言其行意,觀下文“立斯須”可知也,皆不可以辭害意。林實夫以“良時”章為答黃鵠者,劉履以為得矣,不知答黃鵠雖是長別,又當(dāng)在極后,讀者反復(fù)玩之自知。

爍爍三星列,拳拳月初生;寒涼應(yīng)節(jié)至,蟋蟀夜悲鳴。晨風(fēng)動喬木,枝葉日夜零;游子暮思?xì)w,塞耳不能聽。遠(yuǎn)望正蕭條,百里無人聲;豺狼鳴后園,虎豹步前庭。遠(yuǎn)處天一隅,苦困獨零丁;親人隨風(fēng)散,歷歷如流星。三蘋離不結(jié),思心獨屏營;愿得萱草枝,以解饑渴情。

晨風(fēng)鳴共林,熠耀東南飛;愿言所相思,日暮不垂帷。明月照高樓,想見余光輝;玄鳥夜過逃避庭,仿佛能復(fù)飛;褰裳路踟躕,彷徨不能歸。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思得瓊樹枝,以解長渴饑。

右詩二章,李在匈奴初遇子卿之作。始賦其時而言虜?shù)刂啵愿袆游湫模┚淠搜宰约核加H之情也;次即托物此事,直言己欲歸來而未能,又以瓊樹喻得武而足歡。陵固來說武降,知武之心,特先概敘其好,即史之置酒設(shè)樂與武歡也。此二章觀其結(jié)句,自是一義,若間“寂寂”一章,不惟非韻,與事自不妥帖。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連翩游客子,千冬服涼衣。去家千里余,一身常渴饑;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漢湄。寒風(fēng)吹我骨,嚴(yán)霜切我肌;憂心常慘戚,晨風(fēng)為我悲。瑤光游何速,行愿芰荷遲;仰視云間星,忽若割長帷;低頭還自憐,盛年行已衰;依依戀明世,愴愴難久懷。

右詩蘇在匈奴初與李遇之作,始因其言而就明己志。芰荷,中國物也,終乃愿之而不得歸。若割長帷,但恐年衰而此心徒久懷也,此則言和而緩,志堅而決也。

嘉會再難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yuǎn)望悲風(fēng)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

鐘子歌南音,仲尼嘆歸與;戎馬悲邊鳴,游子戀故廬。陽鳥歸飛云,蛟龍樂潛居;人生一世間,貴與愿同俱。身無四兇罪,何為天一隅;與其若筋力,必欲榮薄軀;不如及清時,策名于天衢。鳳凰鳴高岡,有翼不好飛;安知鳳凰德,貴其來見稀。

右詩二章,李見蘇心不從,始言久而得見,今則恐難再會也。“濯長纓”、“結(jié)綢繆”,愿同仕而相好;次則興起古人,即事物以喻彼此,直言人生不過欲遂所愿,即史李云“人生朝露,何苦如此”;而蘇云勿復(fù)再言之時作也,李蓋以己不歸者,由其反逆所愿而止之也。

樽酒送征人,蜘躕在親宴;日暮浮云滋,握手淚如霰。悠悠清川水,嘉魴得所薦;而我在萬里,結(jié)發(fā)不相見;袖中有短書,愿寄雙飛燕。

有鳥西南飛,々似蒼鷹;朝發(fā)天北隅,暮聞日南陵。欲寄一言辭,托之箋彩繒;因風(fēng)附輕翼,以遺心蘊蒸;鳥辭路悠長,羽翼不能勝;意欲從鳥逝,駑馬不可乘。

陟彼南山隅,送子淇水陽;爾行西南游,我獨東北翔。轅馬顧悲鳴,五步一彷徨;雙鳧相背飛,相遠(yuǎn)日已長。遠(yuǎn)望云中路,相見來圭璋;萬里遙相思,何益心獨傷;隨時愛景耀,愿言莫相忘。

右詩三首,李因蘇回而贈別者也。俱狀其蘇歸己在,別情之難,為每章末句。始言其不得見妻與親友,繼言難追其同行,終勉其愛時以莫忘也。漢魏詩以首章題為從軍,與諸家不同,惜不知來歷。

黃鵠一遠(yuǎn)別,千里顧徘徊;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dāng)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絲竹厲清聲(聲,五臣作“音”),慷慨有余哀。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未得(得,五臣作“能”)歸。俯仰內(nèi)傷心,淚下不可揮;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yuǎn)飛。

右詩蘇因李少卿送別而答之者。托物比興,自喻以雙龍也。句意全在虜時。諸家收為繼別妻與弟后,似非其時也。予故易之于此。末二句,劉克莊曰:“固知陵無還理,尚欲援之以歸漢,忠厚之至也。”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ㄨ,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右詩蘇子卿臨行時,李起舞而作者。史謂“泣下數(shù)行,與武”者是也。

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子當(dāng)留斯館,我當(dāng)歸故鄉(xiāng)。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愴愴切中懷,不覺淚沾裳。愿子長努力,言笑莫相忘。

古詩蘇復(fù)留別李者。因李舞歌之情,知決難行,遂亦述其相別痛情,勉其莫忘為永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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