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寄人籬下,且聽煮酒論英雄
- 三國演義
- (明)羅貫中著 潘宗峰改寫
- 4496字
- 2019-04-28 16:51:27
曹軍路過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請留劉使君為牧。操曰:“劉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來未遲。”百姓叩謝。操喚車騎將軍車胄權領徐州。操軍回許昌,封賞出征人員,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
次日,獻帝設朝,操表奏玄德軍功,引玄德見帝。玄德具朝服拜于丹墀[1]。帝宣上殿,與敘話,排世譜,則玄德乃帝之叔也。帝大喜,請入偏殿敘叔侄之禮。帝暗思:“曹操弄權,國事都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朕有助矣!”遂拜玄德為左將軍、宜城亭侯。設宴款待畢,玄德謝恩出朝。自此人皆稱為劉皇叔。
曹操回府,荀彧等謀士又勸操殺劉玄德。操以玄德在掌握之內,不以為意;其所慮者,太尉楊彪系袁術親戚,倘與二袁為內應,為害不淺。思欲除之。乃密使人誣告彪交通袁術,遂收彪下獄,命滿寵按治之。時北海太守孔融在許都,諫阻。操不得已,乃免彪官,放歸田里。議郎趙彥憤操專橫,上疏劾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操大怒,即收趙彥殺之。于是百官無不悚懼。
程昱說操行王霸之事[2]。操曰:“朝廷股肱[3]尚多,未可輕動。吾當請天子田獵,以觀動靜。”于是入請天子田獵。帝推脫不下,只好排鑾駕出城。玄德與關、張引數十騎隨駕出許昌。曹操騎爪黃飛電馬,引十萬之眾,與天子獵于許田。軍士排開圍場,周廣二百余里。操與天子并馬而行,只爭一馬頭。背后都是操之心腹將校。文武百官,遠遠侍從,誰敢近前?當日獻帝馳馬到許田,劉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獵。”玄德領命上馬,忽草中趕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彩。轉過土坡,忽見荊棘中趕出一只大鹿。帝連射三箭不中,顧謂操曰:“卿射之。”操就討天子寶雕弓、金鈚[4]箭,扣滿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將校,見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踴躍向帝呼“萬歲”。曹操縱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眾皆失色。見操僭越[5]欺君,云長大怒,欲斬曹操。玄德以目止之。
卻說獻帝回宮,泣告伏皇后,伏皇后之父伏完入見,言車騎將軍國舅董承可托也。完曰:“臣有一計:陛下可制衣一領,取玉帶一條,密賜董承;卻于帶襯內縫一密詔以賜之,令到家見詔,可以晝夜畫策,神鬼不覺矣。”帝然之,伏完辭出。
帝乃自作一密詔,咬破指尖,以血寫之,令伏皇后縫于玉帶紫錦襯內,卻自穿錦袍,自系此帶,令內史宣董承入。以西都救駕之功,帝解袍帶賜承,密語曰:“卿歸可細觀之,勿負朕意。”承會意,穿袍系帶,辭帝下閣。
早有人報知曹操曰:“帝與董承登功臣閣說話。”操即入朝來看,截住董承問曰:“何故見賜?”承曰:“因念某舊日西都救駕之功,故有此賜。”操令解下衣帶驗看。看畢,將袍帶還承。
承辭操歸家,衣帶仔細反復看了,并無一物。良久,倦甚。正欲伏幾而寢,忽然燈花落于帶上,將其燒破一處,微露素絹,隱見血跡。急取刀拆開視之,乃天子手書血字密詔。董承覽畢,涕淚交流,沉思滅操之計。遂先后暗結侍郎王子服、將軍吳子蘭、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同立義狀。
忽報西涼太守馬騰相探。承知騰忠義,乃取詔示之。騰讀畢,毛發倒豎,咬齒嚼唇,滿口流血,謂承曰:“公若有舉動,吾即統西涼兵為外應。”遂在義狀書名。馬騰知劉玄德兄弟忠義,又薦之。次日黑夜,董承懷詔,往見玄德,令觀之。玄德不勝悲憤,亦于義狀書“左將軍劉備”。
玄德也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后園種菜,親自澆灌,以為韜晦之計。一日,關、張不在園中,許褚、張遼引數十人入園請玄德。玄德只得隨二人入府見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執玄德手,直至后園,曰:“玄德學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無事消遣耳。”操曰:“適見枝頭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張繡時,道上缺水,將士皆渴;吾心生一計,以鞭虛指曰:‘前面有梅林。’軍士聞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見此梅,不可不賞。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玄德心神方定。隨至小亭暢飲。酒至半酣,忽陰云漠漠,驟雨將至。從人遙指天外龍掛,操與玄德憑欄觀之。操曰:“使君知龍之變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詳。”操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請試指言之。”玄德曰:“備肉眼安識英雄?”操曰:“休得過謙。”玄德曰:“備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實有未知。”操曰:“既不識其面,亦聞其名。”玄德曰:“淮南袁術,兵糧足備,可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操笑曰:“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稱八俊,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為英雄?”操曰:“劉表虛名無實,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孫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操曰:“劉璋雖系宗室,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為英雄?”玄德曰:“如張繡、張魯、韓遂等輩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掛齒?”玄德曰:“舍此之外,備實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誰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于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風烈必變[6],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箸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操遂不疑玄德。
天雨方住,見兩個人闖入后園,手提寶劍,突至亭前,左右攔擋不住。操視之,乃關、張二人也。原來二人從城外射箭方回,聽得玄德被許褚、張遼請將去了,慌忙來相府打聽;聞說在后園,只恐有失,故沖突而入。卻見玄德與操對坐飲酒。二人按劍而立。操問二人何來。云長曰:“聽知丞相和兄飲酒,特來舞劍,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鴻門會,安用項莊、項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與二樊噲壓驚。”關、張拜謝。須臾席散,玄德辭操而歸。云長曰:“險些驚殺我兩個!”玄德以落箸事說與關、張。關、張問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學圃,正欲使操知我無大志;不意操竟指我為英雄,我故失驚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懼雷以掩飾之耳。”關、張曰:“兄真高見!”
操次日又請玄德。正飲間,滿寵入報,袁紹破公孫瓚。瓚無走路,先殺妻子,然后自縊,全家都被火焚了。瓚軍多有降者,袁紹聲勢甚盛。紹弟袁術使人歸帝號于袁紹。紹欲取玉璽,術約親自送至,見今棄淮南欲歸河北。若二人協力,急難收復。滿寵勸操急圖之。玄德聞言,已有脫身之計,遂對操請命總督五萬人馬,截擊袁紹,操許之。次日玄德遂辭別皇帝與董承,將兵啟程。
郭嘉、程昱聞之,急勸曹操追回玄德。操然其言,遂令許褚將兵五百前往,務要追玄德轉來。許褚追上玄德。玄德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面過君,又蒙丞相鈞語。今別無他議,公可速回,為我稟復丞相。”許褚遂辭了玄德,領兵而回。回見曹操,備述玄德之言。操猶豫未決,遂不復追玄德。卻說馬騰見玄德已去,邊報又急,亦回西涼州去了。
玄德兵至徐州安頓下來,知袁術將至,引兵出擊。張飛刺死紀靈,袁術兵敗潰逃,吐血而死。其侄袁胤將靈柩及妻子奔廬江,徐璆盡殺之,奪玉璽,獻于曹操。操大喜,封徐璆為高陵太守。玉璽歸操。
玄德留下軍馬保守徐州,不回許都。彧曰:“可寫書與車胄就內圖之。”操從其計,暗使人來見車胄,傳曹操鈞旨。胄請陳登商議。登虛與委蛇,假獻計策,回告陳珪。珪命登飛馬報與玄德。關羽用計乘夜扮作曹軍到徐州,引車胄出迎,襲而殺之,將胄頭去迎玄德,具言車胄欲害之事。玄德大驚曰:“曹操若來?如之奈何?”
時鄭玄居于徐州,玄德與之交厚,嘗師事之。陳登獻計,勸玄德請鄭玄書信求救于袁紹,以退曹操,玄慨然依允。玄德便差孫乾星夜赍往袁紹處投遞。紹重以鄭尚書之命,遂令陳琳發檄文,歷數曹操之罪,興兵討曹,往救玄德。
紹覽檄大喜,即命使將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處關津隘口張掛。檄文傳至許都,操見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顧謂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聞是陳琳之筆。”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須以武略濟之。陳琳文事雖佳,其如袁紹武略之不足何!”荀彧評說袁紹之弱,將兵不整,謀士不和,謂紹無用之人。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喚前軍劉岱、后軍王忠引軍五萬,去徐州攻劉備;自引大軍二十萬,進黎陽,拒袁紹。程昱曰:“恐劉岱、王忠不稱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劉備敵手,權且虛張聲勢。”吩咐:“不可輕進。待我破紹,再勒兵破備。”劉岱、王忠領兵去了。
曹操自引兵至黎陽。兩軍隔八十里,各自深溝高壘,相持不戰。自八月守至十月。原來許攸不樂審配[7]領兵,沮授又恨紹不用其謀,各不相和,不圖進取。袁紹心懷疑惑,不思進兵,操乃喚呂布手下降將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總督大軍,屯于官渡,操自引一軍,竟回許都。
且說劉岱、王忠引軍五萬,離徐州一百里下寨。中軍虛打“曹丞相”旗號,未敢進兵。忽曹操差人催劉岱、王忠進戰。二人相互推諉不下,遂拈鬮而定,王忠拈著“先”字,只得分一半軍馬,來攻徐州。陳登知操詭計百出,必以河北為重,此處乃虛張旗號。玄德遂遣云長引三千人馬出徐州去探虛實。
時值初冬,陰云布合,雪花亂飄,軍馬皆冒雪布陣。戰不幾合,云長擒下王忠,押解回徐州。玄德問話,忠曰:“焉敢有詐。奉命教我虛張聲勢,以為疑兵。丞相實不在此。”玄德教付衣服酒食,留王忠為解和之用。又與張飛引軍三千,前去捉拿劉岱。劉岱知王忠被擒,堅守不出。飛守了數日,見岱不出,心生一計:詐稱是夜二更去劫寨,日間飲酒詐醉,將一士兵毒打一頓,縱去使往劉岱營中報劫寨之事。遂破劉岱軍,生擒劉岱。余眾皆降。玄德將劉岱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安撫二人,言并無反操之心,使至許都,為之分訴。劉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殺之恩,當于丞相處方便,以某兩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稱謝。次日盡還原領軍馬,送出郭外。
云長、翼德回見玄德曰:“曹操必然復來。”孫乾謂玄德曰:“徐州受敵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為掎角之勢[8],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長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孫乾、簡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與張飛屯小沛。
注釋
[1]丹墀[chí]:皇帝殿前的石階,因涂成紅色,所以叫丹墀。
[2]王霸之事:王,指稱王。霸,做諸侯盟主。這里指執掌大權,圖謀篡位。
[3]股肱:大腿和胳膊。因均為軀體出力的重要部分,所以引申為輔佐君主的大臣。又比喻左右輔助得力的人。
[4]鈚[pī]:一種較寬較薄的箭頭。
[5]僭[jiàn]越:假冒名義,超越本分。
[6]圣人迅雷風烈必變:語出《論語·鄉黨》。大意是說,孔子遇到迅雷暴風,必定要改變臉色,表示對上天的敬畏。
[7]審配:袁紹手下謀士之一,性耿介,與逢紀同被袁紹委以領軍重任,后兵敗不降,慷慨就戮。
[8]掎[jǐ]角之勢:掎,也寫作“犄”,拉住,指拉住腿。角,指抓住角。掎角,夾擊敵人。原指從兩方面夾攻敵人。比喻戰爭中互相配合、夾擊敵人的態勢,或分出一部分兵力以牽制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