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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1893—1910)

一個男孩坐在稻田中一張竹編的凳子上,他身穿一條寬襠闊腿的藍色褲子,一頭亂蓬蓬的黑發在陽光下泛著亮光。他身體瘦削,但對一個還不到青春期的孩子來說,個子已長得相當高。他大大的眼睛中似乎充滿了夢想。他的任務很簡單,就是把鳥雀趕走,不讓它們吃稻谷的嫩芽。

輪廓清晰的翠綠小山環抱著開辟為農田的山谷。綠色中點綴著用土坯建墻、稻草稈鋪房頂的農舍。一座堅固的石橋坐落在山谷的中央。除了坐在竹凳上的男孩身邊已翻得很舊的那本書以外,一切都表明這里是剛進入20世紀的一處亞洲農家田地,周圍是寧靜的自然景色和慣常的生存狀態。

這個農家男孩子家里姓毛,“毛發”的“毛”。他自己的名字叫澤東,意思是“滋潤東方”。

在長滿綠樹的山坡旁一處高地上,有一座有四個房間的庭院,在這里毛順生用鐵腕控制著他的家庭。他是一個身體瘦小、面孔棱角分明的男人,留著一副八字胡。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放心不下。在這個讓他處處謹慎小心的世界上,那18畝農田是他的安全堡壘。

澤東就出生在這所厚實而寧靜的土坯房子里。現在,隨著他慢慢長大并且精力越來越旺盛,他正在變成這座房屋高高的房梁之下緊張關系的源頭。

入夜。空氣炎熱而凝滯,只有蟋蟀的叫聲劃破寂靜的長空。聽不到人的說話聲,也見不到有人走動的身影,山村似乎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但一個微弱的黃色斑點使房屋的一面墻隱約顯現。在沒有玻璃的窗子里面,澤東不在意已經入夜。在中國的農村里,天黑后只是睡覺的時間,而澤東正在埋頭閱讀一本古代中國羅賓漢式的傳奇小說,叫做《水滸傳》。他臉上滿是汗水,緊緊靠著一盞小油燈,油燈的火苗小得像一粒黃豆,還用一條被子半掩著光亮和自己,因為毛順生不喜歡他兒子讀書或者浪費燈油。

毛澤東故居 ——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沖上屋場。1893年12月26日,毛澤東誕生在這里。

毛澤東的臥室。少年毛澤東在這里休息和學習。酷愛讀書的毛澤東在晚上常常把門窗遮起來,不讓父親看到燈光。

一個池塘把毛家與村子的其他人家隔開了。在這個池塘邊上,發生了這樣一幕:一些人穿著做客時才穿的衣服,站在長滿荷花的池塘邊上,他們沉默不語,顯得很尷尬。此時此刻,人們不再感覺到山谷的寧靜,因為毛順生正在大發雷霆。澤東站在他父親面前,臉漲得通紅,大家都看著他。

家里剛剛爆發了一場爭吵。當著一屋子客人的面,父親指責這個孩子懶惰無用。澤東罵了他父親,跑出房去。他的父母都趕了出來,客人們也茫然地跟了出來。當跑到池塘邊時,澤東說,如果他父親再靠近一步,他就跳進池塘。

毛順生的暴怒有所節制,停止了攻擊而開始理論。他現在要求澤東為他的不敬認錯,并磕頭保證以后要聽話。(在舊中國,磕頭是一種繁瑣的禮節,雙膝要下跪,低頭觸地九次。)澤東在客人面前毫不屈服,他父親只得退一步。和解的條件是互相妥協。澤東認了錯,但只磕了半個頭(單膝跪下),毛順生則答應不再打他。

毛家比韶山村里多數人家要富裕一些。在20世紀初毛澤東的童年時期,毛順生的家境從貧窮上升到小康。在1904年毛澤東10歲時,他家有18畝地,三年后增加到24畝。他家每年要消費大約4500斤大米,還剩余7000斤可供出售。毛順生雇了一個長工,并開始通過精明地做糧食和生豬買賣以及摳門的高利貸生意賺錢。他搞到一部分資金,開始購買其他農民抵押的土地。毛順生的家業看來打理得很不錯,有一個牛圈、一個糧倉、一個豬圈和一個小磨坊。

韶山沖的故居,毛澤東誕生在這里。

土坯住房本身是澤東的祖父于1878年所建,隨著毛順生一點一點地保障了生計之后,他對房子進行了擴建并裝修得更好。最終這所房子住了兩家人——鄒家和毛家。澤東看到自家住的這部分換了瓦房頂,而鄒家那一部分仍以草房頂湊合。

澤東在生活有保障的環境中長大。同時代的其他孩子可不如他過得好。他沒有挨餓。他的衣服不多,但并不襤褸。他的母親使這一家生活得井井有條并相當體面。澤東的大問題是他的父親。他的渴望在精神方面。

韶山的環境優美而寧靜。在那個時代,韶山距任何其他城鎮都至少有好幾個小時的路程——要知道那時全靠步行。韶山秀美的自然環境乃天造地設。這里有幾百戶人家,多數都通過毛姓的家族網聯系在一起。人口不算多,因此韶山的主調是小山、樹木和農作物。腳下是紅壤。澆灌的稻田銀色的水面上,點綴著一排排稻谷的嫩苗,在陽光下就像帶有千萬條劃痕的巨大鏡面反射著光影。一叢叢竹子以及它們精致的綠葉,構成了畫框,襯托出后面霧氣籠罩的青色山峰。松樹肩并肩地站立在高處,似乎在威嚴地保衛著賦予它們陽剛生命力的山坡。

通過他們起的地名,就可以看出農民們對大自然的崇敬。韶山(音樂之山)的名字來源于一個關于古代皇帝的傳說。[1]據稱這位皇帝曾在這里休息,坐在俯視整個山谷的山頂上彈奏音樂。因不遠處有湘江流過,距韶山最近的兩座城市皆以“湘”命名(湘潭和湘鄉),而且“湘”字還成了湖南省的簡稱。

在韶山讀不到任何報紙。消息只能靠口頭傳播。任何事件發生后,相關報道到達這里都會耽擱一段時間,這使得韶山村與外界隔絕。如果從北京的宮廷內傳來一紙告示,它將在全村的大會上被高聲宣讀,然后副本將貼在學校的圍墻上。正像毛家獨自坐落一處而沒有近鄰一樣,韶山的兩千多居民也擁有他們獨立的世界。

韶山是毛澤東的世界。直至他16歲永遠地離開此地之前,他從沒有到過離韶山70里以外的任何地方。

湖南是一個富饒而生氣勃勃的內陸省份,充滿了傳奇故事、斑斕的色彩和戰爭的烽煙。湖南人喜歡說,他們的家鄉是七山一水二分田。這很好地概括了湖南現在的樣子。

除了洞庭湖界定出北面的邊界外,環繞湖南省三面的,都是起伏不平的山地。所以,這里的人們有吃苦耐勞的精神,也常遭受來自藏匿于山區的土匪的不斷騷擾。湖南人精明慧黠,同時也勤儉質樸。澤東長大以后開始寫詩和散文,其中山的形象充滿了高貴、狂野和不可戰勝的精神品質。

眾多的湖泊和四條大的江河使湖南有“魚米之鄉”的美稱。毛澤東從6歲起就喜歡游泳,后來他幾乎是圍繞著“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這一喜好,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

湖南的平原地帶是中國的一個大糧倉。俗語說“湖廣熟,天下足”。這塊人口稠密的平原同樣富有政治傳統。省會城市長沙,常常在商業和思想領域走在中國的前列。

韶山不在湖南的高山區,而是在丘岡山麓之上。毛澤東繼承了某些邊遠山區人的秉性:粗獷、造反精神、羅賓漢式的浪漫。他也吸納了湖南平原人的某些傳統:熱愛讀書、很好的組織意識、關心公眾事務。如果說湖南人融合了山地人的品質和城里人平和安詳的天性,那么毛澤東就是作為一個真正的湖南的兒子成長起來的。

在毛順生的家里,掛在房梁上的一串串紅辣椒為原本非常簡陋的屋子增色不少。像多數湖南人一樣,毛順生喜歡把這種手榴彈一樣的辣椒丟進他的飯菜中,使其像火一樣辛辣。所以,毛澤東就此從這座房子開始了他喜愛辣味食品的一生。

其他的中國人不得不小心應對湖南人火辣與固執的性格。但他們不否認,辛辣伴隨著勇敢無畏。有一個全國都知道的說法:“若使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湖南人不論打仗、罵人還是表達他們的觀點,都有一股沖勁。湖南人大多有寬闊的上額、深深的眼窩和發紅的面頰,他們是中國的普魯士人。毛澤東長大后不會是一個平庸而缺乏決斷的人。

韶山的平靜只是假象,因為山外已在發生急速的變化。在北京,中國最后的王朝在茍延殘喘。中國現在很落后,盡管中國有光輝的歷史,但在1880年毛順生正要面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時,堂堂中華帝國連一寸鐵路都沒有。

中國正被更為先進的歐洲列強瓜分。在毛澤東1893年12月出生后沒幾個月,日本加入了侵略中國的行列。日本在1894年打敗了中國,大大震動了中國的精英們,使他們由當初的焦慮變得驚慌起來。

這時,外國的社會思潮隨著列強的入侵,開始沖擊中國,這是前所未有的。就在毛澤東出生之前,中國第一位駐外大使出了一本描寫他英國經歷的書。中國的儒學精英們從書中得知,中國之外還存在著先進的社會,這令他們大為吃驚。在毛澤東只有三歲、路還走不穩的時候,第一批赴日本的留學生乘船出發了。

反對清朝政府的各種勢力,像泛濫的湖水一般興起。毛順生年輕時,太平天國農民起義幾乎把清朝推翻。但1864年在歐洲人的幫助下,太平軍被消滅了。毛澤東還不滿十歲的時候,興起了第一次為振興清王朝而發動的重大政治改良運動。但它只是一個潮濕的小爆竹,因為只是改良已經不夠了。

毛澤東的父親毛順生。1919年10月,毛澤東的母親病逝之后,毛澤東的父親來到長沙。1920年1月,毛順生因傷寒病去世,終年52歲。

在毛澤東不到一歲時,孫中山(1866—1925)寫了一份請愿書,標志著他從改良轉向革命。請愿書中列出推翻舊中國的戰斗計劃。守舊的精英們謀劃著,要對抗變革:他們悄悄地說,火車難道不是靠把小孩子丟進煙囪里來開動的嗎?燃燒原理難道不是對火神的褻瀆嗎?舊中國是注定要滅亡了。毛澤東就出生在這個時代。

在父親和兒子發生沖突之前,毛澤東是按中國的溫和方式被養育的。他沒有挨過打,穿著開襠褲,不用大人幫忙就可以隨時解決大小便。他逮蛐蛐,玩跖骨游戲,收到大人給的紅雞蛋時眉開眼笑,看著大人為慈禧太后(1835—1908)燒香祝壽。

他注意到中廳紅木桌子上供著的銅鑄佛像,盯著看門外貼著的紅紙對聯上寫的關于和諧和孝道的祝詞,但不懂是什么意思。他開始琢磨中國書面語方塊字的意思,并從周圍的人們那里學得語調起伏不大的湖南口音,這種口音把“h”音發成“f”音。

當毛順生知道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寶石”而不是“瓦片”*中國人古時稱生男孩為“弄璋”,生女孩為“弄瓦”。璋:一種玉器;瓦:原始的紡錘。此處作者和譯者僅從字面意義上化用。——編者注,時,他像所有的其他農民一樣非常高興。一塊瓦片(女孩)不能繼承家產,在田里干活也不如寶石(男孩)有用。毛順生只上過兩年學,為逃避種田的苦日子,他16歲就當了兵。但是送澤東去上學還是符合中國傳統的,雖然韶山的大多數孩子都沒有這種機會。能讀書識字符合毛順生的要求,可以讓“寶石”為他管理不斷增加的農田、記賬和書寫田契與合同。學點儒家的教誨,也有助于把嬌慣的男孩培養成懂得孝順而能成材的年輕人。

在村里叫南岸的地方有一所私塾,是真正中國傳統式的學堂。這里根本不教外國的東西,就像基督教主日學校只講《圣經》一樣,私塾里只教四書五經。毛澤東八歲開始上學,多年以后他冷冷地說:“我八歲時就厭惡儒學。” [2]

澤東和他的一些同學在他們的木頭小書桌上讀禁書,老師走近的時候就用經典遮住。這是一些講戰爭和強盜故事的書——《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這些書比韶山的任何別的東西對毛澤東的思想世界影響都要大。

雖然這些書顛覆性并不很大,但清廷仍然時常把它們列為禁書。主流的儒家勢力也對這些傳奇皺眉頭,因為它們對能讀書的人,可能起到替代經典的作用,就像對澤東所起的作用那樣。

到他13歲離開學堂的時候,他已對經典中包含的思路和道德規范十分反感。但他最初開始反對這種強調秩序和禮儀的古代道德哲學,是因為它教導人盲目服從。孩子們只能鸚鵡學舌地死背。他們一面按節奏晃動著身體,一面大聲喊出晦澀而陳舊的格言,好像是東方念經的和尚。

毛澤東開蒙的韶山南岸私塾舊址。

就像拉丁文在今天西方學生看來既重要又難學一樣,《論語》對于當時的中國學生也是如此。尤其對于澤東來說,儒學經典所起的作用甚至適得其反。他不喜歡孔子教人尊崇權威,對于私塾先生和父親這兩個約束他的人,他的敵意越來越大。

兩個人都動手打澤東,這令他憤怒。雖然他還沒有明確的認識,但他心中已有一種強烈的正義感。在成為一個造反者之前,他就我行我素。在成為一個革命者之前,他就是個思想有激情的孩子。

他最早表現出正義感,是在學堂里和人的交往中。有一個孩子窮得帶不起午飯,他就每次把自己帶的午飯分給他一半。他母親搞不明白為什么他每天晚飯胃口會那么好。當她得知她精心準備的午飯的去向之后,這位善良的母親從此就每天為澤東準備兩份午飯,讓他帶到學堂去。[3]

這個孩子的正義感使他不肯逆來順受。在10歲的時候,他和一個年齡更大的孩子打了一架。這使他母親十分不安,對她來講,暴力是萬不可取的。

在南岸學堂上學兩年之后,毛澤東很熟悉背誦四書五經的標準程式了。起立,走到老師的講臺前,背對老師,然后滔滔不絕地背出那些箴言。但有一天早晨,澤東沒有遵從常規的形式。老師叫到他時,他沒有站起來。

“既然我坐著背書你也聽得清楚,那么為什么我要站起來背呢?”他這樣對老師說,老師很吃驚。[4]

老師氣得臉發白,命令毛澤東遵守歷來的規矩。這個十歲的孩子拖著他的板凳走到老師的講臺前,面對著老師坐下來,違抗老師的命令而面不改色。老師氣得要命,便拉他站起來。毛澤東掙脫老師的手,然后大步地走出了學堂。就像《水滸傳》里造反的好漢一樣,他要上山去避難。

毛澤東向城里走去,后果如何此時對他已無所謂。但實際上他只是在韶山周圍打轉轉,根本沒能走出10里以外。

大人們開始到處找他。澤東不肯回去,因為他覺得老師肯定會打他,他父親也不會錯過打他的機會。

三天以后,毛家有人找到了他。最終他被說服,回了家。

多年以后,這位前學生回憶這一不快事件時,更多是從政治角度,而不是從感情角度看待它。他對埃德加·斯諾說:“回到家里以后,想不到情形有點改善。父親稍微比過去體諒些了,先生的態度也比較溫和些了。我的抗議行動的效果,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這次 ‘罷課’勝利了。” [5]

澤東是個聰穎的孩子,那些經典他學得很好,雖然他討厭其傳達的信條。很快,在吵架時,他就用一串串的經典格言來對付他父親。在20世紀初的中國,熟讀四書五經已經不能保證馴服和順從。

毛澤東13歲時離開了私塾,因為只在上學前和放學后在家里干活,不能滿足毛先生的需要。毛先生自己打算盤算賬出了錯,結果生意上吃了虧。澤東學過算術,所以能夠填補生意上的這一缺失。澤東從5歲起已開始干男孩子的活,比如除草、打柴、飲牛和摘豆子等。現在,他白天已經是個成年勞動力,天黑以后就為他父親記賬。“寶石”已開始有回報了。

在一起的時間多了,也使父子之間產生更多的摩擦。澤東總能智勝他父親,而且不動聲色。兒子的執拗使吝嗇鬼父親煩惱不已。澤東不得不到村里各處去收取別人欠不斷富裕起來的毛先生的款項,他討厭這個差事。有一次他為父親賣了一頭豬,在回家的路上,他把賺來的錢送給了一個窮苦乞丐。[6]

冬天里常可以看到父親坐在火爐旁抱怨澤東的種種“過失”,或者嘴里叼著長管旱煙袋長時間地生悶氣。他曾輸掉一場官司,就因為對方恰當地引用了一條經典引語,影響了法官的斷案。現在澤東也能運用這些含義模糊的格言了。這個孩子不孝順嗎?但儒家的準則也規定,一個父親必須和善而有愛心。

一天早晨,當澤東正在田邊一座墓碑旁讀一本小說時,毛順生找了過來。他怒氣沖沖地瞄了一眼澤東身邊空空的簍筐,厲聲喊道:“這么說,你決定不干了?”“不是,我只是休息一下。”毛先生指責澤東一上午根本就沒有從豬圈送一點圈肥到田里。事實上,澤東已經送了五六筐肥。毛先生未再追究。但是,當天下午,毛先生又發現他兒子在墓碑旁讀一本雜書。

他責備澤東受“壞書”毒害太深,不聽父親的教誨。“不是的!爸爸,我是聽你話的,你要我做的事我都照做了。”當毛順生知道中午以后澤東已送了十六七簍筐時,尷尬的他吃驚地下巴都耷拉下來了。[7]

“活我要照常干,書也要照常讀。”澤東說。

當然,澤東也出差錯(毫無疑問,出差錯的情況肯定比我們能夠看到的記載中肯說出來的要多)。有一次他過于沉醉在書中,結果牛跑開了,還吃了鄰家種的菜。[8]

文七妹有個圓臉龐和一雙慈祥的眼睛,與她丈夫瘦削而五官分明的面容形成對照。她心腸軟,又很能通融體貼,而她丈夫卻很粗暴,脾氣死硬。長相上,澤東很像他母親,都有一雙大而敏感的眼睛,面帶純樸而開朗的微笑,舉手投足間讓人感到一種慷慨甚至浪漫的氣質。

文七妹疼愛她的大兒子,毛澤東也始終深深地懷念他的母親。澤東在他小時候最關鍵的幾年里,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第二個孩子毛澤民生于1896年,小毛澤東三歲。,不必與別人分享母親的關愛(還有爺爺的關照;在毛澤東14歲爺爺去世以前,爺爺和他們住在一起)。

文七妹的娘家是南面不遠一個縣的一戶普通人家。她同韶山的大多數人一樣是文盲,也像大多數人一樣是個佛教徒。在上學之前和上學期間,澤東常陪母親到高高的鳳凰山上的佛寺里去誦經,向神祈福。

毛先生不信佛,這使澤東不安。一個才9歲的孩子,就和母親討論過父親不敬神的事,以及對這件事他們倆該怎么辦。很多年后毛澤東回憶說:“我們當時和后來多次勸他信佛,可沒有成功。他只是罵我們。”

知道他父親總把多賺錢看得重于一切,所以澤東說,雖然他父親后來對信教改變了想法,但那不是真心向佛,而只是出于謹慎小心的考慮。有一天,毛先生出門去收賬,半路上遇上一只老虎。老虎受驚跑掉了。毛先生松了一口氣,甚至忘掉了害怕。澤東說:“從此,他開始比較信佛,有時也燒燒香。” [9]

1905年,第三個男孩出生了,這可能使毛先生更成熟了一些。老先生對待比澤東小12歲的澤覃比對待第一塊“寶石”要更和善一些。但是澤東與他父親的斗爭并未因此而緩和下來,一家人令人痛苦地分化成兩派。

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1919年10月文氏病逝,終年52歲。

澤東和他母親聯合起來共同抵制他父親。他們偷偷地把大米送給一個挨餓的村民。他們和那個長工站在一邊,使毛先生的吝嗇鬼做法行不通。他們偷偷地作了安排(在毛夫人親屬的幫助下),從而繞過了父親對澤東繼續上學的阻撓。

澤東認為這個家庭分為兩“黨”:他父親是“執政黨”,他自己、他母親、他的大弟弟澤民和長工是聯合的“反對黨”。[10]

但是“反對黨”就戰術問題發生了分裂,因為澤東的決心和多謀,很快就使他溫和的母親不得不跟著他的戰術轉。他習慣正面對付他父親,而他母親不同意這樣做。她說那“不是中國人的做法”。在從書里吸收的思想以及打破韶山寧靜狀態的那些事件的影響下,澤東對佛教的信仰變得越來越淡漠,這也使毛夫人不安。[11]

在上學時,母親是他的靠山,他對母親也非常孝順。但當他長大成為一個成年勞動力時,他有了新的眼光。在他離開韶山前的兩三年里,母親對他的影響減弱了,雖然他對母親的愛并沒有減弱。澤東對“中國人的做法”開戰了。

一個被稱做哥老會的秘密幫會的幾個成員撬竊了毛家。“我認為那是好事,”澤東多年后回憶說,“因為他們偷的是他們沒有的東西。”不僅他父親不同意這孩子的古怪想法,“我母親也不肯接受我的觀點”,毛澤東坦承。[12]

1915年,毛澤東歸還給表兄文運昌的《盛世危言》和還書便條。

毛順生有一個對付他這個愛幻想但又很固執的兒子的方法,在當時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方法。他物色了一個女孩子,強迫14歲的澤東娶她。可憐的澤東驚呆了。他還是勉強做完那死板而可怕的儀式——第一次揭開那個被嚇壞的新娘的蓋頭看一看,就像查看一包新買的物品一樣。他甚至還按傳統方式給每位賓客行了深深的叩頭禮。但是毛澤東拒絕和這個大他6歲的姑娘住在一起。他說他從沒有碰過她一下。[13]

毛澤東打開了一個更廣闊的思想和社會天地,從而走出了建筑在幾畝田地上狹窄的家庭天地。上學使他獲得了寶貴的閱讀能力。像貓追老鼠一樣,他追索在韶山能夠搞到的每一本書。他曾拿到一本關于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威脅的小冊子。幾十年后澤東還能極為動情地回憶起那本書的第一句話:“嗚呼!中國其將亡矣!”他說到那本小冊子對他的沖擊:“我讀了以后,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沮喪,開始意識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14]

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書提倡改革和技術進步,使毛澤東初次接觸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認為中國應當借鑒西方有用的東西,以拯救中國自己的核心文明。這本由一位有改革思想的買辦所寫的書使他深信,為了中國,他必須離開韶山,以學習更多的知識。

在韶山學堂結業前不久的一天,澤東和他的同學遇到幾個從長沙步行過來的大豆販子。[15]他們離開城里,是因為1906年的饑荒引起了大規模搶米暴動。暴民把湖南省總督趕出了清朝的衙門。當局緩過氣來之后,派來一個新總督,接著是血腥的鎮壓。很多造反者被砍了頭,人頭還掛在旗桿上示眾。

在學堂里,人們好幾天都在熱烈議論這一來自山外的驚雷。幾乎所有澤東的朋友都站在暴亂者一邊。這一事件銘刻在澤東一生的記憶之中,因為據他說,他做了一種甚至他的同學們都沒有做的聯系。他覺得他的同學們同情那些暴亂者“只是站在旁觀者立場上”看問題,“他們并不懂得這同他們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關系”。而澤東則看到一個世界在顫動。“我卻始終忘不掉這件事。我覺得造反的人也是些像我自己的家人那樣的普通百姓,對于他們受到的冤屈,我深感不平。”

造反,甚至在韶山本地也引起了震動。由農民組成的哥老會的一些成員(哥老會此時在整個湖南勢力都很大),卷入了一場同韶山當地一個地主就交租事宜引起的糾紛。憤怒的地主把他的佃農告上了衙門,并且通過向地方官行賄贏了官司。哥老會成員們在一個姓彭的鐵匠的帶領下舉行了暴動。彭鐵匠遭到省政府部隊的追捕,躲進附近的山里避難。那個地主散布流言說,那些叛亂分子舉起造反大旗時還殺死了一個嬰兒來祭旗。哥老會成員們很快就遭到圍捕,彭鐵匠被砍了頭。

對澤東來說,歷史似乎從《水滸傳》的書頁中跳了出來,并在他自己的村莊里游走。他聽到彭鐵匠被人稱作“土匪”,就像在那部流傳久遠而激動人心的小說中農民領袖宋江被稱作“土匪”一樣。澤東又做了另一個聯系。他后來回憶說:“在學生眼里,彭鐵匠是第一個農民英雄。” [16]

很快,毛順生自己也成了造反的對象。

澤東17歲那年,韶山發生了糧荒,冬天的大米吃完了,而新稻米還沒有成熟。饑餓的目光轉向了米商和地主的糧倉,饑餓的人們喊出“吃大戶”的口號。毛先生這個“大戶”自然也難逃“劫難”。畢竟,在韶山的饑荒日益嚴重之時,他居然還在向長沙販賣糧食。他的一批糧食被饑餓的村民們截住,并被分吃了。[17]

提到他氣急敗壞的父親,澤東說:“我不同情他。” [18]對毛澤東來說,他已經做出一個基本結論:他那令人討厭的父親是舊中國不公正社會秩序在當地的關鍵性人物。毛先生正在富起來,澤東已注意到這一點。這個老頭子是中國獲得真正解放的道路上的一只攔路虎,這個年輕人做出了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

澤東的一句關于他父親的可怕的話,概括了全部含義:“我學會了恨他。”作為一個孩子,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同那個時代的生命聯系在一起。

但是,已是成年人的毛澤東在26年后回憶往事時,說他當年并未毫無保留地支持那些暴動者。但同時,“我又覺得村民們的方法也不對。” [19]或許,他把他后來的信念加進當初的事件中去了:他深信,沒有總體政治策略的單純暴動,是不會有成果的。

到1910年,澤東和他父親之間就他繼續上學的事而發生的爭吵,變得異常尖銳。毛順生計劃讓澤東到70多里外湘潭縣城的一個米店去當學徒。澤東并沒有堅決反對這項計劃,他覺得城里會有好機會。但他真正希望的是,在一所教“外國”課程的新式學堂里當全日制學生。他以冷靜而尊敬的方式向父親提出了這個愿望。毛先生的回應只是放聲大笑。這使澤東心痛,此后很長時間里,他和父親之間互不說話。

通過他母親家的關系,澤東到湘潭一個失業的法律專業學生家獨立地學習了6個月。雖然迫于他父親的壓力,也許還因為在湘潭遇到經濟困難,他又回到家里,但這6個月的讀書、聽課和辯論,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從此他不再是父親已成年的“寶石”。

16歲的澤東做好了不事聲張但切實可行的計劃。他從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以及這邊的家庭朋友中,或5塊或10塊地借了一些錢。有一天吃晚飯時,澤東直直地盯著父親的眼睛,鄭重地宣布:“我決定到東山高小去上學。”

“你說話當真嗎?”毛順生急匆匆地說。他還有最后一張卑鄙的牌可打,來對付他這個任性的兒子,那就是錢:“莫不是你今天早晨中了彩票大獎,突然發財了?”

當毛先生搞明白澤東已經籌集到一些錢時,他貪婪的兇相完全暴露出來了。這個小氣鬼刺耳地粗聲說,如果澤東離家到湘鄉去上學,就必須籌錢另雇一個長工來做澤東以前要做的那份活。[20]澤東雖然心里對此嗤之以鼻,但他不能因小失大。他從一個親戚(母親娘家方面)那里又多借了一些錢,這位親戚很重視教育,還曾資助家里其他成員去上學。

當再次提及此事時,澤東對他父親很不客氣。他打斷他父親自憐的嘮叨,單刀直入地問:“雇一個長工要多少錢?”可憐的毛先生說一年十二元。澤東把一個信封放在他父親粗糙的手里。“這里是十二塊錢,我明天早上就去東山。” [21]

天一亮,澤東就起床收拾行裝。七妹關注地看著他,沒有多說話。除了問他還需要帶些什么之外,只說了一句:“你要不要跟你父親道個別?”“不,不用。”澤東這樣回答。

天亮后不久,他徒步離開了韶山。肩上的扁擔是他常用的東西,但在這個清涼而潑灑著陽光的早晨,扁擔上掛著的不再是糞筐。一頭是一個包裹,里面是幾件上衣、兩條灰被單和一頂蚊帳。另一頭是一個籃子,專門放《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到目前為止,他除了韶山之外,別的知之甚少。他將永遠不會再回韶山來長期生活了。

在韶山的16年生活之后,澤東已經是個羽翼豐滿的造反者了嗎?在令人窒息的私塾和專制家庭環境下,基本來自他母親的一種道德感,加上讀書吸取來的社會責任感,促使澤東轉向了反對權威偶像。

毛順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他經常打澤東,當著別人的面羞辱他,恥笑他想讀書的愿望,并想方設法讓孩子覺得自己真的很“懶惰”、“無用”,從而自尊心受到傷害。

傳統觀念主張,即便父親是個魔鬼,兒子也要遵從父親。澤東藐視這種傳統。然而這孩子回應他父親的其他一些方式,也給人以深刻印象。澤東不像那個時代成千上萬造反者那樣干脆把自己的家庭忘掉。他仍然與他的家庭成員保持聯系,并從不同的親屬那里得到幫助。在說到他的家里人時,他稱他們為“普通老百姓”,在面對不公平的世道時,可以和他們站在一起。[22]

澤東在家里采用的策略也不走極端。他常和他父親進行妥協,他屈從了那樁令人痛苦的“婚姻”;他沒有離開家去加入哥老會;在韶山的大多數年份里,他一直接受佛教的影響;而在他離開韶山時,他仍然相信君主制。

在韶山東面不遠,另一個孩子與澤東在同一時期長大。這個孩子后來也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年輕的張國燾和他富有而且受過良好教育的父親相處得相當和諧。然而他后來也變成一個造反者。[23]

在澤東的生活中,毛順生的家庭和南岸的私塾并不是壓迫現象偶然的個例。它們是中國社會更大格局中僵硬森嚴的等級制度的縮影。是的,澤東從八歲起就痛恨孔子。“我的 ‘大部分同學’都討厭這些經典” [24]

這個16歲的青年,在一個歷史變革非常特殊的時刻,變成了一個典型中國式的造反者。他并不是神經過敏。他鞭撻的對象與其說是他父親,不如說是他父親所代表的東西。他的造反精神是經過精心考慮的那種類型。

按照那個時代中國的習俗,毛順生對他兒子的要求并非都屬過分。澤東對他父親的權威有反感,部分原因是他覺得那種權威是為極壞的而且注定要失敗的目標服務的。如果家庭和村莊都像那樣是分裂的,中國何以得救?如果韶山的家長制繼續成為典范,中國婦女的命運會是怎樣的?

澤東具有造反者的“個人性格”,就像一只手很適合地戴上了造反精神的“社會性格”的手套,而這種手套正在全國范圍內織造形成。[25]造反者冷靜地把個人的斗爭納入更大的社會斗爭之中:“我反對的第一個資產者就是我父親。”

然而,澤東和他父親的緊張關系既是社會性的,也是心理性的。社會“壓迫”并不是毛順生對他大兒子影響的全部原因。人們注意到,澤東的兩個弟弟,都沒有像他那樣跟他們的父親發生齟齬,而且兩個人都得到了父親不肯答應澤東所要求的那樣的教育。

澤東之所以要夸大其詞地強調他父親的卑鄙和專斷*有一些作者提到,“我學會了恨他”這一句出自20世紀初一個中國孩子之口的讓人吃驚的話,在斯諾寫的毛澤東的自傳性回憶的中文版本中被略去了。然而在哈佛的燕京圖書館中收藏的《西行漫記》的各種中文版中,都保留了這一句話。,是出于保護他自己強烈的自尊感的需要。

很奇怪,毛先生粗野的做派(雖然不是他的目的),同七妹溫和的性情一樣,在澤東生命的深處沉積下來。雖然在心理上,澤東和他母親很親近,但這孩子身上并不具有他母親的很多性格特點。而且在另外兩個孩子降生并分享了她的關愛之后,以及在她認為澤東學來的很多新思想過于無情并很奇怪之后,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沒有那么親近了。

在離開韶山的時候,澤東內心帶有一種強迫感,覺得一定要在父親的眼里證明自己是正確的,并在服務于更有價值的目的方面,成長為比他父親更全面、更完美的人。

在澤東表示出來的對他父親的仇恨背后,還有一種沒有公開承認的關聯性。他內在的性格,使他不得不變成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的專斷者,而且是在更為巨大的規模上。

1919年春,毛澤東同母親文七妹、弟弟毛澤民(左二)、毛澤覃(左一)在長沙合影。

毛順生并不十分了解他的兒子。澤東鄙視他的父親,以一種深思熟慮的而不是沖動的方式同他作斗爭,而且相當有成效。然而,毛順生試圖粗魯地在他兒子身上培養的一些美德,卻證明對澤東有很大的吸引力。澤東很快就說:“怠惰者,生之墳墓。”好像在重復他父親的話。[26]

母親對他的影響更單純也更直接:她作為佛教信徒的善良和耐心,給他印象很深。多年之后回到韶山探望時,他指給同行人看當初供著佛龕的地方,他母親常在那里燒香,并在兒子生病時,用那里的香灰當藥為他治病。還有一次,在和一個警衛員聊天時,他發現那個年輕人更喜歡他善良的母親,而不喜歡他愛發脾氣的父親。毛澤東說:“你越是告訴我你們家里的事我就覺得和你越親近。你母親一定是個信佛的人。”年輕人問毛澤東怎么知道的。“你說她是個好心人。所有信佛的人都是熱心腸。”[27]當然,他心里在想著他自己的母親。

無論是他父親還是他母親,都沒有引導他信奉一種社會革命的哲學。對他那一代受過教育的年輕人來說,那幾乎是一種自然具有的特性。在韶山的童年生活,解釋了為什么這位革命者會成功,以及為什么他后來會成為那種類型的革命領袖。新思想和舊中國的社會條件,使他成為一個造反者;在韶山的家庭磨難,則使他成為一個有非凡決心的造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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