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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水陸道場超枉鬼 如輪長老悟終身

詩:

儒釋原來理則同,棄儒從釋易為功。

還將齊治丹心洗,好把焚修素愿充。

享用何曾如淡薄,虛空畢竟勝豐隆。

堅心念佛能成道,萬法皈依五蘊空。

說這楊太守,別了住持,離了白云寺,一路行了許多日子,方才到得廣西任所。那府屬地方的百姓,聽見新太爺到了,慌忙準備香案,出城迎接。楊太守到了任,惟以撫黔黎、省刑薄稅為念。百姓們盡皆樂業,無不歡騰喜躍。蒞任不滿三四個月,遂爾口碑載道。有詩為證:

為政寬平只愛民,四郊樂業盡陽春。

口碑載道賢公祖,數月仁慈千載新。

一日,與眾僚屬會飲,將至酒闌,猛然間打了一個呵哻,倒頭便向席上沉沉睡去。眾僚屬從黃昏等到次日天明,盡盡陪了一夜,哪里等得他醒,只得各自散去,便分討眾衙役小心伺候。那些衙役又等了好一會,還不見個楊太守睡醒。大家猜疑不定,也有說他坐化的,也有說他打了長覺的,只是心頭喜有一點溫熱。那眾官得知這個光景,各各驚訝,連忙傳報上司。霎時間,滿城中百姓盡皆駭異。

你道這楊太守甚么時候才得醒轉?恰好睡了一日一夜,方才矇矇朧朧醒將轉來。那些伺候的衙役,徑去稟與各自的本官得知。

不多時,眾官一齊來到,問道:“府尊大人,緣何睡這樣一個長覺?”楊太守回答道:“適才正與列位先生飲酒,忽然一陣冷風,向面上刮來,便不定。正合眼去,見一個人手持信牌,上寫著:‘貪酷陽官一名楊琦。’學生恍恍惚惚,心中自想,從為官這幾年并不曾虧了一個良民,徇了一毫私曲。此心正大光明,上可以對天地,下可以質鬼神。俯仰已無愧怍,即便隨他去。不多一會兒,到了一個所在,卻是一座城郭,寫著‘鬼門關’三字。那把關鬼卒,在生時節,原是山東盤山驛驛丞,名喚張秀,曾與我有舊。他見了我,猛然大吃一驚,遂問:‘因何到這里?’我把拘拿情由與他說了。他便引我到第五殿閻羅天子案前,見那掌簿判官。原來那判官卻就是我先父,把簿上仔細查了一查。我還有一十八年陽壽。遂著鬼使護送我出鬼門關,便得回來。”

眾官問道:“那牌上與老大人同名的,卻查得是哪一個?”楊太守道:“卻是那泗州州判,也喚做楊琦,故把我來誤拿了。”眾官道:“那陰間的光景,與我陽世如何?”楊太守道:“陽世與陰間,總是一般。我記得正出鬼門關來,只見一路上哭哭啼啼,披枷帶鎖,紛紛都是蓬頭散發模樣。行走之間,又見東北角上,一道黑氣騰騰。我當時就問鬼卒,那鬼卒道:‘就是枉死城中冤魂的怨氣。’我又問道:‘怎么可以超度那些冤魂么?’鬼卒道:

‘這有何難。到陽世去建一壇七日七夜的水陸道場,一應冤魂,都可超度去了。’”

眾官齊道:“果然陰司與陽世一般,我們向來聽人說,未肯輕信。今日府尊大人親身一往,目擊其事,決是真實,諒非虛謬,安得不傾心聽受。各人情愿捐出俸資,于出月初一日,募請幾眾高僧,就在城外善果寺中,起建一個七晝夜的水陸道場,把那冤魂超度一超度,也是一樁功德。”楊太守道:“列位先生,既有這個善念,就待學生創一個首,定于初一日為始。只等道場完畢,學生便要辭任去了。”

眾官笑道:“府尊大人,若像我們做官,便死去也撇不下這頂紗帽。你今日重生轉來,正該為官享福,終不然割舍得把這頂紗帽丟了不成?”楊太守道:“列位先生,不是這等說。我想富貴功名,總屬虛幻。人生世間,免不得‘無常’二字。有一日大限到來,那兩只空拳,可帶得甚么些兒去么?”眾官道:“府尊大人,如今做官的人,火燒眉毛,只圖眼下,哪里有這樣的遠慮?”楊太守道:“列位先生難道不曾讀書過的?豈不聞,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眾官道:“有理,有理。請問府尊大人,如今這個道場,不知要費多少錢糧?”楊太守道:“連我也不曉得,要喚那僧人來計議,方知用度數目。”眾官道:“何不就去喚那善果寺的僧人來,問他一問。”楊太守當下便差人到善果寺,喚那住持和尚。

原來這座善果寺,原是古剎,只因這寺中先年有個住持和尚喚啟聰,專一戀酒貪花,玷污清規,不事三寶,不修戒行。那些大小僧人,沒一個不曾被他害過。因此眾僧一齊到府堂上,遞了一張連名公舉呈子。太守見了大怒,立刻差人把啟聰拿來,重責四十大板。遂追沒度牒,逐出還俗,不許潛住本寺。仍將積下私囊,盡數分給被害眾僧。從此以后,有了這個樣子。寺中大小僧眾,俱各謹守清規,并不敢為非做歹。凡有公事,大家輪流支值,因此不立住持。

這日,眾僧正在法堂上拜禮梁皇寶懺,方才午齋了畢,大家同到金剛殿里走走。劈頭撞著府堂上差來這個公差,眾僧聽說是新任太爺差人拘喚,只道有甚么事發,俱默默無言。內中有幾個膽小的,連忙閃過了。又有幾個背地商議道:“好古怪,我們寺中,自從那年啟聰師父,在這里做了那一場沒下稍的事以后,合寺僧眾并沒有一些破敗。難道新任太爺來捉訪察不成?”那些僧人,各各著忙,憂做一團。只得把經事撇開,慌忙把公差留到方丈里去,要探問他來意。

原來那個公差,雖是承楊太守差來,連他也不知其中就里。終久是衙門人的乖巧,見僧眾奉承不了,只道他們寺里有些不楷當的事,便做作起來。僧眾把酒肴霎時打點齊整,開了陳老酒,你一杯,我一杯,飲個不住。眾僧便斗出五兩銀子相送,隨即帶了一個老和尚來出官。

原來楊太守與眾官等了好一會,不見寺僧來到,只得各自散去。那公人帶了老和尚伺候到晚,方才進去回話。楊太守也不問他何故來遲,連忙走將下來,將老和尚一把攙起問道:“你就是善果寺的住持么?”老和尚聽不明白,便點頭,隨口答應道:“是。”楊太守道:“我目下要建一個七晝夜的水陸道場,特喚你來商議,須要得多少錢糧使費?”老和尚歡喜道:“原來老爺是要建道場么?敢問老爺,還是打點請幾十眾僧人?”楊太守道:“止用二十四眾罷。”老和尚道:“這須得三百兩才夠。”

楊太守道:“三百兩的道場,也還是將就的。只恐你善果寺中,那里得這許多有戒行的僧人?”老和尚道:“若是百姓人家的道場,還好尋幾個搪塞得去,老爺這里可是當耍的?若不是持齋受戒,決不敢輕易送上壇。”楊太守道:“你寺中可選得幾個?”老和尚道:“本寺雖有百十余眾僧人,能有幾個做作正經?老爺若要做這個道場,須待老僧到紫楓寺去請那如輪和尚才可。”

楊太守道:“紫楓寺在那里?”老和尚道:“就是本寺過西三里多路。”楊太守道:“那如輪和尚有些甚么德行?”老和尚道:“那如輪和尚自出世來,就吃了一口胎素,今年已有七十余歲,一生謹持戒行,崇奉佛教,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潛心經典,著意焚修,真三寶門中第一個有德行的和尚。寺中徒弟徒孫,約有三十余眾,個個都是看得經,禮得懺的。老爺若選那一日啟建道場,待老僧去接他來就是。”楊太守道:“蒙各位老爺同發善念,就是初一日為始。你與我明日先請如輪來。”

老和尚應了一聲,正待起身,楊太守喚住,道:“你且慢去,那一應齋供之類,須要兩三日前預先打點齊備。我今日先取一百兩銀子,與你拿去。你與我悉心做事,道場完畢,還有重謝。”老和尚聽說個銀子,就站住了腳,道:“老爺若要追薦甚么亡靈,伏乞開列名字,待老僧回去,便好早寫文疏。”楊太守一面分付取出紋銀一百兩來,一面開了追薦亡靈名字,并薦枉死城中冤魂等眾,打發老和尚回去。

當下就請眾官到來,說了一會。見楊太守先捐了一百兩,大家登時共湊銀二百兩。楊太守道:“這個本該學生出于獨力,今喜列位先生同有善念,實是難得。”眾官欣躍而退。詩曰:

冤魂拘禁未超升,怨氣騰騰黑如漆。

太守垂憐祈佛恩,無邊苦海從茲出。

說那老和尚,拿了這一百兩銀子,歡天喜地回到善果寺來。原來寺中大小僧人,個個都說是楊太守捉訪察,哪里思想喚去做道場。見他回來,都問道:“恭喜,恭喜。見了新太守,沒有甚說話么?”老和尚道:“新太爺別無話說,只問道:‘你寺中有多少和尚?’我回答道:‘只有老僧只身,再無一個徒弟徒孫。’新太爺道:‘我看你這和尚,是個守本分的,賞你一錠銀子,拿去做些身衣口食。’”眾僧道:“如今銀子在哪里?”老和尚望衣袖里拿將出來,道:“這不是銀子?”

眾僧都不快活起來,道:“我們白白供奉你,只道你是個好人,哪里曉得你是個損人利己的黑心和尚。難道新太守面前把我講不得一聲,可要了你的銀子么?”老和尚道:“你們可不錯怪了人。適才新太爺差人來喚的時節,你也不肯出頭,我也不肯出頭,把我這個老和尚推上前去搪塞。幸得天可憐見,因禍致福,得了這些銀子回來。你又不吝氣,我又不吝氣,你們何不適才自去見了官呢?”

眾僧背地里商量道:“他的話也說得有理。比如適才我們自去,賞得銀子來,難道他來指望得著?如今只將幾句好話騙他,要他拿出來,每人分得些兒也罷了。”轉身就對老和尚道:“閑話不消說了,只是我們總成你去,得了這塊銀子,就該對分,也盡一個情。”

老和尚被眾僧纏綿不過,只得把楊太守要做道場的話,老實與他們說知。眾僧道:“好,好。你還是個好人,作成我們賺些齋襯錢。”老和尚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說。新太守老爺虔誠作福,追薦亡靈,超拔冤魂等眾,俱要道行法師。因著我到紫楓寺去請如輪師父,與他徒弟徒孫,共二十四眾,啟建七日七夜水陸道場。你們若依得我說,肯持七晝夜的齋戒,省得我借重別家的山門,看別人的嘴臉,我只接了那如輪師父來罷。”眾僧道:“七晝夜的齋戒,都持不住,還要思量做甚么和尚?可不笑破人口。”老和尚道:“說得有理。就是本寺的罷。只要你們替我爭氣。”當下便把文疏分派眾僧書寫,隨即呼喚道人,把正殿灑掃潔凈,把齋壇鋪設起來,就去請了如輪長老。

到了初一日,本寺二十四眾僧人,大開法筵。早已傳遍滿城中,那些百姓紛紛簇擁前來,觀看道場。不多時,楊太守與眾僚屬,同來拈香參禮。老和尚帶了二十四眾僧人,在寺門外迎接。楊太守與眾官到丹墀下了轎,取過凈水沐手,遂同進正殿上。拈香禮拜已畢,老和尚就迎至后面茶軒里坐下。

楊太守便討那追薦文疏過來,看了一遍,便問老和尚道:“那紫楓寺的如輪長老,可請得來么?”老和尚回答道:“已請來了,方才與眾僧迎接老爺的領頭那個老和尚就是。”楊太守道:“我卻看不明白。待他經卷誦完,你去請來,與我相見一見。”

老和尚應聲起身走去。不多一會兒,就同了如輪長老來到茶軒里,見了楊太守,連忙倒身跪下。楊太守扶不及的挽將起來,就遜他坐了。眾官問道:“這位長老,莫非就是如輪師父么?”如輪和尚欠身道:“不敢。”眾官道:“敢問老師父法臘幾何?”如輪和尚道:“今年虛度七十三歲。”眾官道:“老師父如此邁年,何不安逸東堂,乃向這紅塵中勞碌則甚?”如輪和尚微笑道:“列位老爺卻不知道,非是老僧勞碌紅塵,乃紅塵勞碌老僧耳。”

楊太守見他這兩句說話,有些玄幻,便加十分禮貌道:“老師父既說是紅塵把人勞碌,可參得破這人生世間,是真是假?”如輪和尚道:“豈不聞人生百歲,總歸一空,何嘗是真?老爺若不肯信,只看這水上浮漚,眼前世事,皆可為果證。”

眾官一齊道:“老師父既然參悟得到,請就把這世情略剖一剖。”如輪和尚道:“列位老爺,這是最易明白的事。你看這世途中,滿眼風波險惡,俱人自溺于中,若能證悟得來,卻不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楊太守躬身道:“下官一時證悟不到,望老師父弘開法旨,啟我迷途。”如輪和尚道:“老爺如果證悟不到,老僧就把榮華富貴說個比方。那富貴榮華,誰不羨慕的?我想人生博得到手,正要朝歡暮樂,快活個長久。詎料無常一促,那極恩愛的好妻子,也不得常眷戀;那極厚大的好家筵,也不得常安享。”

楊太守疾忙走到下面,深深唱喏道:“多承老師父數言,使下官聞之,塵念頓空,俗緣盡釋,如身入大羅真境,超脫塵凡世界矣。下官意欲拜老師為師,寄跡空門,甘心披剃,齏鹽日月,淡薄終身,將‘利名’二字,一筆都勾。不知老師肯容納否?”如輪和尚笑道:“棄儒從釋,也是好事。只是老爺今日身沉宦海,心溺愛河,誠恐一時拋撇不下,徒成畫餅耳。”

眾官道:“府尊大人,老師父這話著實講得有理,為僧的不如為官的好。”楊太守道:“列位先生,我非不知為官好。只是眼前這些為官的,尸位素餐,茍圖富貴,何曾替朝廷出分毫氣力?卻不回想到身外去。倒不如早辦慈航,先登彼岸,以遠榮辱。”眾官道:“府尊大人,既然立意已決,我們安敢再三阻勸。只要成得正果,可證無上菩提。倘不成正果,怎如安享富貴?”

如輪和尚道:“老爺既要出家,只是法門中的戒律甚嚴,必須停嗔息怒,伴得暮鼓晨鐘,捱得黃齏淡飯,方可應承。”楊太守道:“方才有言在先,一心情愿出家,自然遵依法門戒律,豈有虛誑之理?”如輪和尚道:“老爺有此真心,堅如金石,但憑選定吉日,來到荒山,待老僧與老爺披剃就是。”楊太守道:“這也不消擇日,只待七晝夜道場圓滿,下官就棄職從禪了。”當下各官一同出了寺門,入城各自回衙。

楊太守每日清晨,與眾官到寺拈香。看看過了七個日子,道場已完。如輪和尚先回紫楓寺去,與眾徒弟徒孫商議,打點凈室安頓。楊太守就到上司去納印辭官,上司見他要去出家,好生驚異,再三慰留。他再四辭謝,上司也只得隨他主意。連忙回來,便請眾官上堂辭別。眾官見他前日雖然說個出家,尚未深信。至此見他辭了上司,納了印綬,料來主意已定,決然苦勸不住,大家竟不多言,各自灑淚,直送到紫楓寺中。

那如輪和尚遠來迎接,到了大雄寶殿,眾僧向各官長先行了一個大禮。楊太守便要請如輪和尚上坐,拜為師父。如輪和尚道:“且慢。待披剃了,先皈依三寶,然后拜老僧未遲。”如輪和尚焚起香,點起燭,取一杯凈水,令眾僧誦了一卷經,與他披剃完了,就皈依了三寶。再請如輪過來,便拜為師,又與眾僧行了一個禮。如輪和尚為取法名,喚做悟玄。本日便安排了一席合堂齊。眾官齋罷,一齊作別回衙,那滿城百姓紛紛稱為奇事。

原來“出家”二字,出乎情愿,果然勉強不得人的。若是這個人該得成佛,便做到極品隨朝,也少不得要脫卻凡胎,方成正果。不想這楊太守原是羅漢化身,因其父楊亨員外在生時節,專行好事,大有陰騭,所以上天與他生出這樣一個好兒子。中舉中進士,清正為官,腰金衣紫,替父祖爭氣。后來誤入冥府,深知生寄死歸,棄職從禪,改名悟玄,在紫楓寺整整修了一十八年。

一日,與如輪長老同游廬山,忽見兩朵祥云,從空而下。師徒二人,同升天界。后人有詩贊曰:

富貴前生定,焚修宿世緣。

休官輕敝屣,削發效先賢。

淡薄從心愿,榮華執意捐。

看經不釋卷,禮懺竟忘年。

舉足思嚴戒,營心想妙禪。

簾前芳草碧,戶外葛藤纏。

寶磬敲殘月,祥云繞法筵。

修行成正果,白日上青天。新鐫通俗演義《鼓掌絕塵》月集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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