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紅石山上差官 荷葉嶺前熟客
- 古詩源
- (清)沈德潛
- 3817字
- 2015-12-12 10:52:08
卻說涵碧一到山巔,便命人放起火花來。這亭子原是個古烽燧的遺制,并早已與各堡密約過,火花一起,是紅石山內部告警,要各部派兵來會;火花二起,是依著編的各堡號數,報告某堡有變。至第七十二起為止。若火花一起之后,同時放起十條,便是召集各堡主到山會議緊急軍情的警號。這天火花一起,以后是又飛起十條來,如云外金龍,蟠旋天外。涵碧在亭子上頭看著,見黃沙無語,斷云欲落,莽蒼關山,令人心壯,不覺嫣然含笑,微轉秋波,指南方煙云中道:“這合是楊君去路,不出十日,請她傾甲登樓,看我援叩關哩。”
正說著,忽見一差官模樣的,直闖上亭子來,嘴里喊著道:“這是誰家的紅石山,要你來舉烽召眾?涵碧凝神看時,見她穿著馬蹄袖袍兒,駝羅金邊馬褂兒,晶頂快靴,宛然是位督撫署得意差官的模樣,不覺脫口喝出聲采來。喜兒等仔細瞧著,才認明白這人原便是楊春華。這時春華已進亭子,向外一望,見太陽還在亭西亂峰之上,但立刻向涵碧要匹駿馬。涵碧半晌沉吟,便毅然道:“我那棗騮,腳力還健,他那鐵蹄金勒,也配得上你這套裝束,要便拉他陪你去走一遭?”春華聽了,歡喜不盡,卻驀地一絲別緒,從腳根上直軟旋到心上來。涵碧見她不言語了,黯然道:“楊君,你看那太陽等不及你,要先去了。”春華猛聽此言,長嘯一聲,頭也不回,竟自下亭子去。涵碧并不送他,卻暗地吩咐了喜兒幾句。喜兒抄直徑下山了。
卻說春華一下山,在涵碧妝閣內寫下數語,便徑奔馬棚,恰見鞍轡已配,系在一株榆樹下,像早預備著的一般,春華也不問就里,跨上馬背,一拉韁便走。這一轡頭便走了二十馀里。前邊是三十里鋪,在馬上見殘陽欲下,西風漸緊,短林缺處,群羊下來,牧羊兒吹著羌管,信口成腔,似說的是有家的歸家,無家的投宿,天要黑了。春華據鞍顧盼,進了市梢。早見一個驛卒模樣的,來替她籠住馬。春華略點了點頭,不上幾步,便已入了驛站。胸前摸出封朱印爛然的公文來,向那站在階前的驛丞照了一照,便塞在胸前,一疊連聲喚:“把馬喂好了,明天破曉但要走的。”驛丞見他裘馬輝煌,公文上又明標著寧古塔都統封的字樣,便好好款待著。
一宵已過,破曉即行。一站站的過去,沒些兒停頓。到第四日已入了山海關。漸有人說著吉巡邊使的事,說圣天子洪福齊天,將星普照,吉夫人是個女子罷了,也統得三軍,馭得萬眾呢。春華聽著,知道五兒還攝著帥印,暗暗地說了聲:“慚愧。”只入關以后,來往的官員漸多,自己畢竟是假充的,免不得要留心一二。但外貌上卻仍舊坦然不動,晝行夜宿的到了通州,便將那文書直投入巡邊大帥大營去。
這時五兒早將北門設法放走了,心里想那些蠢如鹿豕的將校,憑自己搬弄吉爾杭的手段,馭之有馀。清廷已派定八王來親統大軍,八王乳臭才脫,酷愛女子,拼著再布一個艷井,包管手到拿來。只他幕下卻還有幾個有才無行的人,非吉爾杭起自野寇無延攬英才可比。倘他到時,倒有些棘手。思量到此,驀地想起個計較來,便每日操練著兵馬。自己素裙雪襖,據鞍臨陣。一面卻放出一種謠言來,教人說女將軍恩威并至,故自不凡,要換別人來接統時,怕這班趾高氣揚的軍隊,要靴尖一踢哩。這種謠言出去時,早有人傳進京去。八王果然不敢來代,每天在邸中,同幾個謀士議論著。別人不要緊,只把個江南生急得搓手頓足的嘆道:“不圖東北一局,喪于婦豎!”有忌他的說給八王道:“江南生非善與者,大王偶一慎重,他便怨望起來,罵大王是豎子哩。”八王果然疑起江南生來,卻又念他南州送妓的前功,不欲擯諸門外。這壁廂狐疑進退,那壁廂早已風云會合了。
原來那天五兒督操歸營,正撫著結兒一絲絲的雛發嘆道:“兒呀!憑你有一身膂力,打得倒橫行關外的吉爾杭,只年幼太小,要是再加十歲,也應代你父親走這一遭了。你父親此時大約還沒到楊先生那里。便到那里時,知道楊先生能來也不能。”說沒有完,護弁上來稟道:“有寧古塔都統下書人來要見。”五兒沉吟著一聲:“傳。”護弁退下去。不多一刻,早此進一個笑容滿面的人來,殷殷勤勤的行了個滿禮。五兒一眼看見胡服胡冠中活現出一副漢家梁棟的面貌來,不覺一驚,卻不敢問他姓名,局促不安的受了一禮,說:“有機密么?”說完,也不待他答話,早指揮弁目退帳,忙推坐向前道:“奴待楊爺久了。”下書人卻眼貫鼻鼻貫口的道:“請帥夫人穩重,明天夫人督操完了,荷葉嶺在十里以內,假行獵為名,單騎入谷,那里卻有高樹深蔭,綠茵軟草,容我們說話哩。”五兒恍然大悟,下書人早高聲道:“遵吉夫人吩咐,待后天來領取回文便了。”說著,依然應有盡有的行了個禮,退出去了。
五兒眼送著他去后,才露出一天喜色來。結兒畢竟是個孩子,沒認出那下書人便是當年在孤樹村盛雨叩門,紅石山登壇設教的楊春華來,只覺他母親見了他時,眉目間平變了幾翻寒暖。后來那下書人竟約阿母去荷葉嶺密談,小心坎上,方始猜著了七八分,要湊上去認個真時,吃他像逃的一般竟自走了。五兒這夜整一夜沒有睡穩。天才拂曉,早掠了一掠云鬢,升號開操。
你看她穿著雪一般的長裙,銀一般的戰襖,縞素鸞巾,白絲鳳履,坐在匹銀鬃寶馬上,鼓吹出營。誰說她不是個三邊代帥的吉夫人。正在萬騎鐵蹄,八門金鎖,旗門建纛,羽威分曹的時候,卻見護弁笑嘻嘻的走過來說:“小爺來哩。”五兒向馬后看時,見結兒歡天喜地背著弓,臂著鷹,牽著狗,一步三跳的走了過來。五兒正色道:“你來做甚么?”結兒銜著指笑著,只是不開口。五兒不去理他。自督著三軍,金鼓喧天的列陣上操。正熱鬧處,忽然一只山鳩從萬人頂上直撲下來,接著便是一陣拍掌聲,從帥旗后面春雷似的響入天空去。原來結兒見阿母不去理會,覺得沒趣,自呆呆的望著天上,忽見一個山鳩,在他頂上盤旋著,但罵道:“你這畜生好呀,你不是笑我沒人理會么?”說著使展出家傳武藝來,也不將肩膊上彈弓卸下來,那彈子原早裝在窩里的,就肩上一翻身,用腕力一崩,一個彈子,早直向山鳩頸根打個正著。山鳩便直撲下來。左右見他有這神技,止不住撫掌喝采。陣前兵士,只道是五兒打下來的,一疊連聲的歡呼起來。
五兒心中一樂,便趁勢下令罷操。看一隊隊歸營后,自攜結兒上鞍,說:“你這算得甚么,一到山高谷低中,便施展不來哩。”結兒笑著只是不言語,心里兀自笑著道:“你看阿母倒也會掇謊。依兒子說,這些牛一般的將士,怕還沒那倒運山鳩的聰明哩。”心里盤算著,自伏在鞍上,摘著馬鬣一根根向風中吹著頑,摘得那馬覺得痛了,長嘶一聲,昂頭發腿,向前飛一般的馳去,直把個結兒樂得手舞足蹈,險些從馬上摜將下來。五兒愛著恨著,又沒奈何他著,只得遙指著一帶云容翳的山巒道:“你也斯文一刻罷。看這山深谷復中,有楊爺在那里踞石顧盼呢。”說時,那山便慢慢迎上面來了。一帶老樹叢林,像旌旗一般,深深將兀的坐鎮,綽有大將風裁的荷葉嶺擁著。你想荒山古樹,人跡杳然的地方,教他們母子兩人從何處找楊春華去?誰知皇天佑啟,自有百靈呵護,早先有一陣鸞鈴聲,山風微度,郎當斷續的送入春華耳際去。
你道春華在那里,知道是五兒來了,也想到峰迥谷轉,怕人沒法來尋,便一步的從叢林外走去。那知出林一望,見寒鴉歸巢,倒有千百個,卻沒有一匹馬來。尋思這是從那里去的?又不是官路有甚么驛騎來往,那鈴聲卻從那里來的?說著,耳際又聽得一派鈴聲,卻在叢林后面。想:這真奇了!是從那里進去的”原來楊春華聞鈴出林之時,恰好五兒、結兒斜刺里從林下過去,錯了路頭,便兩不相見了。這時五兒、結兒在滿山坡繞著,總沒見個人影。
五兒倒沒甚么,結兒可急上來了,滿嘴里喊著:“楊爺在那里?我們母子來了!”五兒忙掩著他的嘴,卻那里來得及,早驚起了個在山坡下石上睡著的大漢來。他正睡足了要醒時,忽聽得絕脆的聲音,喊著“楊爺”二字,心中一動,便一骨碌爬了起來,從林隙里窺探,看見五兒母子緩轡從面前過去,不覺暗暗納罕道:這不是個絕世佳人?怎又分明穿著女將軍裙服,難道咫尺大營,卻有女盜不成?但世上也沒見過帶著孩子,好飛弦鳴鏑的啊。橫豎現在不便出林子去,且跟蹤看她,看她個底細再說。”主意已定,便從林子里暗地跟著。卻聽得孩子在馬上抱怨著道:“楊爺也太作弄人了,偌大個荷葉嶺,沒指定一樹一石,教我們從那里找去?”那人暗暗點著頭,想:難道也為那活兒么?一人自沉吟著,忽聽得背后一陣腳步聲,忙回頭看時,卻有個人影一閃,早聽得馬上孩子歡然道:“在這兒了。”接著便如飛燕一般躍下馬,那女子也跨下馬來,早有個顧盼偉然差官模樣的楊春華立在面前,執著孩子的手笑道:“我聽得鈴聲,迎出林子去,不道你們倒先進來了。”說著,替那女人解下馬鞍,鋪在塊石上,教他坐了,自己倚在棵樹上面,背著林子,先向四面略望了望,才低低的說起話來道:“你看八王還有幾天才來?”五兒道:“最多也不過十天。”春華道:“十天里邊你預備怎樣?”五兒道:“憑著楊爺吩咐,奴婢赴湯蹈火,所不敢違。”春華道:“既這樣時,請你明天把我藏在左右。”五兒沉吟著,還沒言語。春華早笑起來道:“你難道不知魏文帝用筐載吳季重入府的故事么?”五兒恍然大悟,一回頭卻見春華背后人影一晃,忙立起身來,指著林子里道:“楊爺你看!”說沒有完,結兒早像小獵犬見了兔子一般,倏的飛進林子去,一聲“在這里也”,早被他老鼠銜貓一般,銜出一個大漢來。
春華定睛一看,失聲道:“你不是古凝神那里的屈濟深么?”那人只狠狠地瞅著結兒,將沒理會春華的說話。結兒早將他向地上一擲道:“楊父問你哩。”那人才看著春華,撲翻身便拜道:“原說是楊先生的背影,如今可給小人找著了。”春華忙扶起他來,問他來做甚么。不由那人不說出幾句驚天動地的話來。
真是:雄師關外援進,百二河山應響來。