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長安一個妓女,姓華,小字行云,生得雅秀,天然姿容,真是門戶班頭,平康領袖。雖然品賤,絕不輕狂,胸中常常有從良之心,但未遇廝稱兒郎,所以未敢輕舉。自從前年逢著茂陵才子霍秀夫,與他有舊。只因初逢,不肯起齒,也存著交淺,不敢言深之意。幸喜目前又來應試,因場期尚遠,寄遇京師,行云因接來暫同居住,以便讀書。說道:“你看霍郎聰后多才,至誠不假,私心暗約,可托終身。今日小雨初晴,瓶花香綻,明窗凈幾,甚是可人,不免請霍郎出來閑話一回?;粝喙姓?!”霍生聞聽,轉出畫閣,見了行云說道:“曲意款留,一言難謝!”行云道:“霍郎說那里話。只是陋巷茅檐,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霍生含笑道:“各色花都不講,只這一朵解語花兒,饒他踏偏曲江,也沒處尋得?!?
行云微笑。霍生望桌上看了看,問:“云娘,這桌上手卷是什么畫?”行云答道:“鄰舍女伴家借來看的,是一卷《昭君上馬圖》。”霍生展開一看,道:“果然畫得好。云娘我看你的天姿出色,與這畫上昭君,分明一般模樣,不差甚么。”行云道:“諸般不像,只是桃花薄命,流落青樓,也與他出塞的苦,沒甚差別!”說完,不覺傷感起來?;羯溃骸霸颇铮槐責?,小生一向略曉得幾筆丹青。你看,今日流鶯啼樹,粉蝶過墻,風景宛然如畫。我與你畫一幅《聽鶯撲蝶圖》,描寫得十分喜洽,免得你歡處生愁,啼痕界面,如何,如何?”行云道:“久聞霍郎丹青妙絕,只是奴家風塵陋質,怎好相煩大筆。”霍生道:“好說?!彼鞂⒔佷佋谧郎希{起顏色,把筆在手道:“云娘,待小生將你細看一看,方好落筆?!?
因從頭至腳看去,一面畫著,一面又看道:“怎么腮邊這一點紅得如此?果然人面桃花了?!毙性坡劼?,忙取鏡子自照,又將畫一看道:“果然像到十分?!被羯溃骸跋裰幌蟮媚愕臉觾簶酥拢劣趲l、無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韻致,教我怎么畫得出來?”從(重)新又把《昭君圖》與畫的比看,笑說道:“昭君,昭君!我說云娘一定不讓的。我豈肯學那毛延壽,故添黑痣,壞你嬌容?”行云起來拜謝,霍生攔阻。行云道:“奴家的意思,還要霍郎把自尊容,也畫在上面,方才有趣。”霍生道:“這卻也好。只是小生是下界文魔,怎敢與個玉天仙并在一處,可不惶恐!也罷,趁此余紅殘粉,也不得出丑出丑!”遂起筆來,向池中顧影,又向鏡中窺照一番,方才落筆。不多一時,染抹停當。行云仔細一觀,說道:“風流標致,果然活現,只是你一付文心,連你自己也描寫不出。霍郎!你不但文詞壓倒一世,就是那丹青,世上那有這樣出色的才子!難得!難得!”
兩人正在歡欣時候,那料鮮于佶思量要訪霍生。說道:“這幾日身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尋他,溫存一溫存,幫襯一幫襯。到那入場期,才得如此,如此。你看轉彎抹角,已是華行門首。”叫門進去,對霍生道:“這幾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曾時常來看老兄與云娘,違教,違教?!被羯溃骸靶〉芤灿行┬№Γ虼耸Ш蝓r于兄?!滨r于佶道:“兄的病,我都曉得?!币蚋蕉驼Z,笑將起來道:“可是這樣?”霍生也笑道:“休得取笑?!滨r于佶因看見桌上的畫,問道:“這是那個畫的?”霍生道:“不瞞兄說,是小弟胡謅的。”鮮于佶細細瞧瞧,笑說道:“原來是你兩口,老人家傳子孫的神影了。如何象得這樣!”將畫貼在自己面上?;羯溃骸斑@卻怎么說?”鮮于佶道:“一向不得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畫兒上略討他些便宜,莫怪!莫怪!”霍生笑了一笑。鮮于佶道:“云娘,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如此一幅好畫,切莫被人裱壞了。那貢院門首繆酒鬼,手段極高,是答應禮部衙門的,可著人送去與他裱才使得。”行云道:“這個一定尊命的?!?
鮮于佶道:“今日小弟要發興吃幾杯酒了。云娘也請破例,唱一個極鎖心的曲兒,等霍兄大家樂樂才足?!毙性频溃骸熬驼埖脚w中小飲便了?!滨r于佶又道:“霍兄!你與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畫兒罷。”霍生道:“休要取笑?!比孙嬀频狡鸶鼤r候,方才歸去。正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圖畫領春風。
流鶯巧作周遮語,癡蝶深穿宛轉叢。
只這一幅畫,生出許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