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幸獲權作信天翁破巨資急禳將軍箭
話說周先生叫洪士仁把他要商議的事,說出來聽聽。洪士仁先愣了一回,才大遠的轉說過來道:“是我的一個表親,住在城里,他有個哥哥,在上海開布莊,生意甚好,現在他去找他,又買了多少貨,打算飄海過去,但是他不識字,他約了我同去,說明白賺了錢,歸二八分拆,我算是他的管賬的,先付我幾十銀子安家,你道這個不是個極好機會么?我想著我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山有倒的時候,我怎么了呢?所以我要答應他同去,我最怕的飄海,因此心上正在這里打算,所以找了你來,替我決斷決斷,看看到底好去不好去。”周先生聽他把話說完,咂了一會嘴道:“這事我不能做你的主,你是去發財的,但是你八字,可沒有這重財,今年的流年又平常,水面上還怕有驚險,去不去,你自己打主意罷,我若是勸你去,你八字里又不利出門,要勸你不去,你又想著那二成分紅,況且上海離這里,聽說不近,大遠的帶了東西去,這賺錢兩個字,就難說,就算是賺了錢,聽說那里花天酒地,另有一班人,專做無本錢的生意,他便來拉攏你,必定把你的用完了,他才死心。還有一種人想法子害你,把你捉到外國監牢里去,你八字今年的流年,本來犯了牢獄之災,卻也保不定,你這一去,是件件如意,樣樣隨心,我從前早說過的,你這個八字,是不利南方的,要是在本地,就算是有點長短,也不過是口舌細故,若出了門,便難說了。現在你是想發財去的,我又何能攔你,不要你到了那個時候,再想我的話也就遲了。”洪士仁聽他說了這一篇話,到弄的格外沒有主意了,那一團高興,不知丟在那里去了。半晌掙了一句話道:“去與不去,也未定局,過日再談,到是你說我發財的話,到底要那一年呢?”周先生道:“說不定,你的八字,我剛才不是又說過了么,約計還有幾個年頭,我算著甲午午,是你的正財流年,又兼與你八字的寅戍合成火局,旺在春夏兩季,三月里又有紫薇龍德高照,其中要是沒有別的星宿過將破敗,大約是不得錯的。萬一要是有個把壞星宿在里串宮,難說還要捱過一年半載,也還不定,到了那個時候,你丁財兩旺,安享榮華,才曉得我周瞎子的命,是不得錯的,還要大大的謝我呢。”洪士仁道:“你說我要一齊敗光,敗到寸草不留,方能發財,如今又說甲午年就要發財,現在算起來,還有幾年,那不就要先下街么?”周先生道:“那可就說不準,總之,老天爺安排下的,是早一天也不成,晚一天也不成,你要緊可知老天爺不要緊呢!”洪士仁道:“照你這說,我是碰見于你,算是你說過,我曉得了,要是那不算命的,他不曉得,他不要混撞么?”周先生道:“可又來,什么叫做命,這就是命,你有這個命,自然就會遇到我提醒你,那些不找我算命的,他去混撞,也是他命里注定的,所以也不得遇著一個人替他指迷,我勸你不必胡思亂想,耐心去守著罷。我話也說多了,菜也冷了,我們換杯熱酒來喝一盅罷。”當時跟人過來,又篩了一會酒。趙澤長有點醉意,便起身作別,又訂了幾時空,到家里去替小孩子算算關煞去,洪士仁也就跟了出來,周先生扶墻摸壁,送到門口,才進去。
單說趙澤長打周先生家里回來,高興得很,俗語說得好,有子萬事足,偌大的家私,各樣都不歉缺,就是這兒子養不出來,是多年的心病,如今有了兒子,自然是趁心已極。況且周先生大約推算了一回,說孩子將來很有出息,千金難買這下地的時辰,將來不但大富,還要大貴呢。越想越有興味,坐在車子上,不覺手舞足蹈起來,推車子看了發急道:“你老人家坐穩些,跌下來,不是玩的,怕車子吃不住,你老人家想是多喝了盅,打磕睡呢!”趙澤長被他這一說,心才歸到腔子里,連忙斂了斂神,又遮蓋了一句道:“可不是,我吃多了酒,怪頭暈的。”不多會,到了家門口,下了車,便忙去看奶奶兒子,談了一會閑話,又說要提個名字給小孩子,奶奶道:“不如等周先生來推算過,看五行少什么,用什么字罷。”趙澤長道:“我已經約下他了,大約兩三天空了就來。”又把洪士仁的話對奶奶說了,奶奶道:“可真奇怪,這算什么命,要不是周先生,人家還算不出來呢!”當日各自歸寢。
光陰荏苒,早又好幾日過了,趙澤長也約了周先生,仍是晚間來,又預備鴉片煙等件,到吃過晚飯,依舊打發車子去請,還是上次來的那個時候,周先生來了。趙澤長格外親熱,讓到里間房里炕上,先抽了幾口煙,才把小孩子的八字,報了一遍。
周先生便閉了一對瞎過的眼,嘴里咕嚕一會,又用大手指頭,在手心里子丑寅卯的輪劃了一遍,又是長生沐浴冠帶臨官的數說了一陣,方才言歸正傳,大聲道:“令郎這個八字,是好極的了,況且煞印兼全,將來一定是功名顯達,十六歲便可進學,二十歲以里,就能中進士,拉翰林,以下一派好運,官居極品,祿享萬鐘,最難得的是毫無破敗,兇險不過關煞。內有一重四柱關,有一重將軍箭,四柱關只要不出門,不坐轎子,也沒有事。這將軍箭,卻有二支,一支管三歲,二支管到六歲,過了六歲,才同花木的樣子扎根,此外都不犯著什么。”奶奶道:“將軍箭不礙事么?”周先生道:“不礙大事,頂不好的是有箭有弓,那就兇險,他這個卻是有箭無弓,譬如光有支箭,沒有弓,他也放不出去,然而終究不是件好東西,要是肯破費幾個錢,祈禳一下子,也就好了沒事。俗話說的,財去人安樂,那就好養了。要論這個八字,是再不妨事的,但是小時候哭哭鬧鬧的,也無趣,所以我說還是花上幾個錢破解破解,既省了大人的手腳,也免得小孩子吃苦,這事你大爺大奶奶自己斟酌罷,我不過這么說。”
趙澤長同他奶奶聽了,早已不約而同的,搶著說道:“怎么的破解呢?”周先生道:“這個法子我會,我可是不輕易替人家辦,我也怕費事,又不許人家進去看,還怕人家疑心我得了他的錢,不給他做事,大爺要破解,還是去另外找人罷。”
此時奶奶看見趙澤長說話,便不來插嘴了,又見趙澤長答道:“周先生,你也忒多心,像我們這樣交情,還會疑心你么!況且就算我送你幾十吊錢,也平常得很呵。”周先生聽了怫然道:“這就更不成句話了,你真是無緣無故送我幾十吊錢,我還不收呢。你別噍著我擺了店面,天天買錢,那是我自己本事換來的,我用著心安理得,要是不義之財,別說幾十吊,就是幾百吊,老實說你可別惱我,周老二還沒在眼里呢。”趙澤長連忙陪笑道:“我們同你說玩話,你莫惱,咱說正經話,我是一定托你去辦,要多少錢,你開出來,我就送過去,諸事費你的心,我另外謝你。還有一事,也要費你的心,這個小孩子,也要提個名字,我不知道他八字,喜的是那一門,所以一并請你費心。”
周先生道:“這到容易,他八字內的木少,這名字總要偏于木字的為妙,依我說,不如叫做桂森罷,桂花的桂,三個木字的森,你說好不好?”趙澤長道:“好好。”奶奶也忙著接口道:“我是不認得字,不過聽著,卻是極好聽的,從此就叫做桂森罷。”當時又閑談了一回,周先生要回去,趙澤長一面吩咐點燈籠,一面又同他說定了破解的事,周先生也答應了。明日開了應用的東西,單子送過來,趙澤長送他出來上車,奶奶還在后邊喊道:“周先生好走。”趙澤長直送到大門,看著周先生上了車走了,方才進去安歇。
次日一早,周先生早已打發人,送了一張單子,只見上面開著多少燒化,多少陳設,又有擺的米山面山,做的二十八宿的紙札,及一切應用的物件。趙澤長便叫來人等著,先進去捧了一包銀于出來,交給他回去,請周先生先用著,不夠的我再送來,你們費了事,我還另外酬勞呢。來人接了,歡喜而去。
趙澤長進來,吃過中飯,正打算去看周先生,周先生早又打發一個人來說,東西一面去辦了,還得請大爺揀個日子,趙澤長道:“我本要去看他,我們同走罷。”當時同了來人,慢慢的走去。一路上談著閑話,又提起周先生算的命實在靈,那個來人,卻只笑而不答,趙澤長又問他現在周先生跟前,有幾個人,來人說就是我一個,趙澤長道:“他的鬧市在什么時候?”來人道:“沒有定準的時候。”趙澤長道:“新年頭里,大家要算算流年,光景就要擁擠不開罷?”來人道:“也不見得。”趙澤長道:“你算過沒有?”來人道:“沒算過。”趙澤長道:“為什么不算算呢?也可以自己曉得點子。”來人道:“這個事,是相信的就靈,不相信的就不靈,我卻是不大相信。”趙澤長道:“這樣靈,怎么你還不相信呢?可算是活靈活現的了。”來人又笑了一笑,也不接腔。一面說著,已經到了周先生門口,那門口果然是冷冷靜靜,并沒有一個人,來人早已搶著進去,周先生走了出來,把趙澤長讓在命館里坐下,趙澤長道:“難得這一回子還清靜。”周先生道:“我正睡午覺,都回復走了,一天忙到晚,真煩極了。”趙澤長道:“那叫你算得靈呢。”周先生道:“我們且說正經話,到底那個日子,你揀了沒有?”趙澤長道:“我打算是本月二十一同二十六這兩天,你隨便揀一個罷。還有一說,我是不大懂的,若是這兩天,可以用,就頂好,倘若不可用,還請你老法師揀罷。”周先生道:“我早就查過了。”
說罷,就順手在抽屜里,批了一張單子出來,遞給趙澤長道:“我找人寫的,你看罷。”趙澤長接過,只見上面寫的是謹擇于二十九日甲申、三十日乙酉這兩日,是諸神在地府人間,若人求福、祭祀、還愿、上表章、答謝天地、祈禳災厄、收福,十倍大吉,后面又寫著自二十一起,都是不可用的日子。又看見二十一日下注的,是丙子日,諸神破天曹、運上門西,若人求福,反招橫禍,及損人口,大兇。二十六日下注的,是辛巳日,諸神在天門作河運石上塔,二三日在彼不歇辛苦,若人求福,主死亡子孫,三代窮乏逃散,招官司口舌大兇。趙澤長看完了,忙又交還周先生道:“幸虧你查了一查,不然,不但沒好處,還有歹處呢。”周先生道:“這個本來不可亂動的,所以古人說,趨吉避兇,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前日有一句話沒對你說,今天要先同你說了,你也好去打算,我在這里設壇打醮,這府縣城隍廟里,你還得要去上上香,打城隍老爺起,以及那些旁邊的判官小鬼、兩廊下的十殿閻羅、大門口的馬夫皂役統同都要上香磕頭,要預備一個滿堂燈燭,你到那一天,先去燒香磕頭,再到我這里壇下行禮,就便在我這里吃素飯,你看如何?”趙澤長道:“很好,我們一定準于二十九日罷,三十這一天,我還要上街去找人呢,不得空。”周先生道:“也好,就是這樣辦罷。”趙澤長道:“前回送來的銀子,要是不夠,我過天送上還你。”周先生道:“不夠也有限,隨后再算罷。”趙澤長道:“天怕要下雨,我也要回去了,我們的話,就是那樣罷。”
周先生也不留他,早已先站了起來道:“是了,我本當留你坐一回,一來怕天要下雨,二來找我的人,也差不多快來了,我不能陪你,怪不好的,到是到了二十九日這天,我還得早四五天頭里,就回復他們,若不然,按著時刻來了,我還分不開身呢。”趙澤長等他說完,說了一句再會,早已掀著簾子出去回家去了。
周先生等他走過,復又到命館里坐了有兩點多鐘,卻是一個算命的也沒有,也就吩咐下了招牌,收拾了罷。跟人收拾完畢,進來說道:“先生有幾日不發市了,囤里的米也完了,這兩天我只喝了點青菜湯,嘴里淡出鳥來,先生你到也捱得過,就是奶奶同小哥兒苦很了。”周先生道:“你不曉得我們的行業,叫作十日灘頭座,一日過九洲,只要有了大大的主顧,便好吃上幾個月了。”跟人道:“別的不談,現在須拿錢買米去,晚上的米是不夠了。”周先生道:“容易,這算什么大事。”忙忙的進去,把趙澤長送來的銀子,拿了一小塊,叫去換了錢買米買菜,再切他二斤多肉,晚上好好的吃一頓再說。
如今且按下周先生這里,且說趙澤長回到家里,便一五一十對奶奶說了,又問問小孩子那里去了,奶奶說他頭上有點發燒,才拍著睡著了,趙澤長道:“總是他的命好,才有這一個好先生給他算了出來,要不是周先生,我們還蒙在鼓里呢。這就好了,等這次破解過,自然是好養的了。”當晚談談說說,又痛贊了周先生一回,方才安歇。
不多幾日,早已是二十九日了,趙澤長一早起來,洗臉漱口,吃了一口茶,便換上一件簇新的洋布大衫,叫長工帶著香燭紙馬,一逕往府城隍廟里去,到了廟里,先在大殿上點了香燭,磕了頭,又在判官小鬼及兩廊下十殿閻王及小鬼前頭都行了禮,一起一跪,足足的磕了一百幾十個頭,兩腿已有點發酸。
本來趙澤長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當下坐在板凳上,歇了一回,看廟的又送出茶來喝了,開發了香錢,才慢慢的站起來。長工跟著,又到縣城隍廟里去,也是照樣的燒香磕頭,早有點支持不住,但是為了兒子的事,也不好說出吃力的話。又很坐了一回,才一步捱一步的,到周先生家里來。好容易走到了,周先生早巳迎出來讓進去坐,趙澤長坐下,透了一口氣道:“我可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天兩個廟里,拜一回,我覺得就很累呢。”
周先生道:“本來頭是磕得不少,好在這里,只要朝上一拜就完了。”正說著,跟人來說,香燭都點齊了,請大爺去行禮罷。
趙澤長只得起來,踱到中間里去,只正中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又擺了一張方桌,方桌上紅紅綠綠,不曉得擺了些什么,身上累得很,也就不仔細去看,方桌左首,是擺子一座米山,約摸也有十石米的光景,下首擺了一座面山,也不曉得多少,桌上四圍,都用紅布圍住,上面黏了些二十八宿的牌位,靠外這一邊,還放著紅筆硯,又有一道寫好的黃表疏文。趙澤長無心觀看,只得朝上磕了頭,起來,頭上的汗珠子,早已堆滿了,周先生又叫他跪下,自己也跪在一邊,不曉得嘴里念了些什么,念了有一點工夫,又把疏文背了一遍,才同趙澤長一齊站起。
一面讓趙澤長到套間去歇著,他自己就坐在桌子前頭一手摸到了筆,便取過一張黃紙,畫了幾筆橫的,又畫了幾筆直的,就算是符畫好了,便等他干了一干拿在手里,一直走到套房里喊道:“趙大爺恭喜恭喜,但愿你們令郎,從今無災無病,長命百歲,這是兩道符,你回去用兩塊紅布,縫兩個口袋,掛在他胸前胸后,保你從此太太平平的了。”趙澤長勉強起來接著,還說了一句“費心的很,這里還有事罷,我要回去了”。周先生道:“沒有事了,大爺吃了飯去罷。”趙澤長道:“我很累,我回去吃罷,這里賬,我過天再算罷。”周先生道:“忙什么呢?”
趙澤長的長工,早又進來扶了出去,車子卻也來子。原來長工看見趙澤長累了,早已帶了口信回去,是奶奶派他來接的。趙澤長上了車,一直推到家里,下了車,扶了進去,到了床邊,一頭倒下,哎喲了一聲,早已不省人事。未知趙澤長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真橫逆偏作好機緣迷信心養成破壞性
卻說趙澤長回到家里,一頭睡倒,滿嘴里亂喊,奶奶看著急了,忙去燒了水來,灌了兩口姜湯,只見趙澤長把眼睛張開,看了看道:“你們不要吵,我是累的慌,沒有別的事,不要緊的。”奶奶看著,終究不放心,又打發人去問周先生,看是怎樣的事。不多時,去的人回來了,另帶了一盤米,一盤面,就是米山面山的頂,說是周先生交代,要供在家堂,或灶君前的,并且交代昨天的兩道符,掛在身上,無冬無夏不可解落,一直過了六歲,方可除去,保得四季平安。至于大爺的病,雖然是昨天乏了,亦有點講究在內,病者主于東南得之,是土地家親作祟,所以頭疼沉重,乍寒乍熱,飲食無味,鬼在西南器物上坐著,須用白錢七十張,向東南三十步外送去,一定就好了。
奶奶聽見,忙著招呼去辦。過了一夜,趙澤長本來沒病,一夜歇過乏來,仍然是精神如舊,因此趙澤長夫婦,更加格外相信周先生。從此家里,上上下下,不論什么人,有了病,也不請人服藥,都去找周先生,開個單子,送送祟,說也奇怪,果然也就好了。從此趙澤長與周先生格外知己的了不得,沒事便時常過去坐坐、談談。
有一日,正在周先生家閑坐,忽然前次會過的洪士仁滿頭大汗闖了進來,大聲喊道:“周先生,周先生呢?”周先生道:“什么事?”洪士仁道:“我真氣死了。”說著,早一屁股坐下,那時氣急敗壞的樣子,實是不堪入目。趙澤長看他那種神形,也就沒有招呼他,又見他穿著一件洋布大衫子,蹬著一雙半新不舊的破羽毛鞋,鞋根已踹了一個洞,只聽見他嘴里說道:“真他*的喪氣,這般喪良心的東西,將來不知道怎樣死呢!”
周先生腆著臉道:“你到底什么事,你可悶死我了,你快說罷。”
洪士仁道:“我近來因為用度不周,衣食漸缺,急得沒法,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當賣,才想著我這所房子,還好賣幾百兩銀子,就去找了一個做牙行的人,尋到一個姓朱的,說定了五百吊錢,當時成了紙,先付過四十八吊,其余言明讓屋再付清,我先把這錢贖了兩三件衣裳,又把東口上那間破房子,修理了一下子,昨天搬出去,我向原經手的去討那應找的錢,誰曉得他們設心不良,說是從前付過四百八十吊,只有二十吊的找頭了。你說混帳不混帳,我同他們鬧了一回,他們是異口同聲的證住,再看那張買紙上,早又是換過一張了,我說這是假的,他們老羞變怒,倒反了腔,說我訛他,反要打我,因此幾乎把我氣死。我現在是拚出來同他們干罷,我明天到歷城縣里告他去,你替我掐算吉利不吉利,我現在鬧成個錢屋兩空,反倒落了個論人的名目,真正沒有兩個鼻孔,要把他氣死哩。”
趙澤長聽了,也覺得不服氣,便開口道:“你說的姓朱這個人,可是住在東獄廟前朝東大門那個開雜貨鋪的朱友安么?”
洪士仁道:“是他是他,你大爺一向好,我是氣急了,進來也沒瞧見你大爺。”趙澤長道:“好說好說,朱友安這個人,本醚不是好惹的。”只聽見周先生在那里說道:“老洪恭喜恭喜。”
當時不但洪士仁聽了詫異,就是趙澤長也詫異的很,先還當是周先生和他說玩話呢,只見洪士仁道:“你可是個人,人家遭了事,你還拿我開心哩,你可是個人?”周先生便正容厲色道:“那個與你開心,我說的正經話,并沒有同你說玩話,這是你發財的日子近了,真是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好機會,你還要生氣,這可是奇不奇呢?”洪士仁聽他這說格外急了,忙說:“你這是什么話,這要算是發財的機會,可是發棺材的機會,照這個樣,怕棺材還睡不到呢!你向來說話不是這樣,怎么今日盡拿人開心!敢是你喝醉了。”趙澤長也在一旁,看不過去,便道:“周先生,你別嘔著他頑,你到是替他掐算掐算罷。”周先生道:“別忙,你們聽我說,我不說,又要怪我,我說了,又不相信,你這個八字,本是要敗到寸草不留,才能翻身哩,但是你人口又不多,你又沒有外務,你又省吃儉用,那里會干凈呢?
又怎樣會弄到寸草不留呢?可就有兩句話,一向也不便對你說,常言道的好,一場官司一場火,任你好漢沒處躲。不論多大的家私,碰著這兩種事,都要盡的,但是碰到這樣事,不但破財,還要受驚嚇,所以人家都求天禱神,免了災星,你八字里干凈,這個事是不愁的了,你現在房子也改了姓了,錢也收不到了,也就同那一場官私一場天火一樣,真算是一無所有,不過你同他打官司,你可也忖度一下子,你收他的錢,難道就沒人看見,是你面對面干的事么?”洪士仁道:“左鄰右舍,都在那里,那個沒有看見。”周先生道:“現在他們說什么?”洪士仁道:“他們鳧上水的,現在都閉著嘴,說是不曾留心,委實不曉得。”
周先生道:“可是這個理,你現在又沒有憑據,去同他打官司,他要把這四百多吊錢,化在衙門里,不怕你官司不輸,輸了官私,還要辦你訛詐,或是再捱上一頓打,更無味了,這是一層。
就算官司贏了,上上下下的化費,也不在少處,凈到你手里,也有限的很,為了這幾個錢,反耽誤了正經的大事,又何煩著呢。所以我說是這是發財的好機會,你用不完,自然有法子撈了去。總而言之,你的家當,早完一天,你就早一天發財。況且這樣的事,不但人家曉得你冤枉,老天爺豈不曉得,叫你這樣安安頓頓的破法,不比一場天火,安穩多么?所以我說發財的日子近了,才恭喜你,我為什么要同你說玩話呢!”洪士仁道:“要這么著,不如我自放一把火,倒也干凈。”周先生道:“那又不成,這發財的事,是老天注定的,一下地,八字里就帶過來,早一天不成,晚一天不許,總要到了不多不少的時候,一碰就成,要未到其時,勉強去做,這就叫做逆天行事,到后頭弄得要快反慢,所以總要自然而然的才好,我是一片良言,你自己去想想罷。”洪士仁道:“照你說,我四百吊錢,就白扔了么?”周先生道:“明中去,暗中來,將來自然加幾倍還你呢,你又何爭在三四百吊錢上。”洪士仁道:“要是一定發財,我也并不計較這些,倘或不能確實,豈不是白便宜了老朱,反倒要作成我下街去,那才更冤哩。”周先生聽得洪士仁氣也消了,又聽他說發財怕不準,便怫然道:“這是什么話,真是豈有此理,你看見我替誰算命,不靈過的,你發財不發財的事倒有限,你壞我的招牌,咱倆先算不清的帳。”洪士仁聽了,默默無言,呆子一會又道:“我情愿不要發財,不要現在這樣窮法。”周先生道:“那更不成,我說個故事你聽聽,從前有個伍子胥,下了街,在大街上吹簫要飯,后來卻做了大官。又有一個韓信,窮的在淮安要飯,沒人給他吃,遇著一個洗衣裳老媽子給他吃了,他還感激,后來卻也做大官,這兩個人,難道不好將后來的富貴榮華,移點到前頭去,這是個什么緣故,你講給我聽聽。這兩件事,是人人都曉得的,又不是我現編出來的,可見得遲早的里頭,人雖不曉得,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那里由得自己算計呢。”正說的高興,跟人進來,說是有人來算命,周先生便站了起來說:“我出去一下子,你們坐坐罷。”早就踱出去了,洪士仁便對趙澤長道:“不是他算的靈,我可是再不相信,我也決不肯饒那姓朱的小雜種,如今且聽這周瞎子的話,饒了這個王巴蛋罷。趙大爺,你還坐坐,我要去了。”趙澤長道:“我也要回去,他的事忙,我們不要緊著打攪他,我們悄悄的出去罷,省得他送。”說完,兩個人便躡手躡足的出來,又朝著周先生跟的人,搖搖手,教他不要說,便走出大門,分路各散。
如今單說這趙澤長回到家里,料理點雜事,空下來,不是上街去走走,或是到周先生處坐坐,就在家里抱著桂森,逗他笑,拍他睡,倒也另有一種樂趣。有話即長,無話即短,轉眼之間,已是四五個年頭,桂森已經是會滿地跑了,終日里金裝玉裹,十分寶貴,果然壯實的很,從來沒有什么毛玻從來說的,小孩子的脾氣,是沒有好的,再不可慣他,越慣就越壞,只要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了。趙澤長打五十一歲上,生了這個兒子,就像得了一個寶貝,輕易兒不肯吹他一口大氣,奶奶是更不容說叮幸喜一向并無疾病,趙澤長便格外相信周先生的話,又連那做大官發大財光宗耀祖的話,句句都印在腦筋里,一刻也不得忘記。無奈桂森更有一個頂壞的脾氣,是喜歡跌碗,聽他的破碎聲音,起先原是吃粥的時候,發了脾氣,大哭大鬧,后來把碗砸了,桂森哭也止了,到呆呆的看了一回。
從今以后,每逢吃東西,吃完了,就把碗丟在地下,聽他響聲,弄過幾回,便時時刻刻要砸碗聽響聲,才能高興,要是不給他砸,他便躺在地下哭個不了。這個時候,要是大人舍得管教的,打上一頓,罵上幾句,也就沒事了。可是趙澤長夫婦,過于溺愛,想著打個把碗;算什么事,也就聽憑他去取樂,不來理他。
不到一年,趙家后院子里瓦礫早已堆積如山了。趙澤長因為家大業大,不必在這碗上打算盤,還當是小孩子沒有長性,過幾天自然忘了。那知道竟是天天如此,未免心里有點不受用,只是還未出口,剛剛趙澤長書房里,有一個霽紅的花瓶,是祖上留傳的三百年的東西,雖然不大,卻也甚可寶貴。桂森嚷著要玩,抱他的人,又不敢不給他,那曉得才到手里,早已滑了下來,聽在地下,已竟成了十幾塊了,桂森不覺的哈哈大笑。趙澤長在屋里聽見,連忙走出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罵道:“孽障,這是我家幾百年的東西,也就給你輕輕摔了。”奶奶先前在房里,也早聽見,曉得他是砸慣了,并不在意,又聽見他哈哈大笑,就連忙打屋里出來,幫著他笑,剛才出門,已見趙澤長在那里罵桂森,又數說抱的人不該給了玩,又看見地下十幾塊碎的,是幾子上的紅花瓶,又聽見趙澤長嘴里說,值幾百兩銀子呢。又見桂森罵得哭了,只氣得他渾身瑟瑟的抖,冷笑了一聲道:“我當是什么事,原來是這個鳥瓶,這又算什么事呢。”趙澤長道:“你倒說的好,我這個瓶,值好幾百銀子呢。
也就這么豁瑯一聲,算了嗎?”奶奶道:“你慢來,我問你,我們的家私,就沒有再比這個瓶貴的么?”趙澤長道:“這是什么話,難道有家私的人家,就可以任意糟蹋么?”奶奶不等他說完,早是勃然大怒,厲聲道:“你莫要說這不知輕重的話,你想想當年,沒有兒子的時候,你急的像什么似的,這里燒香,那里許愿,又要討小老婆,那時候你為什么不把這個瓶,當他兒子呢?好容易眼巴巴生了一個兒子,我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可沒得說了,莫說是一個瓶,就是拆掉了幾進房子,也只好由他,只要孩子歡喜,快快長成,我們就有了依靠,難道你這一世就靠著這個瓶過日子么?況且就讓你說是值幾百銀子,到底只要幾百銀子,我這個兒子,可是幾百銀子能換得來的!你動不動,就是這副嘴臉,把我那孩子委委曲曲的間出病了,倘或被你威逼死了,你可好了,你也不想我今年已是五十五歲,十月懷胎,不是容易的,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不過想逼死他,借著生兒子的名目,好娶小老婆罷了。那可趁早告訴了你,你不要打算,別做夢。”一面說,一面早又把桂森抱在懷里,拍他道:“好孩子,你別哭了,你爹爹存子壞心眼,想治死咱們,他才如心呢。咱們偏健健旺旺的氣氣他,好孩子,你要什么,我給你,你不要哭壞了呀。”桂森奉是不敢開口的了,今兒他娘抱著安慰他,越發得意,就借端爽性大哭起來,奶奶再三的安慰,才息了聲。趙澤長看見這樣光景,越發生氣,又平日最怕奶奶的,也不敢分辯,心里也覺得方才莽撞了,只得勉強道:“我又沒罵他,我不過說一句東西可惜的,倒惹了你這一車子的話,嘮嘮叨叨這半天,這可真是奇極了。”奶奶冷笑道:“什么奇不奇,可是周先生說過的,我兒子將來是大富大貴的,也不稀罕你瓶,將來買個一千八百的還你就是了。總而言之,現在你要為這點子事罵孩子,孩子也駭壞了,瓶也沒了,我看你怎么了。”趙澤長也不敢再說,又聽見奶奶提出周先生說孩子要大富大貴的話,早又懊悔起來,暗暗的道:果然是我心急氣小了。只得忍住了,又敷衍了一兩句,走了出去,奶奶看桂森哭的同個淚人兒一樣,還在那里心兒肉兒叫了一會,桂森才住了哭,板著臉,奶奶要逗他笑,又去取了兩個碗,砸給他聽,無奈桂森只是不喜,還吵著要砸紅的好聽些,奶奶真也急于,忽然想起陪嫁的時候,還有一付十個紅茶碗,一向不曾用過,趕著叫人取了一個來,先給他看過,砸了,桂森才嘻的一聲笑了,奶奶見他喜歡,才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當日的情形,也就一天云散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