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頂極勝，予嘗居三茅宮，往眺之，有古松老檜數(shù)十章，前瞰海門，后臨明圣，大可生事。山主索高價，登水不力，又大盜時至，姑已之。

紫陽宮，石峭斗壁，蒼苔綠蘚，雨后游之，令我眉飛肉舞。右洞下野以鶴蛻豐，可以修真，亦可以飲酒。

鳳山福院士，石筍如排衙，望大江入海晃晃然，天峰秀拔。其月巖一石圈子境，寺僧言中秋時，月嵌于此，不爽錙銖。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圖畫天開，鏡花自照，四時皆宜也。然涌金站苦于官皂，錢塘門苦僧，苦客，清波門苦鬼。勝在岳墳，最勝在孤山與斷橋。吾極不樂豪家徽賈，重樓架舫，優(yōu)喧粉笑，勢利傳杯，留門趨入。所喜者野航兩棹，坐恰兩三，隨處夷猶，侶同鷗鷺。或柳堤魚酒，或僧屋飯蔬，可信可宿，不過一二金而輕移曲探，可盡兩湖之致。

昭慶一市鬧耳，凈寺幽云肥綠可愛，佛宮峻壯，入其中似我身小。東北僧舍皆竹建，寺前蓮沼，香紅萬點，白鷗沙鳥，往業(yè)飛啄。酒家魚藕甚賤，頗適游人。黃貞父寓園在右肩，有石可剔，而無泉可淙，終不若寺門境界之豁爽可坐也。

飛來靈鷲，竇剔洞通，宋之問所云龍宮鎖寂，庶幾形至。然讀其全首，兼語靈隱，不獨“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也。其幽斗處曰韜光，在巢溝塢內(nèi)。其疊翠處曰酉清，曰岣嶁，家家以竹筧郵泉，倒行而激取之。楞愛在分支擘脈，老樹萬千，老竹爭蔽，戲猿時或一見。我心所悅者，澗道石橋上，聽水看山實為撮要。若雪霽后著一紅衲襖，持天臺壽藤，步過僧舍，亦畫中一快仙矣。

九里松夾靈隱路植，有六朝者，有南宋者，有國初所補者，龍擎虯舞，不與六橋桃柳爭媚。

觀大士場，水則南海，而山則上天竺，在北高峰麓，風氣團結(jié)，龍虎會合，窒其香燈之盛也。所可憾者，夾道殘人叫號乏敗。中天竺在稽留峰北，共一佛也，過之無問者。下天竺在飛來峰下，巖洞嵌空，寺后有三生石，圓澤托生王氏事也。其磊磈堆垛者以千萬計。有一聚氣之所，庵之可以得道，內(nèi)湖外江，予特訪之，留待緣人。

玉泉寺方池二畝，蓄魚五色者百頭，游人拍手呼之，啖以餅，輒出應供。坐眠云堂，吸龍井茶一甌，綠風生于兩腋。

石屋、煙霞二洞，皆琢佛累累，醉游者各書姓字，與酒氣肉風共留。洞亦何奇，僅可一時逃雨。其下有水樂洞，泉響似金石，可探而有之。

過惠因澗，取支徑上風篁嶺，而至辨才圣壽院。有亭曰龍井，水出龍口，然。寺僧飯我于潮音堂。綠云翠雨，衣骨皆寒，試其茶與泉爭白。自秦少游、參寥訪后，予與褚生元師、猶子緘三共之。

保叔塔有天然圖畫閣，勝絕。左江右湖，煙嵐萬千。至于返照蒸霞，其錦明玉采之奇，映發(fā)杯底。不知雪后更當何如？可以呼鷹落雁矣。

法相寺有長耳佛，云定光者是。吳婦祈嗣者踵接，而媚僧者亦摩肩矣。以故徒蓄妖淫，齋供甚侈。然老竹古杉，森立可儀。

赤山埠往南三四里，走林壑中，大率蒼蕩寒翳。上一嶺而得定慧寺，坐大慈山如交椅然，門榜萬象森羅，杉檜皆數(shù)百年物。入看虎跑泉，言南岳分至。泉甘而洌，載到城，擔可百錢，汲不停手。予以蘿岕試之，僧以龍井和之，一時逸氣泠然，此子瞻題詩后一樂也。

包家園何難潤屋，但其一派雪水滾至，石芽壑筍，沸走云淙，此作泉亭狀首，次則傳錦衣過街竹閣下，有石三丈，清流扁瀉，可以追涼風取清枕，特為粘出。

于忠肅祠，入之毛竦。杭人以至日祈夢，夢不可解解后則環(huán)伸酥破。山高木秀，安得此間結(jié)廬？即浴鷺灣小舠一飯，截住跑泉七碗，習習風生。

錢镠王祠，僻靜可依。坡公碑四統(tǒng)間立，乃吃糯米飯后所書者。

六橋花柳妍媚，忽爾松柏威森，則精忠武穆之廟墓也。山環(huán)水潴，醉人狂子，岸幘者整巾，笑喧者習肅，嗟呼！人心尚有血在。白楊碧槚，鳥亦悲啼。奸檜等鑄錯接反，頭頸俱斷。此死鐵耳，何不于金牌十二時，效澹庵先生一按哉？予令茂陵，過湯陰，晤其子孫，即茁發(fā)者皆凜凜有生氣。垂老分節(jié)九江，謁其祠已頹廢，捐俸葺之。嘗讀其詞呤箋表，雄偉理密，不但武穆，亦文淵也。豐碑大刻，何足揄揚其萬一乎！

圣之清者，在花木曰梅，在禽鳥曰鶴。孤山處士終身不娶，以鶴為妻，而梅且妾之。喜客，喜僧，喜茶，喜蔬酌，喜吟，喜游，喜放浪，喜獨嶺上探梅、亭中放鶴，人皆知之，不知其孤山之妙。

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煙雨，宜晚霞落照。然而醉少狂黷，遺溲撒屎，寫句題名，不辱盡之不上。太監(jiān)孫隆作文昌閣其上，差有顧忌。

兩堤梅桃楊柳，花事斕殊有致。而惡俗輩如伐薪然，似與之為仇為妒，必欲剝其肢體者，不可解。又有折斷此枝花，即投樹下而去者，更不可解。

冷泉亭，架壑據(jù)峰，山既飛來，水亦飛至。望之如擘鶴滾鷺，旋雪團銀，快我胸眥。同年李我存、黃[氵靈]河觴予是間，復共探窟穿巖，看其中石乳垂滴，諸佛大士像星列，其青紫石光迸處，云[氵薨][氵薨]起，可愛也。二兄醉別，而予入韜光，問錢岳陽先輩之目眚，樂游者三日。

放生池，不甚蕩漾。予往觀之，正值蓮池師在舟中為虞德園授戒，閩中方大將軍就之剃發(fā)，時西未六月初一日也。予執(zhí)弟子禮皈依，師謙讓未遑，為予講“受相行識”四字。幾數(shù)百言，生平得其享用。又敕予做官，以痛苦百姓皮肉為主，異日自有子孫之報。至言哉！是日具螺蟮者舟比比，亦有放而死者，亦有隨放隨取者，水盡紅殷。似奉行者不得其法，而蓮師之初意亦晦矣。

注釋：

吳山：在杭州西湖東南、由紫陽、云居、七寶、峨嵋等山連成，山勢起伏，綿亙數(shù)里。夷猶：從容不迫。凈寺：凈慈寺，在杭州南屏山慧日峰下。黃貞父：黃汝亨，字貞父，萬歷進士，官至江西布政司參議。飛來靈鷲峰：飛來峰，一名靈鷲峰，在靈隱寺前。“宋之問”句：宋之問，初唐詩人，其《靈隱寺》詩云：“鷲嶺有郁岧峣。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筧（jiǎn簡）：引水的長竹管。（lěi壘）：一種長尾猿。天臺：天臺山，在浙江天臺縣北。九里松：在杭州靈隱路，起自洪春橋，止于下天竺，是唐開元十三年袁仁敬任杭州刺史所植，長九里，蒼翠夾道，人稱九里云松。天竺：在靈隱寺南面山中，有上、中、下三天竺之分。“寺后”二句：傳說唐代李源與僧圓澤（一作“圓觀”）友好，圓澤托生王氏，與李源相約十三年后中秋夜，在杭州天竺寺相見。屆時李到寺前，有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以身雖異性長存。”特意即圓澤托身。見唐袁郊《甘澤謠》、蘇軾《圓澤傳》。后人遂將天竺寺后山石傅為三生石。磊磈（kuǐ）：眾石堆積之狀。玉泉寺：在棲霞山和靈隱山之間。石屋洞：在南高峰和青龍山之間的石屋嶺南麓，洞形像屋。煙霞洞：在南商峰煙霞嶺上。辨才：唐太宗時僧人，居越州永飲寺。王羲之《蘭亭帖》真跡藏于七世孫智永處，智永傳辨才。唐太宗屢求不得，令蕭翼設計賺取之。辨才因此不久病死。囗囗（chōng沖）：泉水流下的樣子。秦少游：秦觀，字少游，又字太虛，號淮海居士。宋元祐年間任太學博士，紹圣年間曾任杭州通判。參寥：即參寥子，宋僧道潛的別號，善詩，與蘇軾、秦觀為詩友。猶子：侄子。保叔塔：又名保俶塔，在杭州寶石山上，建于北宋開寶年間。定光：即燃燈佛。虎跑泉：在杭州虎跑山大慈定慧禪院中，泉水甘冽醇厚，有天下第三泉之稱。蘿岕：茶名，產(chǎn)于浙江長興縣。子瞻題詩：蘇軾有《虎跑泉》詩。于忠肅祠：在杭州三臺山。于忠肅，即于謙，明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字延益。正統(tǒng)十四年土木之變后，從兵部侍郎升任尚書，擁立景帝，反對南遷。調(diào)集重兵，在北京城外擊退瓦刺軍。天順元年英宗復辟，以“謀逆罪”被殺。次年葬于杭州。至日：夏至日和冬至日。舠：刀形小船。錢繆王祠：在杭州清波門北。錢繆，唐末臨安人。唐昭宗時為鎮(zhèn)海東軍節(jié)度使，賜鐵券，擁兵兩浙，封越王，又封吳王。唐亡，受后梁朱溫之封，稱吳越國王，為十國之一，傳至其孫錢俶，歸于宋。坡公碑：錢王祠內(nèi)有蘇軾書《表忠觀碑》，述錢繆祖孫事。精忠武穆之廟墓：即岳王廟和岳墳。岳王廟在西湖畔棲霞嶺下，岳墳在岳王廟中側(cè)。潴（zhū朱）：水停積。岸幘：推起頭巾，露出前額。謂簡率不拘。槚（jiǎ賈）：一種樹，又名山楸，常植于墳墓前。檜：秦檜。澹庵先生：胡銓，字邦衡，號澹庵，廬陵人。宋高宗建炎年間，曾上疏請斬秦檜、王倫、孫近三人，被編管新州。后曾任工部侍郎，以資政殿學士致仕。卒謚忠簡。茂陵：古縣名，在今陜西興平縣。湯陰：河南湯陰縣，岳飛故里。分節(jié)九江：指出任九江備兵使者。孤山處士：指北宋林逋，錢塘人，字群復，隱居西湖孤山，不娶，種梅養(yǎng)鶴以自娛，因有“梅妻鶴子”之稱，卒謚和靖先生。湖心亭：在西湖中，始建于明嘉靖三十一年。孫隆：萬歷時蘇杭織造監(jiān)，曾用巨資修建西湖名勝。兩堤：指白堤和蘇堤。斕斒：同“斕斑”，色彩錯雜的樣子。冷泉亭：在靈隱寺山門之左。[氵薨][氵薨]（hōng轟）：水勢洶涌的樣子。錢岳陽：錢槚，字岳陽，會稽人。萬歷中任袁州知府，后督學江西，以文章知名。目眚：眼病。放生池：在西湖“三潭印月”處。蓮池師：明高僧，名袾宏，號蓮池，居云棲寺三十馀年，世稱蓮池大師。虞德園：虞淳熙，字德園。丁未：萬歷三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