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名: 靖亂錄作者名: (明)馮夢龍本章字數: 4378字更新時間: 2015-12-16 12:13:05
先生留蕪湖半月、進退維谷。不得已、入九華山、毎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歳時、于此洞見老道、共談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歳。不覺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覇絆不得自繇。進不得面見圣上、掃除奸佞。退不得歸臥林泉。專心講學。不覺凄然長嘆、取筆硯題詩一首。將曰:
愛山日日望山時。忽到山中眼自明。鳥道漸非前度險。龍潭更比舊時清。會心人遠空遺洞。識面僧來不記名。莫謂中丞喜忘世。前途風浪苦難行。
又見山巖中有僧危坐問、
「何時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學道之人、肯如此精專凝靜、何患無成。」
復吟一詩云、
莫怪巖僧木石居。吾儕眞切幾人如。經營日夜身心外。剽竊糠粃齒頰余。俗學未堪欺老衲。昔賢取善及陶漁。年來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啟予。
張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來朝謁。武宗皇帝問于張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蕪湖、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聞眾人爭功。有謀害之意、欲棄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無肯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動、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撫、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還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臨終不及面訣、乃三疏請歸省葬。懼不允。
六月復還贛州。過泰和、少宰羅整庵(諱欽順弘治癸丑榜眼)以書問學。先生告以學無內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所謂窮理以盡性。其功一也。天下無性外之理、即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繇世儒認理為內、認物為外。將反觀內省與講習討論分為兩事、所以有朱陸之岐。然陸象山之致知、未嘗專事于內。朱晦庵之格物、未嘗專事于外也。整庵深嘆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許泰、江彬欲自獻俘以為己功。張永曰:
「不可。昔未出京時、宸濠己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經人耳目、豈可襲也。」
于是用威武大將軍鉤帖、下于南贛、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節略前奏、盡嵌入許泰、江彬、張忠、魏彬、張永、劉翚、王憲等扈駕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總督提督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羣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將冀元亨坐濠黨繋獄。先生遂得無恙。后世宗皇帝登極。先生備咨刑部、為元亨辯寃。科道亦交章論之、將釋放。而元亨死。同門陸澄、應典輩備棺盛殮。先生聞訃、為設位慟哭之。此是后話。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廢地、改易市廛、以濟饑代稅。百姓稍得蘇息。
時有泰州王銀者、服古冠、執木簡、寫二詩為贅、以賓禮見。先生下階迎之。銀踞然上坐。先生問、
「何冠。」
曰:
「有虞氏之冠。」
又問
「何服。」
曰:
「老萊氏之服。」
先生曰:
「君學老萊乎。」
對曰:
「然。」
先生曰:
「君學老萊、止學其服耶。抑學其上堂詐跌為小兒啼也。」
銀不能答。色動、漸將坐椅移側。及論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
「他人之學、飾情抗節、出于矯強。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執弟子之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曰汝止。
同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湖、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講席。有洙泗杏壇之風。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駕、行至臨清、將宸濠一班逆賊、并正刑誅。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還京、三月晏駕。四月世宗皇帝登極、改元嘉蜻。誅江彬、許泰、張忠、劉翚等諸奸、錄先生功降勅召之。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錢塘。科道官迎閣臣意、建言國喪多費、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復上疏乞便道省親。得旨。升南京兵部尚書。賜蟒玉、準其歸省。
九月至余姚、拜見龍山公。公當宸濠謀逆時、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
「吾兒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為此。」
又或傳先生與孫許同被害者。公曰:
「吾兒得為忠臣、吾復何憂。」
及聞先生起兵討濠、又傳言:濠怒先生、欲遣人來刺公、公宜少避。公笑曰:
「吾兒方舉大義。吾為國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為民望乎。」
怡然不變。至是相見、歡如再生。
値龍山公誕日、朝廷存問適至。先生服蟒腰玉、獻觴稱賀。至明旦、謂門人曰:
「昨日蟒玉、人謂至榮、晩來解衣就寢、依舊一身窮骨頭、何曾添得分毫。乃知榮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
乃吟詩一首云、
百戰歸來白髪新。青山從此作間人。峰攅尚憶沖蠻陣。云起猶疑見虜塵。島嶼微茫滄海暮。桃花爛熳武陵春。而今始信還丹訣。卻笑當年識未眞。
先生日與親友及門人輩宴游山水、隨地指點良知。一時新及門就學者七十四人。
是年十二月、朝廷論江西功、封先生為新建伯、食祿一千石。蔭封三代。少時夢威寧伯王越解劔相贈、至是始驗。
明年正月、先生疏辭封爵、不允。時龍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篤在床。將屬纊。聞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
「雖倉遽、烏可以癈禮。」
少頃問、已成禮否。家人曰:
「詔書已迎至矣。乃瞑。」
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挽紳、事畢。然后舉哀。一哭頓絶、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廚、內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賊、皆頼兵部尚書王瓊從中主持。又同事諸臣多有勞績、己何敢獨居其功。再上疏辭爵、歸功于瓊。
時宰方忌瓊。并遷怒于先生。御史程啟充、給事中毛玉、相率論劾先生指為邪學。先生講論如故。門人尚謙臨去、先生贈詩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話更分明。湏(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離辯濁清。乆奈世儒橫臆說。競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來是渾成。
嘉靖三年、海寧董蘿。號蘿石。以能詩聞于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聞先生講學、戴笠攜瓢、執杖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敬異之。與語連日夜。蘿言下有悟。因門人何秦請拜先生門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許。歸家與其妻織一縑以為贄、復因何秦來強。先生不得已。與之倘佯山水間。蘿日有所聞。欣然而而忘歸。其郷之親友。皆來歡之還郷。曰:
「翁老矣。何自苦如此。」
蘿曰:
「吾今方揚鬐于渤海、振羽于云霄。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所好。」
遂自號從吾道人。
時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于門下。然性豪曠不覊、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覘之。歸述先生講論如此數次。大吉乃服、始數來見。且曰:
「大吉臨政多過失。先生何無言。」
先生曰:
「過失何在。」
「大吉歷 數某事某事。」
先生曰:
「吾固嘗言之矣。」
大吉曰:
「先生未嘗見教也。」
先生曰:
「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
「良知。」
先生笑曰:
「良知非我常言而何。」
大吉笑謝而去。于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講學。
璆蕭、楊汝榮、楊紹芳等、來白湖廣。揚仕嗚、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周沖等、來自南直。何秦、黃竹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曾抃來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建。宮剎卑隘、至不能容。毎一發講、環而聽者、三百余人。一日講君子喩義小人喩利章。眾人倶發汗泣下。邑庠生王幾與魏良器相厚。毎言妨廢舉業、勸勿聽講。及是日聞講、自悔失言:即日執贄為弟子。
嘉靖四年。門人輩立陽明書院于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西。
明年正月、鄒守益以直諌謫判廣德州。筑復古書院、集生徒講學。先生為書贊之。
四月南大吉入覲。被黜、略無慍色。惟以聞道為喜。其得力于先生之薫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聶豹、巡按福建、特渡錢塘來謁先生、聽講而去。時席書為禮部尚書。特疏薦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廬薦、不報。
嘉靖六年、廣西田州岑猛作亂。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擒猛父子。未幾、其頭目盧蘇、王受構眾復亂、攻陷思恩。鏌復調四省兵征之、弗克。閣老張璁、桂萼共薦先生起用、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先生聞命力辭、不允。乃于九月起馬、繇杭衢、歷常山南昌吉安諸處。一路門人迎接者、動數百人、不必細說。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使人招盧蘇、王受、喩以屬禍福。
二人見守兵盡撤、遂自縛謝罪。先生杖而釋之。撫定其眾、凡七萬余人。不動聲色、一境悉平。
時八寨、斷藤峽等處、自韓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復遽險作亂。先生因湖廣歸師之便、密授方略、令襲之。盧蘇、王受請出兵餉。當先效力、三月之間、斬首三千余級、掃蕩其巢而還。朝中當事大臣、猶以先生擅兵討賊為罪。頼學士霍韜力誦其功、乃得免議。止以招撫恩田之功頒賜奨賞。
先生一日謁伏波將軍廟、(廟在梧州)、拜其像。嘆曰:
「吾十五歳夢謁馬伏波。今日所見、宛如夢中。人生出處豈偶然哉。」
因賦詩云、
四十年前夢里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云陣。所過須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漸無術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興恩田學較。廣西士民始知有理學。
十月先生以積勞成疾。病劇。上疏乞休。不候旨遂發。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門人。備美材以隨。
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嶺、至南安登舟。南安府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猶起坐、咳喘不已。猶以進學相勉。廿八日晩泊船。問、
「何地。」
侍者對曰:
「青龍舗。」
明日召周積至船中。積拱俟良乆。先生開目視曰:
「吾去矣。」
積泣下。問、
「有何遺言。」
先生笑曰:
「此心光明、復何言哉。」
少頃瞑目而逝。時廿九日也。享年五十七歳。
南贛兵備門人張思聰、進迎于南野驛、用王布政所贈美材制棺。周積就驛中堂沐浴衾殮如禮。明日為十二月朔。安成門人劉邦采適至。同官屬師生設奠入棺。初四日輿襯登舟。士民遠近遮道、哭聲震地。如喪考妣。舟過地方、門生故吏連路設祭哭拜。
將發南昌、東風大逆、舟不能行。門人越淵祝于柩前曰:
「先生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相候已乆矣。」
祝畢忽變西風。舟人莫不驚異。門人王幾等數人、以會試起身。聞先生訃音。還舟執喪。
二月抵家。子弟門人輩、奉柩于中堂、遂飾喪祀、婦人哭于門內、孝子及親族子弟哭于幕外。門人哭于門外。毎日四方門人來者、百余人。
十一月葬橫溪。先生所自擇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懐、與左溪會。沖嚙右麓。術者心嫌、欲棄之。有山翁夢見一神人、緋抱玉帶立于溪上、曰:「吾欲還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從南岸而行。明堂周闊數百丈。遂定穴。門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晝夜不息。月余墓成。
會葬者數千人、門人中有自初喪迄葬不歸者。即孔門弟子之懐師、亦不是過矣。御史聶豹、原未拜門下。及聞訃之后。遣吊奠、亦稱門人。葢素佩先生之訓、中心悅而誠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貞、亦先生門人。為建祠于陽明書院之樓前。扁曰:「陽明先生祠」。各處書院、倶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禮。
比于仲尼、今子孫世世、襲爵為新建伯不絶。
先生幼時常言:
「一代狀元不為希罕。」
又言:
「須作圣賢、方是人間第一流。」
斯言豈妄發哉。
先生歿后、忌其功者或斥為偽學、乆而論定。至今道學先生尊奉陽明良知之說。圣學頼以大明。公議從祀圣廟。后學有詩云、
三言妙訣致良知。孔孟眞傳不用疑。今日講壇如聚訟。惜無新建作明師。
又髯翁有詩云、
平蠻定亂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
握中。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