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殀梅、病梅為業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龔自珍
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飲差大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辭,禮部主事仁和龔自珍則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
中國自禹、箕子以來,食貨并重。自明初開礦,四百余載,未嘗增銀一厘,今銀盡明初銀也。地中實,地上虛,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歲歲約耗銀三四千兩,況漏于海如此乎?此決定義,更無疑義。漢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變。鴉片煙則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晝夜。其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脰誅!兵丁食,宜刎脰誅!此決定義,更無疑義。誅之不可勝誅,不可不絕其源;絕其源,則夷不逞,奸民不逞。有二不逞,無
武力何以勝也?公駐澳門,距廣州城遠,夷也。公以文臣孤入夷,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隨,此正皇上頒關防使節制水師意也。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食妖宜絕矣,宜并杜絕呢羽毛之至。杜之則蠶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蠶桑、木棉之利重,則中國實。又凡鐘表、玻璃、燕窩之屬,悅上都之少年,而奪其所重者,皆至不急之物也,宜皆杜之。此一旁義。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門,不許留一夷。留夷館一所,為互市之棲止。此又一旁義。火器宜講求,京師火器營,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廣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憲《圖編》,有可約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議。如帶廣州兵赴澳門,多帶巧匠,以便修整軍器。此又一旁義。
于是有儒生送難者曰:“中國食急于貨。”襲漢臣劉陶舊議論以相抵。固也,似也,抑我豈護惜貨而置食于不理也哉?此議施之于開礦之朝,謂之切病;施之于禁銀出海之朝,謂之不切病。食固第一,貨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此一答難。于是有關吏送難者日:“不用呢羽、鐘表、燕窩、玻璃,稅將絀。”夫中國與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之曰:行將關稅定額,陸續請減,未必不蒙恩允;國家斷斷不恃榷關所入,矧所損細所益大。此又一答難。乃有迂誕書生送難者,則不過日“為寬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告之曰:“刑亂邦用重典”,周公公訓也。至于用兵,不比陸路之用兵,此驅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許其入,非與彼戰于海,戰于艅艎也。伏波將軍則近水,非樓船將軍,非橫海將軍也。況陸路可追,此無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陣之原野之事,豈古人于陸路開邊釁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難。
以上三難,送難者皆天下黠猾游說而貌為老成迂拙者也。粵省僚文中有之,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紳士中未必無之,宜殺一儆百。公此行此心,為若輩所動,游移萬一,此千載之一時,事機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詩曰:“憂心悄悄,仆夫況瘁。”悄悄者何也?慮嘗試也,慮窺伺也,慮泄言也。仆夫左右親近之人,皆大敵也。仆夫且憂形于色,而有況瘁之容,無飛揚之意,則善于奉使之至也。閣下其繹此詩!
何為一歸墟義也?曰:我與公約,期公以兩期期年,使中國十八行省銀價平,物力實,人心定,而后歸報我皇上。《書》曰:“若射之有志。”我之言,公之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