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談命理王先生別具會心
漏泄春光趙員外一朝撒手
卻說洪士仁跟著趙澤長走到仁壽堂門口,趙澤長便叫他站住了,自己踱了進去,早有伙計們正在柜臺里,招呼道:"大爺,你老人家好呀!"趙澤長連忙道:"托福托福,諸位都好。
王先生在家里么?"伙計道:"在家,大爺里面坐罷。"話未說完,王先生已掀著簾子走出來道:"大爺,什么高興,出來走走?"澤長道:"我悶不過,出來走動走動,活活筋骨。"王先生便讓著里面坐,趙澤長道:"我向你要點藥。"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洪士仁又捱進了一兩步,柜上早已吆喝他出去,又擲下一個小錢,洪士仁因為要求藥,也不理他們,錢也不拾,且呆呆的站著,趙澤長聽見,忙向柜上人道:"莫吵,我同他來求點藥的,我看他腿上爛的走不動路,是我可憐他,所以帶來求王先生給他點藥敷敷就好了,就是討飯,一天亦可以多走幾家。"王先生聽見說要藥,頗有難色,勉強道:"這個人是自己作孽,應分自己受的,我們醫好他,豈不是逆天行事么?我勸大爺,你不管這閑事罷。多舍他三四個錢,趕他走罷。"趙澤長道:"并不是我多事,因為這個人,我一向認得他,所以冒冒失失同他來的,既是王先生不肯白舍,該幾個錢,我送過來就是了。"王先生才顏色和霽道:"依遵依遵。"忙到房里取了兩個瓶子,倒了少許,包在紙包,隔著柜臺丟了出來,叫他用自己唾沫化了敷上,分三次用,藥完病好。洪士仁打地上撿起,謝了趙澤長,一逕去了。
王先生才同趙澤長坐到房里去談了一回,又說起洪士仁從前光景也還勉強,幾年工夫,坐吃山空,家里又遭了事,弄到這步田地,亦就可憐的很。王先生道:"我也聽見人說,這個人是成日里東游西蕩,不做事,把家里的東西,吃一樣,賣一樣,后來弄到當無可當,賣無可賣,才下了街。照他年輕小伙子,什么事不可做,要弄到這樣?"趙澤長嘆氣道:"哪里是他不好,全是聽了周瞎子的話,周瞎子說他要發財,必要敗完了,才能夠發跡,因此終日游蕩,一事不做,弄到今日,財也不知從何處發起,他再去問瞎子,瞎子非但不理他,倒反找了丐頭,拿他去狠打了一頓,這個瘡就是打傷了,受了風爛起來的。"王先生道:"真是呆鳥瞎子的話如何能相信的,偶然也有說著一二句的時候,可是不能作準,況這些瞎子們,也有生下來瞎的,也有半路上瞎的,沒有事做,就學了這個門道,專門騙人,子平一道,本來就靠不住,我是從來不信,再加些瞎子的胡說野扯,越發弄得沒有影了。我聽說凡是人家去算命,他本有一個攙他的人,他雖是瞎子,那個人不瞎,早就見了這個人家的樣子,就隨時遞個暗號過來,他的暗號極多,我們一時也記不清,我還記得黃舉人家算命,有人遞個暗號,叫做斗,我也不知道,后來瞎子說的話,便不大很錯,我打聽人家,什么叫斗,也沒人曉得,后來還是他們同行里,漏了出來,說斗就是舉人。再問他別的,他又不肯說了。他們接到一個八字,先把指頭掐了一回,要是年輕的人,他就把這個時辰,分成上三刻,中三刻,下三刻,泡你的話,或是先克父后克母,是上三刻,或是先克母后克父,是下三刻,或是父母俱全,是中三刻,等到你自己對他說了,他是已經有了一分約摸了。再泡你這個八字,要應分是克妻的,須得小配,或是大配,要是兩硬,也可以免,等你對他說了,他是已經有了二分的約摸了。再泡你弟兄得力不得力,應分這八字,只可幾位弟兄,現在到底有了幾位,再等你說過,他是已經有了三分約摸了。再泡你子孫,應該先花后果,或是先果后花,或是早子,或是晚子,要是說你晚子,你到已經有了,他就說也要成房過繼,要是說是多子,你說沒有,他就說你妻命所關,等把這個再弄清,他便有四分約摸了。再泡你這個八字,應該讀書,可讀書沒有,要是讀書的,他便許他進學中舉,要不讀書的,他便許他經商發財,等到這個再弄清,他更有了一半約摸了,其余的也無非是這樣玩法。再就推算流年,不是雙月不利,就是單月不利,遂要問你見過災星沒有,末后說到壽元,更是一無憑據的了。我想那長毛造反的時候,官兵長毛打起仗來,一天也得死個幾千,或是幾百,難道這些人都是注定這一天死的,要是預先叫瞎子算算,就怕他一個也說不準。況且還有一層,古人說的話,一天十二個時辰,算他生十二個人,一月不過三百六十個人,一年不過四千三百二十個人,十年不過四萬三千二百個人,六十年不過二十五萬九千多人,再加上閏月,就算他三十萬人,此外都是同命的了ネ渡故且桓齦鎏嫠愎兆劑聳背餃ネ渡劍故嗆錆康拇蚍⑺ネ渡兀?
我還聽見說,這生兒子的事,尤其不相干,也有女人不會生的,也有男人不會生的,與命更不相干,連本人都不曉得清楚,怎么瞎子會先曉得呢?可見這個是更不可靠了。周瞎子的玩意多著哩,他還會上天表,設壇求壽,全是一派的瞎話。他有這個本事,何不求求把自己眼睛變個好的呢?西門里有一位劉師爺,找他算過命,他說他不好,劉師爺說,我去下場會中不會中?
他說斷斷不得中,還有災晦,頂好是揀個日子,祈禱一下子,求求天,他再去步罡踏斗,把他八字里星度去移移,非但災去福生,這中舉,也還有幾許之望。劉師爺這個人,是什么書沒有念過,也不信他的話,仍舊還去下場,出過榜,卻高高的中了。就有人對他說,他還不信,等到劉師爺回來開賀,他才曉得,才閉了嘴不作聲了。有人問他怎樣會不靈,他沒的說了,就說他時辰不準,這是一次。還有一個寡居媳婦,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去找他算命,這女人是報過八字,一口不開,周瞎子泡不出話來,急了,估量著準是望生兒子的事,便一口許他三四年內,要連生貴子,被這個寡婦刷了好幾個巴掌。又有一回,是我隔壁里史媽媽家的兒子出門多年,忽然有一年多沒信,史媽媽急了,找他算命,他說人是沒有了。史媽媽又把自己的給他算,他說是今年命里,已注定克子。又把媳婦的命給他算,他說是今年注定克夫,史媽媽可也就當了真了,回家來,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哪曉不到三天,兒子回來了,問起情由,是因為收賬耽擱了日子,當時就要去擇他的招牌,倒是史媽媽看的開,勸住了,這都是周瞎子的典故。最可惡的,這瞎子,是沒有一樣不敢做,我聽說是西街上賣豆腐的閔老二,養過一個孩子,怕養不活,要送給人家,周瞎子曉得了,就來對他說,你要送人,我有一個好地方送,你卻不可去認,要是那邊曉得了,退了回來,你我都不得了,你要是一直不開口,還保你一世不愁衣食,閔老二自然愿意,后來不知下文是怎樣。這幾年閔老二豐衣足食,豆腐也不賣了,人家問他兒子,他說是沒了,你看這瞎子鬼不鬼哩。"趙澤長先聽他說的話,很有意思,不住的點頭,后來聽見說到閔老二一層,不覺心上熱血上沖,頭上嚶的一聲,魂靈兒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暗暗忖道:"要這樣說,豈不是我家么?我原奇怪桂森的模樣,過于像閔老二,原來果然是他的種,這如何是好?一時間不得主意,臉上的顏色也變了,頭上的汗珠子早已滾了出來,卻是呆呆的一語不發。王先生又說了一回,趙澤長卻是一語不曾聽見,只管呆著出神,王先生看他樣子不對,忙道:"今天走多了路,想是吃力了,床上睡一睡罷!"連說了兩遍,澤長剛回過來,勉強的笑了一笑道:"真正人老珠黃不值錢,走了這點點路,果然就吃力起來,我也要回去睡中覺呢。"說著,便站了起來,哪知兩腿竟如幾千斤重,心上想叫他走,無那是差遣不動,只得又坐了下來,托王先生出去招呼長工,快回去放了小車子來。王先生連忙招呼出去,心里卻也有些忐忑,暗道:高高興興的怎么忽然就這樣,莫非閔老二的兒子就在他家么?肚子里盤算子一回,恍然大悟,暗道:該死該死,說話真不留心,他回去要叨蹬出來,我怎樣再與他家來往呢?想了一會,又湊著趙澤長道:"我們剛才談的閔老二的兒子,那一層話,就是城里孟家,你回去不可對別人說。"在王先生的意思,是借此解解他的疑團的。趙澤長滿肚心事,卻也并未聽清,看見王先生朝他說話,他便朝他點頭,算是應酬他的意思。
不多一刻,車子來了,王先生叫人扶著趙澤長出來上車,自己親送到大門口,看他上車。趙澤長仍是呆呆的,一語不發,連柜臺上伙計招呼他,也沒聽見,上了車,長工推了就走,幾個轉彎,已到了大門口。趙澤長忽然心里明白起來,下了車,也不要人扶,摸著了那個拐杖,往里就走。趙桂森正在那里青龍白虎呢,趙澤長一直跑到西院里,舉起拐杖往桂森當頭就打,桂森連忙躲開,澤長又用拐杖往桌子上一掃,把寶盆寶盅,都打掉,跌在地下,跌得粉碎,口里只罵得一句雜種,又呼呼地喘了兩口氣,早已軟癱在地下了。
卻好奶奶一片聲罵著走了出來,原來是趙桂森看見澤長來勢兇惡,一溜煙進去告訴奶奶,奶奶大怒,摸了一個門閂,跑了出來,嘴里還罵著道:"我同這老不死的拼了罷。"及至一腳邁進房門,早一眼看見趙澤長睡在地下,兩三人架不起來,臉似淡金,唇如白紙,奶奶也軟了下來,忙道:"怎么著,是不是打人累著了?"長工道:"奶奶快來幫著扶進去罷。"奶奶用手一摸,臉上是飛熱的,兩手是冰冷的,奶奶道:"到底是怎么會成這個樣?"長工道:"怕是中了邪,這里總不好,還是攙進去的好。"當時那些賭錢的,見不是路,早已溜了一半,也有一半在這里幫忙,把澤長扶起來,抱到里邊床上放倒,一面去請醫生,一面去請周先生來算算,怕是沖犯了什么邪祟。
不一刻,醫生到了,進去診了脈,皺著眉頭出來,道:"肝脈已見絕癥,不知是什么事,氣傷了心,必須排解過去,方能下藥,要照這樣,怕三天捱不過去了。"奶奶大驚,忽見門口又同了周瞎子進來,奶奶便告訴了他病的樣子,叫他推算,周先生說是用十張黃紙送在西南方十步外推送,就可望好了。那曉得趙澤長的樣子,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心里卻明白,耳朵卻聽見,聽見周瞎子在那里占卦,早一骨碌由床上跳丁起來,摸到了拐杖,飛奔出來,奶奶同傭人死命攔住,趙澤長舌頭是大了,說不出話,只把兩個眼睛,下死的瞪著周瞎子,忽然又一縱起來,也奇怪,真是力大無窮,兩三個人拉他不住,早已搶到周先生面前,舉起拐杖,劈頭就打。長工等急急進來幫著攔住,趙澤長早已喘了一口氣,往后就倒,奶奶同長工急來搶時,早已斷了氣了。周瞎子被他打了兩下,正待發作,忽聽說是沒氣了,也吃了一嚇,連忙道:"你們快扶起來,掐住人中,叫叫,我趕緊回去查查書就來。"說著就趁著人亂時,摸了出來,也沒坐車子,叫跟來的人,扶著跑回去了。
這里救了一回,已是無用,奶奶就大哭起來,又去叫桂森,桂森正為著主碼未齊,搖了一寶,尚未開看,又耽擱了一回,才進來,也嚎了幾聲。外面的賭客,早已一哄而散。奶奶便叫人找了大管事的去買棺材,長工道:"本家里可要送信?"奶奶道:"我不稀罕。"長工道:"報是要報的,來不來由他罷。"
奶奶也沒得說,桂森卻是一樣不管,等到棺殮過了,停在外間,擇日出殯,日子也是周先生揀的,本家卻是一人沒來。開吊的這一天,連陪拜的也沒有,奶奶又很罵了一回,又道:"我兒子做了官,我看他們這些混帳東西,拿什么臉來見我。到那時節,還要重重的辦他們一辦,他們才曉得懼怕哩。"
卻說桂森等著送過殯回來,依舊在西園里開賭,夜以繼日,不到兩個月早已輸了二干多吊,奶奶也有點心痛,只是不肯出口,天天照付出去,人家曉得趙家賭的爽快,傳說開去,來的越聚越多,慢慢的早鬧到歷城縣耳朵里去了。這天剛剛是四月十九晚上,三更多天,桂森正在興高采烈,忽聽得門上一聲喊,早撞進幾十個做公的,不由分說,見一個,拿一個,桂森大驚,想往后面跑進去,早被一個黃臉的,揪翻了,一時人聲鼎沸,也有打人叢里溜掉的,跑不掉的,都是辮子對辮子,結了起來。
一個人服侍三個,又有人進來,收了桌上的賭具,把這一干人拖到門口,看見馬踏子上,坐了一個戴頂子穿靴子的老爺,嘴里撇著京腔道:"都齊了沒有?"差人回道:"都齊了。"官道:"帶回衙門去過堂。"又打手里發下一張封皮,意思想要封門的樣子,差人又跪下稟道:"后面還有許多女人住著哩。"官也沒說什么,當即上了轎,帶了拿到的人,燈籠火把,照耀著回城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